“巳时了, ”穗儿挂起帐幔, “十二皇子已经等了您一会儿。”
“小皇子?他来做什么?”司绒起了身,到屏风后洗漱更衣。
“稚山不在, 小皇子的石头馄饨没人买,这便找上门来了, 德尔正在带他逛园子,两个人提了抄网在骓雅亭里捞鱼。”穗儿又轻又快地给她编了小辫子,往辫子里穿了红珊瑚珠。
司绒洗漱完,正换衣裳。
小皇子正吃力地拖着抄网进屋来, 在身后拖出了长长一道水线。
拨给小皇子的侍卫都被拦在了院子外,而阿悍尔护卫们在草原上都见惯了孩子们摔打着长大,别说拖一根抄网, 就是小皇子要扛米袋, 他们也是看戏鼓劲儿的。
穗儿笑着迎上去,到门口帮他把抄网提起来:“小殿下把网给奴婢吧, 德尔哪去了, 怎么不跟着您?”
小皇子规规矩矩地道谢, 然后从小兜里掏出帕子来把汗摁了,小家伙把自己收拾妥帖了才说话:“德尔半途离开了,往――”
小皇子伸出一根指头,转头朝西边一划,又在院子的廊角见到了一道影,高兴地说:“又回来了。”
穗儿看德尔急赤白脸的模样,忙带小皇子到里头去净手净面。
司绒从里间出来,抬眼便见一道迅厉的风啸起,在院里猛地打起旋,把地上的花瓣和枯叶搅到半空,德尔也不走廊下,三两步冲进中庭,往屋里跑过来,撞开了漫天的尘叶。
把尘叶与萧瑟都带进了屋里。
“公主,塔塔尔部与仇山部联合攻打阿悍尔,消息在京城传开了。”
“消息越传越离谱,连说太子要杀司绒公主祭旗杀进阿悍尔的都有……”
司绒手里贴着软如无物的纱帘,望向远天碧蓝如洗的穹顶,说:“起风了,关门吧。”
房门阖上。
“消息传得太快了!原本算着,怎么也要再过七八日才能到北昭,打哪儿漏出来的?”德尔一急,小动作就很多,这会儿抓耳挠腮地踱来踱去。
对阿悍尔来说,战事起的消息早来一日,晚来一日,传入谁的耳里都关乎生死。消息若是早来,司绒与封暄还未做成兵粮兑换的生意,封暄也未曾松口考虑与阿悍尔“走另一条路”,那么青云军此刻或许就已经铿锵肃列,横跨八里廊,直入阿悍尔腹地了。
但消息此时传入北昭,已经过了最险恶的时候。
阿悍尔与北昭之间在厚冰之下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诞生于严寒之中,埋在复杂的国势和多变的政局里,也因此拥有在低温中蛰伏蓄势的能力,努力地汲取一切可以让它茁壮成长的养分,它第一次萌芽的力道让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尽管很微弱,却是一个足以影响局势的好开头。
所以满城风雨其实不算个事,阿悍尔的局势和将它当成茶余闲谈的人没有关系,真正影响阿悍尔局势的,是这龙栖山脉的人,是看着她埋下种子,促使种子生根发芽的人。
“迟早要来,”司绒显得平静,她喝着粥,“商量一下,你到外边走行不行,你家公主被你晃得要晕过去了。”
小皇子收拾完出来,好奇地问:“谁要晕过去了?”
司绒招呼他过来吃东西。
“多谢司绒姐姐,深儿用过早膳了,此时还不到时辰。”小皇子很害羞,说话慢慢的。
穗儿上了热奶茶,小皇子小口小口地喝奶茶,又喜欢,又懂得克制。
小小年纪,只怕一半是拘出来的,一半是天生的,真稀罕啊。
司绒这么感慨。
“深儿不能打搅司绒姐姐太久,一会儿便要去镜园了。”小皇子放了碗,脸上藏不住激动。
“镜园?”司绒神色未变,似乎随口一问。
小皇子连连点头,脱口就说:“太子哥哥要教我拉弓。”
皇帝遇刺,对外的说法是风寒,虽然如今还未下旨明说太子监国,但拙政堂里已经隐隐有了这势头,太子……今日该忙得脚不沾地的太子,却有空闲教小皇子拉弓。
挺闲啊。
司绒不动声色,把一块泛着奶香的酪饼移过去,说:“看来小皇子拎得动弓了啊,这样奶茶可不好多喝,吃点儿蛋奶羹和酪饼,一会儿有力气。”
小皇子接过酪饼道谢,还没吃,便问她:“稚山哥哥还会来同我买馄饨吗?”
司绒喝一口热奶茶:“他答应你了吗?”
“嗯嗯!”小皇子连连点头,伸出根手指,“他说每日只买一碗,不能多,可已欠了几日了。”
司绒笑:“那他会回来的,小皇子的馄饨摊很快要再度开张了。”
*
镜园上空,成群的鸟雀往南方飞去,如同一捧水滴形的黑雾,张在苍蓝的天空中,呈现饱满的秋日模样。
肃杀的秋风里,有一道晦涩滞闷的拉弦声缓缓响起,弓弦卡在扳指的豁口,张到极致的时候这一片空地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下来。
跟随的近卫不约而同地被这噬骨的拉弦声麻了后脑,盯着弓弦张到极致,听得一声“嗡!”
破空而出的箭矢杀破了秋风,荡开了气浪,一点铮铮的寒芒拉出道剪影,刹那间就扎入了百丈开外的箭靶中。
“砰!”
还未掠过镜园的鸟群受了惊,有序的队列陡然轰散,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好!”小皇子抱着弓出现在后边的长廊尽头,所有近卫都齐刷刷地转过来看他,他缩了缩脑袋,抱着弓一步一步往前走。
“从哪儿过来?”封暄握着九张弓,看小十二吃饱喝足而红扑扑的脸,瘦弱还是瘦弱,精神头还算好。
“云顶山庄啊。”长廊尽头倏地响起一道带笑的声音。
封暄蓦地抬头,目光射向那处,灰墙与桂树的罅隙里,司绒一身橘红色利落的裙装走出转角,小辫子垂在身前,走动间有调皮的红色珠影。
他缓缓地放下了九张弓,看了眼九山,九山立刻躬身退了。
司绒看向仍在不住摇晃的箭靶,抬手,缓缓地鼓两下掌:“精彩。”
封暄往百丈开外的箭靶一侧额:“试试?”
司绒往前走:“好啊。”
小皇子好激动,举着弓高声说:“司绒姐姐用我的弓!”
司绒笑了,说:“我不用小芒弓,我用――”
随即走下廊檐,一道阳光跳上了她的手指头,她指着太子殿下的身侧,一扬眉:“九张弓。”
九山取了轻便灵巧的羽燕弓来,闻言僵在了原地,这弓送上前也不是,拎回去也不是,只好悄悄地搁在了墙角,领着小皇子往后边儿试箭去了。
*
今日西北风料峭,吹得这天空瓦蓝,没有一片云彩,周围的湿气都被日头焙干了,而司绒离封暄越近,空气中便也开始带了若有似无的潮湿。
“殿下给不给?”她在离他三步的地方站定,打量着这把强弓。
“公主起步挺高。”他示意她过来拿。
“你可别松手,”司绒从封暄身后绕过去,老样子弹了一下弓弦后,把手放在弓壁上,用力紧了紧手,笑道,“握不住啊。”
“握不住么?”他从身后环着她,覆上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和弓壁一起圈住了,说,“握住了。”
这一幕和前日马车里的某一道画面略有重合,封暄的余光里,司绒的耳尖悄悄地泛起红,他的眼神轻轻落上去,司绒扭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的眼神烫到了。
两人一高一低地撞上视线,同时回想起了跌宕的光线里彼此的脸,衣冠楚楚的太子殿下,双肩裸出的阿悍尔公主,裙裾和衣摆相连的地方,是他们的负距离。
司绒不想回味,那极致的快感和羞耻感经过时间的久酿,变成了另一种又酸又麻的情绪,它们会腐蚀她的神思,但她克制得很艰难,只能收回了视线,闷声说:“握住了,该搭箭了。”
“纸老虎,”封暄松开了她的手,而后摘下扳指,“戴上。”
司绒接着这沉甸甸的扳指,触到的就是冰冷和刺剌感,她把扳指套到自个儿右手拇指上,当即愣住,低头看扳指里自己的指头,抬手晃了晃,那扳指完好的内壁就在她指头上左右撞。
“戴不住。”
封暄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箭矢,见状扯开一道无声的笑,眉眼如春山化阳,叮嘱道:“卡着就行,否则你这手,箭未放出就要血溅当场。”
“往后靠。”他的左手抬起了九张弓,目测了一下箭台的高度,把弓往下放了些许,不让出箭时的破空声炸到她耳朵,司绒也往左后方挪了一步,背部紧紧贴着他胸膛,他正好把下颌抵在她头顶,箭矢的冷芒在半空划出一道弧,搭在了箭台上。
“抬手。”封暄低声说。
司绒的左手握着弓壁,右手再次被包裹住,拇指卡在弓弦上。
“疼不疼?”他先停了动作,想起她右手受过伤。
“不疼。”司绒摇头。
“那好,扣弦。”他卡着她的拇指,让扳指掉不下来,又能护住她的指头,他的右臂虚虚与她的交叠。
推弓,拉弦,浑重沉涩的拉弦声再度响起。
司绒感到略微的紧张,弓弦缓缓张开弧度,她的左手渐渐脱离弓壁,转而抓住封暄的衣摆,右手仍然稳稳地扣着弓弦,此刻风乍起,弓弦和箭矢成了虚线,司绒眼里只有箭尖的一点寒芒。
“做得好,你的右臂很紧张,沉肩,用臂带动,对,漂亮。”封暄的声音在拉弦声中沉如磐石,他在自己的领域上不像矜贵清冷的太子,而像潜心渴学永不止步的学生,他对力量有崇拜感和追求度,为此一日不疲地锤炼自己。
但带着司绒进入他的领域时,他突然察觉,自己竟然一点排斥感都没有,反而像一个极具耐心又不吝夸奖的好老师,用沉稳的语调化去了司绒的紧张。
弓弦张到极致,司绒盯着箭头的寒芒,蓝天成为巨幕,巨幕里只有一座立着的箭靶,那寒芒对准了靶心,一触即发的场面把司绒的心脏鼓得砰砰乱跳。
“司绒,凝神屏息,要……来……了。”
话音轻落,声浪爆出!
箭矢如流星,乘风可破长空,飞出的一刹带飞了司绒的鬓发,她微微地眯了眼,耳旁一道猎猎炸响后,整个天地就只剩下了封暄的呼吸声。
她没有双翼,却在马背上感受过那种速度快到极致时的失重感,那是一种贴地飞翔,是对没有双翼却渴望飞翔之人的慰藉。
但今日她看那乘风破空而去的箭矢,再一次在气浪与速度中,仿佛把心的一角附着在了箭矢的尾翎上,随它飞了出去。
正中靶心。
司绒也随风飘了一会儿。
封暄放下九张弓,贴着她的耳说:“再来?”
司绒回神,从他怀里抽了身,说:“浅尝辄止,这道理殿下还需多领悟。”
“浅尝辄止,”封暄把九张弓架好,“想不到能从公主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殿下今日倒是闲啊,”司绒意有所指,“满城风雨都搅不乱殿下的闲情逸致。”
“你呢,”封暄朝她略一招手,“风雨把你吵醒了?”
两人在空地上并肩走着,长风从头顶掠过。
司绒抛着手里扳指玩,说:“不至于,对殿下的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兵粮顺利交接,阿悍尔和北昭走上了第二条路,殿下不会出尔反尔。”
她说的是肯定的语句,抛的却是一个询问的态度,司绒今日过来,就是确认这件事。
封暄略微抬起下巴,看向远天,露出来的颌线是斩截一道。
他的野心并不局限在草原,武力手段攻占草原不是他唯一的路,他用这个目标鞭策自己多年,在往上走的时候开拓了视野,壮大了野心,但他没打算说,他要留着这个似是而非的威胁,好拿捏住这个狡诈的阿悍尔公主,沉吟半晌,道:“阿悍尔能给北昭什么?”
“我说过了,战争能得到的,合作也同样可以,殿下,”司绒停下脚步,摸索着小兜,说,“我们开了一个好头,阿悍尔想与你并肩走下去。”
“有话直说。”
“四个字,和而不同,”她手里攥着一枚冰凉的物事,扭了扭头,让封暄把手拿下去,看着他说,“榷场,通商,以下行上,以商贸往来磨合政治步伐,既不突兀,又是见效最快的方法。”
和而不同,这跟封暄的想法撞在了一块儿,但他仍然没有给一句肯定的答复,这些话由司绒说出来,仍然在一个提议与商讨的范畴,若是封暄一点头,就是彻底的板上钉钉,直觉告诉她,这姑娘的底牌多着,他攥着主动权要看清她的底牌,就不能轻易松口。
司绒不介意他的沉默,拉起封暄的手,把掏出来的一枚墨黑扳指套入他拇指,旋了旋:“来日方长。殿下,看,大小正好呢。”
封暄右手拇指沁凉,低头看了眼:“送我的?”
“送你。”
“礼尚往来,这个也送你。”封暄看一眼她手里斑驳的旧扳指。
司绒微愣,两枚扳指的意义截然不同。
她送的是一枚全新的扳指,昭示着阿悍尔和北昭之间崭新的路途。
而他这枚扳指上面豁口斑驳粗冽,是千万次拉弦中磨出来的,它跟着他上过战场,染过鲜血,淌过泥泞,某种意义上,世人只看到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那些落拓与颓唐,都交由了这枚扳指去深刻保存。
司绒觉得这枚扳指好重。
封暄把扳指取出来,阳光下,墨色的扳指内壁有一朵小小的司绒花,他觉得这枚扳指好轻,要戴好了,套稳了才跑不掉。
“砰――”
两枚扳指正中靶心,无声地击中两人心口。
而后司绒若无其事地把扳指收到了小兜里,说:“走了,殿下别送。”
“?”封暄拽住了她的手腕,“走?”
“回云顶山庄啊,”司绒笑笑,抽出手的时候在他掌心一划,“换玩法了,正经点,殿下。”
司绒渐行渐远,一道橘色的剪影消失于桂树与灰墙的罅隙中,日头愈盛,廊檐顶上的琉璃瓦迸出亮光,封暄转了一圈扳指,无声地笑。
果然还有底牌。
*
傍晚,雾气早早就逸散在云顶山庄里,白白袅袅,浮浮冉冉,如同京城里到处流传的消息。
司绒见不得雾,日头落山前就合上了房门,把雾气隔绝在门外,如同把流言隔在门外,外面把阿悍尔的局面传得如何凶险她都不在意。
司绒散了发坐在床上,床帷没放,里间的烛火点得亮堂堂,她在床上支了一张小案,就着烛光拆阿勒的信。
这是今日海鹞子送来的。
信封外边用油纸包了一层,拆开时还带着海风的咸湿,里头沉甸甸的。
她先看了信,果然,阿勒在四日前就拿下帝弓湾,打得破云军不敢冒头,他还要对北昭通往海外的航道动手。
司绒提笔铺纸,信没看完,先写了句――“小心被拔得毛都不剩。”
正事没多少,剩余的就是些七七八八的杂事,什么捕了一条百斤重的大鱼,夜半有海妖吟唱,在沉船里找到一柄短刀下次回来带给稚山,山南的日头太大,晒得他又黑了,揽镜自视时常被自己迷倒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