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求人办事,于玥一路“嗯嗯、啊啊”地陪着乔玉碧聊天。她之前觉得乔玉碧只是性格比较跳脱,今天才见识了她真实的功力,说话百无禁忌,上聊天、下聊地,中间聊空气。
开车过去一个多小时,乔玉碧硬生生说了一个多小时,一口水都没喝,一刻都没歇着。
于玥起太早,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强打着精神,时不时她讲到一些要紧事情,还得给反应。
“快到了,玥啊,一会儿到了你就叫‘张老’就行,别瞎叫,我师父矫情。”
乔玉碧摇下车窗,停在了一处高门大院的独栋别墅门口。她拿出手机来操作了一下,紧闭的两扇大门就缓缓打开了。
于玥有些震惊,以前她去过几个艺人在顺义的别墅,最豪华也就是园区里单独的一个小院,前有花园、后有游泳池那种,但张老住的,根本就是一座靠山向水的大庄园!
车进大门后又开了两分钟,才停到了别墅跟前。
于玥今天背了个帆布包,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来,再把礼袋拆开装好。
“这什么?”乔玉碧下车看见了,问她。
“给张老带的见面礼,是一个手工香囊。”于玥觉得自己有些寒酸了,“会不会不太磕碜了?”
“没事,她什么都不缺,有就行。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提醒你——挺好,不用人说,她会觉得你是个懂礼貌的小辈的。”乔玉碧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俩人进门就碰见了两个正在准备午饭的阿姨,都打了招呼,然后上了二楼,走到最东边的一扇门外。
乔玉碧停下脚步,轻轻叩了叩门:“师父,我来了。”
里面的人很快说:“进来吧。”
是一个十分轻柔和善的女声,于玥实在是好奇。
乔玉碧嬉皮笑脸地推开了门,快步跑进去,一把抱住了正在窗户边晒太阳的老人。
“师父!可想你了……好久没来了,您老身体怎么样啊?”她抱完就坐下,从老人手边的水果盘里扎了块香蕉吃,“今天太阳不错,但外头有风,您老就别随便出去了啊。”
张老穿着一身银色真丝睡衣,脸上虽然有明显的岁月痕迹,但气色红润,精神矍铄,有股仙风道骨的气质。她在乔玉碧发顶摸了摸,和蔼地笑了笑。
乔玉碧对于玥招手,于玥赶忙上前去鞠躬:“张老您好,我是于玥。”
“对,是我公司的小孩,我啊……打算给她升职!今天带她来让您帮我瞧瞧,是不是大材?”乔玉碧张嘴就来,拉她过去,站在了张老面前。
张老同样对于玥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礼盒,道了声谢,顺便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于玥以为她要握手,结果她拇指抵在她掌心,示意她把手张开。
手掌心一翻过来,张老就蹙了下眉头,接着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腕,钻进袖子,往上一路摸到了手肘。
“师父?”乔玉碧有些新奇,她还没见过她师父主动给第一次见面的人摸骨。
于玥有些紧张,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老人的手朝她勾了勾,让她弯腰离近些。她顺从地半蹲下去,感觉老人细腻的手掌沿着她的后颈上下摩挲了一会儿,有些发痒。
“师父?”乔玉碧觉出不对了,又喊了一声。
“你先出去下。”张老对她说。
乔玉碧在一老一小中间来回看了几遍,听话地起身关门出去了。
张老看着眼带惊诧的于玥,思索片刻后,方才开口问:“你今年……几岁了?”
第64章 玄之又玄
屋子里是几扇巨大的欧式弧形窗, 玻璃擦得透亮,外面阳光正好。
张老身着一套丝质中式睡衣,脚上穿着一双绣花布鞋,满头灰白夹杂的长发, 用一根木簪盘在脑后, 一丝不乱。
她眼带笑意, 慈眉善目, 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但望向于玥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困惑。
于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请问……有一串红白相间的砗磲手串,是从您这儿买走的吗?”
张老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她似是在自言自语, “我就说……跟我说找不到了,原来是让她卖了,小崽子。”
于玥顿时语塞,似乎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不是砗磲,不过是旁人附庸风雅,被说成了砗磲而已。”张老玩味地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于玥恭敬地问。
张老抬起手来, 从小臂上撸下了滑上去的一串珠子, 跟那串成色一模一样,也是红白相间, 但白珠子更多, 得有十来颗。
“龙骨。”她缓缓道。
“龙骨?”于玥皱眉, 下意识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龙。”
张老“扑哧”一声笑起来:“照这么说, 那这世上……”她犀利的目光朝于玥看过来,“也根本没人能够起死回生的。”
于玥心中大骇,顿觉自己无所遁形,往后退了一步。
张老没在意她的动作,摸了摸手上的珠子:“说吧,让我听听,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于玥搬了把椅子来,与张老并肩而坐,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所经历的事都讲了出来。面对一个知情人,实在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张老一直耐心听着,时不时点头或皱眉。等于玥全部说完,她才长叹一声:“送你龙骨珠那位姐姐,一定很爱你。”
于玥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腕。但现在她戴着的,已经是另一串手串了。
张老的目光看向了窗外,阳光洒落在草木青葱繁茂的高山上。
“你想也听听我的故事吗?”她展颜一笑,在得到于玥肯定的答复之后,感慨道,“真是好些年了……我是在十几岁的时候,遇见那个快要被冻死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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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名叫文韬,她出生在一座大宅院里,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小女儿,上头有四个哥哥姐姐,一家子都唤她叫“小五桃儿”。
小五桃儿打小便有奶妈跟两个婆姨照应,一直活在规矩森严的深闺中,连家门都没出过。
十四岁那年腊月,在外读书的大哥远归。因久不见大哥,小五桃儿便求着奶妈带她到大门口去等。
奶妈知道她们兄妹情深,破例带她去了外院。
前两天刚下过雪,天寒地冻,街门大敞着。院儿里的雪都扫净了,可远处街对过,穷人们住的的平房墙根下,却还堆着厚厚的一层雪。
小五桃儿站在门槛里,新奇地往外看去。她的眼向来最尖,一下就看到了雪堆里有一条条黑色的东西,扒着门柱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些个人!
“奶妈!你看那些人,怎么了?”她指着那些趴在雪地里的人喊。
“诶哟,祖宗欸——兵荒马乱的,可别瞎指!”奶妈方才没注意,被她一说,忙拍着胸脯按下了她的手,“阿弥陀佛,别是冻死了。快别看,脏了你的眼欸!”
“冻死了?”小五桃儿瞪大了乌黑的一双眼珠子,“‘死’不就是上天了吗?爷爷、奶奶都上天了,那些个人也上天了吗?”
奶妈嗤笑一声:“那些个贱命的,哪有能耐上天?阴曹地府肯收他们过桥,已经算好了!”
“过桥?”小五桃儿疑惑,“什么是过桥?”
奶妈没读过书,囫囵听了些灵异志怪,也说不清。小五桃儿便不用她说了,再往外看去,忽然瞧见躺在雪地里的一个黑影动了动。
“奶妈!他动了、他动了!是不是要上天了?!”趁奶妈一个不留神,她便跨过门槛跑了出去。
“诶哟!祖宗欸——”奶妈在后头追了出来。
小五桃儿家姊妹几个都没裹脚,奶妈却是缠了足的,腿脚不如她快。她拎着裙摆跑了出去,没等跑到街对过,便停住了脚。
方才远看还不觉得,这会儿一到近处,就见雪地里躺着的那些人,有的穿着破布衣裳,有的干脆赤浑裸体,已经遍体灰白色了,她没来由地有些怕,试探着叫了声:“你们在吗?”
空寂的冷风呼号,没有一个“人”给她回应。
她终于胆寒心惧,连忙掉头要回去。哪知刚一转身,余光却瞥见,离她最近的一个“人”,睁开了一只眼,朝她看了过来。
那只眼睛过分得黑白分明,以至于有些骇人。她被看得脚下一顿,竟忘了跑。那眼睛眨了眨,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
有人去告诉了太太,离得这么远,都能听到亲妈的叫骂声:“……就让她瞎折腾!甚年头,女孩子家的能往外跑么?”
小五桃儿被人架了回去,到门口又回过头。
雪地里那人仍睁着一只眼,不知为什么,她就觉得他是在看她。
“奶妈、奶妈!”她挣开一只胳膊,“那人在看我!他还没上天,快把他留下!……”
她不知道“死”和“上天”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自从爷爷、奶奶上了天之后,她就再没见到过她们了。
她亲妈正好出来,听到这话,数落道:“你操那心作甚?这年月管得了自己都不容易了,还管别人?”
奶妈和一众仆人都恭敬地低头:“太太。”
“大过节的,讨饭的天天来等,可这年头谁家能拿出粮来?冻死活了该的!待会儿让人清了去,别见着晦气。”太太用手帕捂着鼻子,一节手指头戳在了女儿的脑门上,“死丫头片子,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个儿的婚事!”
小五桃儿被她说得蔫头耷脑,奶妈忙帮腔:“太太,今天大少爷回来,又快到年节了,人死家跟前也不吉利……”
太太想了想:“也是……那就给拿点吃的吧。就这一次啊,可不能惯着这些‘鬼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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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寒潮来得凶,城里每天都有冻死的人,但我被关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年,家里就替我找好了婆家,把我嫁出去了。”张老说起这些回忆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可惜嫁了个‘短命鬼’,不到半年人就没了。平日里爸妈说多疼我,可到底嫁过了人,回家也是讨嫌,转过头,就又被嫁给了‘短命鬼’的亲弟弟。”
于玥听着有些不对劲:“这是哪一年的事?”
张老捂嘴一笑:“二几年的事了,是有些远了。”
于玥在心底算了算年头,更加心惊了。
“再嫁之后,我一直怀不上,那男人就在外头养了小老婆。等他带着姨太太和孩子回了家,我才回味儿来——原来这一大家子,合起伙儿来骗我一个呐。”张老叹了声气,“那时候太年轻啊,打小又没经过风雨,一时意气,跟他们扭打起来。结果被人摔到了石阶上,头磕破了,当场就昏了过去。”
“可等我醒来……”她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我却发现,我竟然回到了十五岁嫁人之前!”
于玥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得难以自抑。
“我以为我疯了,大闹了一场。可因为这场疯病,我名声坏了,再没有被逼着嫁给那个‘短命鬼’。”张老摸着自己的脸,“我的命数……变了!不只是变了,而且是变好了!”
“大哥心疼我的病,再开学时带着我去了上海。我留在上海养病,又读了女校,三年后,跟着大哥出国,在法国遇上了我的第一任丈夫。直到抗战前夕,我才跟他离婚,辗转回了国。”张老的声音有些起伏,单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我一直以为,过去的那些年,是我的一场梦,直到我再次见到了……那只眼睛。”
“我是在燕大校园里看到的他……不、不是,是他先来跟我说话。头一个照面,他就问我‘还记得我吗’。我当然不会记得,可他捂住一只眼睛,用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向我的一瞬间……却让我不寒而栗!——十四岁那年,在雪地里看见的那一幕,忽然就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
“可能吗?——我问自己。”她握住了于玥的手,微微地有些发颤,“我不信、我当然不信!可事实就是这样,他就是那个人!”
“他是教哲学的,我是外语讲师,我以为我们是缘分使然,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结婚那天,他送了我一串珠子。”张老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腕,脸上的笑容像少女一般纯真灿烂。“我们彼此陪伴着,从外在到内在都无比契合,就那样,一起走过了那段漫长的动荡年月。”
“直到三十年前,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说——他要死了。我当然不相信、也不会接受,我质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才无奈告诉了我——这两串龙骨珠,是他家祖传的宝物,每串十八颗,开始的时候都是白珠。他告诉我……一颗珠子,能救一条命,不是简单的复生,而是能够改变复生之人的命数。”
于玥被震惊到无以复加,吞了吞口水:“怎么……改变?”
“消解你命里的一次大劫难,让你的命数向好。”她再次翻开于玥的掌心,“你的命线是断的,你应该已经是死人了,跟我一样……也只有我们一样。龙骨珠……抹去了我们的生死劫难。”
“那您的丈夫……”
“死了。”张老的表情黯淡下来,“一颗珠子改一次命,命数会越改越好,因为你命里的劫难会越来越少。但一人至多只能用六颗,遇见我的时候,他已经用过四颗了。用过的珠子会变红,从此便是毫无用处的废珠。”
“那为什么我的年龄变了,但周围的一切……”于玥不解。
张老抬眼看向她:“意味着原先的你,有一场躲不开的生死劫。”
于玥总算有些明白了:“所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世界?我还生活在同样的世界,只是我的命数变了,因此从前我经历过的一切都变了?”她难以置信,“世上少了一个过去的我,多了一个现在的我——仅此而已。”
第65章 缺一点
“是这个意思。”张老点头。
“那当年, 您第一次又是怎么复生的?”于玥捉住了她讲述里的一个小缺漏。
“啊,忘说了是吗?”张老笑,“谁能抵挡得住改命的诱惑呢?知道自己有六次机会,一次会比一次好, 当然会一次次去尝试。”
她叹了声气, 声音里带了几分伤感:“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是他在等‘死’。那个年头, 有几条命都不好活,他改了几次,但还是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我家门外常年有丐子讨吃,吃不上就直接等死,他戴着龙骨珠,混在那些人里, 打算改一条更好的命数。但他没死成,奶妈不仅给了他吃的,看他还算年轻,就把他留在家里做下人。后来我嫁人,他就跟着我一起去了夫家。”
“他的父亲,是用光了龙骨珠的次数,然后悲惨死去的。他在人世间不断地寻觅、改变, 也没找到复生的最终意义究竟在哪儿。那几年, 他浑浑噩噩,我糊里糊涂, 他陪着我在夫家过了那么久, 我却不知道。在我被撞破脑袋, 眼看要断气的那一瞬间,他把其中一串龙骨珠套到了我的手腕上——他旁观过我的人生, 觉得我不应该就那样死去。”
于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起了梦里感受到的死前那一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