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灵知道,此时的李研应当不会觉得她对连修起了什么心思,只是以为那些都是她听从张六的教导才做的事。
但李研还是会在意连修的反应,毕竟众人口中,连修向来清冷,很少见他与哪位宫婢有过多往来。
宋楚灵没有直接说,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地回话道:“他提点过奴婢,奴婢很是感激,所以才会时常去孝敬一下……只是奴婢觉得……”
她特意用了“孝敬”这个词,一下又将连修与她的身份拉开,清楚的将等级分明的关系表露出来。
随后,宋楚灵咽了口吐沫,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最终,迎着李研的目光,她还是小声地开了口,“奴婢觉得他总是冷冰冰的,还有一点点凶……”
此话一出,宋楚灵热脸贴了冷屁股的画面便油然而生了,这才应当是印象中的连修。
李研听到这里,眼底的那股莫名情绪,终于散去不少,顺口问道:“那你觉得谁不凶?”
“王爷啊!”宋楚灵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王爷笑起来可温柔了,也可好看了,是奴婢见过的人里,最最好看的……”
宋楚灵正高兴地说着,眸光不经意扫了眼一旁的刘贵,见他正破有深意地含笑望她,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屋内一时无声,片刻后,宋楚灵憨声憨气地解释道:“奴婢不敢妄议王爷,奴婢的意思是,宁寿宫很好,王爷也很好,奴婢很喜欢这里……”
李研没有怪责她,而是将眸光落回桌案,轻轻笑了。
一段看似不过轻松的闲谈,实则为李研高强度密集到近乎审问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李研应当不会去在意她和连修之间的关系了。
正月十五这日,午膳之后,李研在院中晒太阳,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教乐坊会拿出几场新戏,在畅音阁连唱三日,直到正月十七方才结束,每日至少唱三出,一唱便是三个时辰。
这三日甚为热闹,从前皇上和皇后都会露面,一众妃嫔还有皇子公主们也会前往,但自从宸妃没了以后,皇上便一直没有再在畅音阁出现过。
李研儿时倒是会随着皇后去听戏,后来愈发长大,性子也愈发孤静,便也没有再去凑那热闹了。
畅音阁距离宁寿宫不算远,若是静下心细听,甚至能将戏词都听个大致。
小允子身子已好,抱着凝雨来到院里,宋楚灵在小允子养病的这段时间里,时常去寻凝雨,如今凝雨一看见宋楚灵,就会着急地想要往她怀里钻。
宋楚灵笑着上前将它接到怀中,帮它顺了顺毛发,随后将它放在了地上。
凝雨爬了会儿树,又跑到廊上玩,宋楚灵和小允子怕它向上次一样,爬墙跳瓦,一起陪在它旁边,李研的视线也一并跟着过去了。
他目光在凝雨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见她起初还在与凝雨逗乐,后来整个人都愣住了,也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候会蹙下眉头,有时候又咧嘴笑,连小允子抱着凝雨重新回到太阳底下,她都没有意识到,还是凝雨“喵呜”叫了一声,她才猛然回过神,连忙朝院中赶来。
李研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畅音阁的方向微微怔神。
翌日清晨,宋楚灵进殿来给李研束发,忽听李研道:“午憩后,去畅音阁。”
话是对刘贵说的,可他的眼神却是一直望着镜中的宋楚灵。
宋楚灵自然没让他失望,小手一顿,惊喜与期待溢于言表。
午憩醒来,李研带着人来到了畅音阁,刘贵在今早得了吩咐后,就差人去了一趟内侍省。
按照李研的要求,他今日听戏的位置距离众人较远,在观戏区与戏台中间的位置,视线稍微偏了些,却也没有太大影响,反而还能将整个场都尽收眼底。
宋楚灵隐约觉得,这是连修的安排。
今日是正月十六,按照往年惯例,皇上不会再来畅音阁,只留皇后来把持大局。
时辰尚未到,已经陆陆续续有妃嫔入座,先到的除了李研之外,基本都是位分较低的妃嫔,宋楚灵还看到了欣美人,赵芝就跟在她身旁。
欣美人入座后,宋楚灵才看清她的样貌,她身姿窈窕,肤色白皙,算不得大美人,可眉眼的神态却让人有几分熟悉。
宋楚灵想了片刻,终是反应过来,欣美人的气质是与姐姐当年有几分像的,如此想来,也许皇上肯留下她,不仅是因为她的身世。
赵芝也远远看见了宋楚灵,在两人目光相对时,略微颔首示意了一下,便各自忙各自的了。
约摸两刻钟后,观戏的位置基本已经坐满,除了妃嫔之外,到场的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以及两位公主。
宋楚灵入宫两年多,头一次有机会见到这么多从前没有机会见到的贵人主子们,她没有着急,用着一双澄澈又好奇的眼神,时不时朝那边看去。
直到一位老太监奸细的嗓音响起,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她在垂眸屈腿的瞬间,眼底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阴鸷。
“皇后娘娘驾到——”
第三十一章
皇后的到来让整个畅音阁倏然静下, 她缓步来到上首,唤众人免礼后,宋楚灵才站起身抬眼朝那最显眼的位置看去。
皇后头戴凤冠, 一身明黄色凤袍吉服, 将一国之后该有的气度与尊贵尽显无疑。
宋楚灵听人说过,皇后信佛, 坤宁宫还设有一处佛堂,每逢初一十五皆会食素,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手抄佛经诵读。
许是沾了些许佛气, 又或是原本就是这样的样貌, 年近四询的皇后虽面容不比新晋的这批秀女年轻, 可她眉眼祥和, 气质温婉又不失大气,从她五官轮廓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她容颜定是极其出众的, 不然也生不出李研这般仙容的儿子。
皇后落座之后, 已出嫁的静和公主便领着五岁的儿子来到她面前, 皇后一见到那胖胖的小子,便慈爱的将他揽在怀中, 还赏了一串极好的翡翠珠子。
静和这边刚退下,尚未出嫁的静乐公主也来到皇后面前,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 只见皇后面含温笑地频频点头。
待静和离开, 重新坐回母妃齐嫔身侧后, 二皇子李砌与三皇子李碣也一齐去寻皇后。
李砌与李碣也是宋楚灵第一次见到, 从前只听说四位皇子面容皆俊,可如今一做对比, 便能明显看出,这两人只能算得上是五官端正,与容颜极好的李研李砚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李砌与李碣皆是娴贵妃所出,当年娴贵妃只比皇后晚入府邸半年,入府不久便怀了身孕,所以二皇子李砌只比李研小了半岁,今年也要二十二了。
娴贵妃当初生下李砌之后,只歇了半年,很快便又怀了李碣,所以这两兄弟前后也只差了一岁多。
如今弟弟李碣,倒是长得要比李砌高出将近一头,他自幼身强体壮,是个不可多得习武的料,他肩膀也比寻常男人宽厚,站在李砌旁边,几乎要顶他一个半。
戏台上的鼓声已经敲响,武生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的在台上轻巧翻越,台下的主子们有的三三两两皆此机会攀谈聊天,有的兴致勃勃只顾看戏。
李研打心底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他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眼神却是宋楚灵能够看出的疲惫。
她弯身来到李研身前,倒了盏茶水给他,见看台起了微风,又体贴的将一早备好的小薄毯子盖在了李研膝上。
宋楚灵便是不往主位那边看,也知此刻有许多道目光向她投来。
李研今天能出现,本就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再加上李研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女婢,今日他身侧却跟着一个宋楚灵,自然会叫人好奇。
皇后在一进来便与李研颔首示意过,也叫了一个身边的嬷嬷过来询问李研近来的状况,那嬷嬷与李研说话时,便时不时拿眼睛去扫宋楚灵。
李研不喜与人交流,所以头一出戏时,除了皇后身边的嬷嬷来过一趟,便一直无人再往这边寻来。
直到第一出戏唱罢,第二出戏还在布场时,李砌与李碣才一起寻了过来,这二人在与李研言谈时,显得十分恭敬,尤其是李砌,一开始对李研直接是称呼王爷的,最后还是李研温笑着让他不必拘礼,他才拱手称他大哥。
至于李碣,却是被宋楚灵看出了些许异样。
在李砌和李研说话的时候,他表面在一旁听着应和,实际眸光却是先将李研面前的桌台扫了一个来回,在望见那盘新鲜的樱桃时,他眉心下意识便蹙了起来,可随即又立即舒展,装作无事一样,继续笑着与两人说话。
宋楚灵在看见这一幕后,便又朝不远处李碣方才座的位置看去,果然,他的桌台上看似茶点水果摆放的琳琅满目,却并没有出现樱桃。
应当是说,整个畅音阁的桌台上,只有皇后与晋王面前有樱桃。
第二出戏快要开始时,李砌便与李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在戏唱至一半时,门廊的地方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原是娴贵妃到了。
宋楚灵在尚未入宫时,便听师父曾与她说过,娴贵妃是皇后的妹妹,为宁家庶出的女儿,小皇后两岁,宁家当年全力支持身为太子的秦王,在嫡女入秦王府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将庶女也送了进去。
宁家是上京百年的名门望族,家风甚是严谨,两姐妹同在府邸,从未闹过矛盾,在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两人一个稳坐后位,一个荣升贵妃,将六宫之事把持得极为得当。
当然,那个时候宸妃尚未出现。
惠音是在太后离世那年,也就是大魏十一年的时候,离开的皇宫,而荣林欣则是在十七那年入宫的,所以师父未曾见过姐姐,却是与皇后和娴贵妃相熟。
师父曾说,早年的皇后是带了几分大家嫡女做派的,端庄稳重之余,也是有她强劲的手段在,可自从诞下李研之后,她整个人都如同变了一般,许是因为李研身子太弱的缘故,她开始吃斋念佛,那股曾经的锋芒渐渐退去。
而娴贵妃这个人,便有趣许多,她姿容不及皇后,又是庶出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对人总是笑眯眯的,从未见过和谁红过脸,便是下人做错事了,她也只是按照规矩扣些份例,不会过于苛责。
师父当时说到此处,便不由笑了起来,若这二人当真一点手段都没有,怎么会坐在那个位置上,且一坐便是数十载,无人可撼动。
宋楚灵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向门廊处那道身影,比起皇后明黄色的凤袍,娴贵妃一身黛蓝色银线暗纹长裙,便显得低调又沉稳。
娴贵妃来到皇后面前,朝她俯身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臣妾晨起时身子有些许不适,到方才才好些,所以来晚了。”
皇后朝她抬手道:“无妨的,既是身子不适,那快坐下歇息吧……”
宋楚灵这个角度看不到娴贵妃的唇形,却是能看到皇后的,通过皇后的回话,她也猜得出娴贵妃大概是说了什么。
皇后表面上是没有怪责娴贵妃,且还关切了两句,可当娴贵妃与她说完话,往座位上走去时,皇后脸上的笑容便显得有几分僵硬,甚至还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个反应不在常理中,宋楚灵疑惑地蹙了下眉头,紧接着又去细看落座后的娴贵妃。
她有着和李砌极为相似的一双眉眼,略微一笑,便弯成了两道月牙。她五官生得并不算美,在一众妃嫔中,甚至连精致都算不上,且她肤色偏暗,又好似不注重保养,皱纹比皇后还要明显,再加上她身材高大,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整个人也较为富态。
若不是身上这套贵妃的行头,说她是哪户寻常人家的妇人,都毫不违和。
娴贵妃落座之后,视线寻了一圈,终是寻到了李研的位置,她含笑着朝这边招了下手,李研兴致不高,一直垂眸饮茶,并没有看到她的示意,一旁的刘贵看见了,忙上前提醒了一句,李研这才搁下茶盏,朝娴贵妃微微颔首,做了一个“姨母安好”的唇形。
娴贵妃也朝他点了点头,很快,一位年长的嬷嬷来到了李研身旁,将娴贵妃亲手绣的香囊送了过来,眼看天气渐暖,蛇虫鼠蚁渐渐多了起来,娴贵妃平日闲来无事,便喜欢做些绣活打发时间,她总共绣了七个,不光是李研有,其他那三位皇子,两位公主皆有,连荣亲王的女儿嘉悦郡主,她也送了一个过去。
娴贵妃一直望着这边,见李研含笑接过,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将视线移去了戏台,兴致勃勃地看起了戏。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门廊处有引了不少目光过去,原是李砚出现了,他进来之后,没有理会两位兄长,径直去了皇后身侧,皇后在看见他时,脸上的笑容十分真切,两人说话时,他频频朝李研这边看。
果然,不过片刻,便有宫人抬了把黄花木扶手椅,搁在了李研旁边,李研也知这椅子是给李砚搬的,便没有说话。
李砚过来时,再次将一众偷看的目光引了过来,也不怪他们偷看,实在是这两人的容貌太过出众。
妃嫔碍于身份的原因,顶多瞟上两眼就将目光移去了戏台,可年轻的小宫婢们,还有一些皇亲贵胄家中未出阁的少女们,自是忍不住要朝这边张望。
李砌自顾自喝茶听戏,而李碣在看到嘉悦郡主的眼睛,一直盯着李砚看时,那眉宇便控制不住地蹙了又蹙。
宋楚灵不知王美人生得如何,想来应当生前也是位有着角色容颜的女人,不然怎会将李砚生得这般好看。尤其是他眉下的那双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时有种摄人的魅惑,仿若一不小心,就会沦陷其中。
比起李砚的风流俊姿,李研的美则如众人口中那般,一颦一笑好似谪仙下凡,让人不敢轻易生出杂念,否则便是染指神明,他这副容颜,只得叫人敬着,望着。
李砚刚一落座,便抬手抓了把盘中大的樱桃,四五颗一齐放入口中,随后瞧着二郎腿,将樱桃的核直接吐到了一旁的地方。
李研眉心微蹙,叨念了他一句,他扁扁嘴,依旧不改,顺手又抓一把,一面吃着,一面含糊地开口道:“也不知这个内侍省是怎么做事的,满场竟没我的位置,也不知是我不受父皇待见的缘故,还是内侍省有人玩忽职守?”
说着,他朝李研身后的宋楚灵,扬了扬下巴,“倒盏茶来。”
李研斜了他一眼,道:“内侍省向来做事严谨,怕是你一早说了不来,才没有备下的,如今你又忽然来了,自然是没得地方坐。”
宋楚灵端着茶壶来到李砚身侧,正要倒茶时,忽听李砚大笑道:“还是兄长懂我啊。”
随后,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宋楚灵一眼。
于此同时,不远处的欣美人重重地咳了几声,她瘦弱的身姿好像体力不支的模样,被赵芝扶着起身,来到皇后面前行了一礼,随后便朝门廊走去。
这一幕也落入了宋楚灵眼中,然而很快她便发现,在欣美人离开不久后,皇后身边的那位嬷嬷也消失了。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