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结界约莫就是功德桥的入口,眼下看来,是功德桥被强行关闭了,而功德桥的关闭,也就意味着,这些被迫停留在此的魂魄都将无法前往投胎转世。
但亡灵在功德桥外的逗留时间是极度有限的,一旦超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亡灵便会彻底化作怨灵,永生永世地徘徊在幽都。
桃夭的目光顷刻一冷,整个幽都内,唯有一人有关闭功德桥入口的资格。
地宫使者。
第39章 过来
冥界之中, 地宫使者司六道轮回,亦执掌功德桥之启闭,但这千百年来, 功德桥从未被关闭过,也从未造成如此多的亡灵徘徊,兹事体大,她得立刻去地宫使者的行宫中看看才是。
桃夭敛了敛心神, 轻声念出法诀, 浅蓝色的光芒在顷刻间萦绕住她和少年周身, 下一刹,他们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再度睁眼时, 眼前的一切都全然变了面目。
高大的殿宇矗立在不远处,却是冷寂的,周遭没有任何的装饰, 甚至连草木都是荒芜的, 依着血月幽然的红光, 整个殿宇显得愈发空寂而阴寒。
白森森的汉白玉阶梯一级一级通向殿宇上方的殿门,那道朱红色的殿门就这样大敞着,里头昏黑无比。
桃夭拉着勾黎一步步上去,最终在殿门前站定。
一股浓重的酒味在那一刻骤然向桃夭的鼻腔侵袭而来, 耳畔液体滴落的声音变得尤为明显,她皱了皱眉,向殿内望去。
大殿内未曾掌灯, 仅有一根长明烛泛着微弱的光,堪堪照亮着周围的一切。
借着烛光, 桃夭这才看见,视野的前方, 似是有一名女子。
女子仰躺在美人塌上,似乎并未发觉他们二人的到来,只是无神地仰着头,拿着酒壶自顾自地一口一口灌着。
“地宫使者?”桃夭蹙紧了眉,敲了敲门。
说来古怪,这地宫使者身上并没有任何诡异的气息,不像是被蛊惑了的模样。想起功德桥的无故关闭,桃夭只觉得愈发奇怪了。
并没有应答,仿若那个在塌上的女子,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见她不作回应,桃夭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殿,但甚至还未等她靠近地宫使者的床榻,那女子竟是在瞬间直挺挺地坐起身来,预料般的向她的方向扬手一挥,她与勾黎的身子便被定在了原地。
“你!”桃夭惊呼出声,竭力挣扎着,想尝试挣脱身上这无形的束缚,可无论她如何尝试,她甚至都无法使用任何的法诀。
“功德桥…又是功德桥……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女子在她的身侧缓缓踱着步,充满血丝的墨眸死死盯住她,却忽的笑开了,话音中带着一股莫名的哀然。
“都同我一般陷入这场永生永世的幻梦中吧。”女子垂下了眼帘,话音极低,像是轻柔的蛊惑。
而后的那一刹,桃夭看见女子的额间白光一闪,周遭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女子尖利的哭喊与笑声缠绕在耳畔,与眼前高速旋转的景致一起,她的意识开始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乌压压的林间不见几许光亮,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缕阳光透过茂密的叶间洒下,整个森林显得既潮湿又阴冷。
眼皮沉重地难以睁开,身躯围绕着一片寒冷。桃夭竭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堪堪用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周围的一切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侧翻的马车一片狼藉,周围零零碎碎地散落着一些碎片,十几具仆从手脚不全地瘫在地上,不时有苍蝇在旁侧嘤嘤嗡嗡,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血腥味。
这是哪?
方才地宫使者对她施法的记忆仍是无比清晰,桃夭蹙了蹙眉,心下不禁有些狐疑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眼前的景象都与凡间无比的相似,但她明白这不可能是凡间,或许此处便是那地宫使者口中但“幻梦”。
桃夭尝试着挪动着脚步,身躯似是有千斤重般令她难以动弹,甚至带着一种不适感,她不由得垂下眼帘,恍然发觉,她的躯体并非自己的躯体。
并不同于她初入顾斐的幻境中那般,她仍是保留着自己的躯体,只是变化了面貌,眼下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出,虽然她自己的神魂仍在,可躯体却分明归属于他人,而她的神魂与这具躯体相斥,所以方才她才觉得走动起来这般沉重。
这具身体着一身梨白色长裙,金丝绣纹绣着牡丹的样式,只不过却脏乱不堪,沾了不少污泥与血迹。
桃夭眼尖地发现,血迹虽已干涸,但这具身体的胸腔处,却有着两处致命的刀伤,但不知为何,竟是没有死去的迹象,她几乎能感受到周身血脉的流动,体内的一切都是蓬勃的模样,与那两处直通心脉的刀伤截然相反。
她怔了怔,却是在那一刻,身体原本的记忆开始缓缓复苏。
躯体原本的宿主唤做桑梓,是为当朝宰相之嫡女,与长年征战在外的亲王莫白铭有着从小的婚约,但那亲王似乎并不喜桑梓,无论桑梓对他如何纠缠,他也总是避而不见,就在三日前,亲王出征,桑梓仍是不死心地出城相送,却不料惨遭贼手,连带着一众仆从都死于了劫匪手下。
记忆到此便夏然而止,但桃夭已然大致明白了。如同上回出于顾斐的幻境中一般,眼下所处的仍是相类似的幻境,此类幻境只需找出突破口,便能将其破开。
而往往,那个突破口,便是制造幻境者的执念。
她虽不知道地宫使者用了什么办法将她的神魂附着在了另一具躯体上,但地宫使者既然这样做了,便说明这具躯体至少是重要的,说不定,破开幻境的症结,就与之相系。
在她方才窥到的记忆中,尤其提到了那个唤做莫白铭的男子,或许这一切的执念,就与他有关。
她不自觉地垂眸望向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衫,这具身体既然是宰相府的嫡女,她还是先回宰相府看看,然后再做其他的打算,到时再验证她的猜测也不迟。
得出了推论后,桃夭这才收回了神,向四周环视着,恍然发觉似是少了个人。她记得勾黎分明是与她一同入了幻境,但眼下环顾四周,却只有她一人。
“勾黎!”她尝试着呼唤着他的姓字,竭力挪动着脚步,但身躯却似是背负了千斤重担般难以前行。
并没有一丝回应,密林间唯有死一般的寂静,恍若时间都停滞了。
她的心下骤然开始不安起来,正准备试着能否动用术法寻他的那一刻,身后却蓦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往后看,我在这。”
少年着一身玄黑色的外衫,墨发半束半披,薄唇紧抿,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向她。
他的容貌居然没有丝毫的变化。桃夭暗自咂舌,那种不变的感觉给她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心感。让她在此般未知的幻境中稍稍轻松了些。
像是看穿了桃夭此刻行动的不便,少年兀自向她靠近着,然后站定于她面前,开口道:“我背你吧。”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那是理所应当的。
可那理所应该的语气却让桃夭莫名愣了一下,面上有几许发热。虽然与勾黎相伴时间并不短,但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她总觉得似乎有些别扭。
但她又立刻反应过来,为什么会别扭,他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人族少年。还是说,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将他当作少年看待了?
勾黎并没有给她足够的反应时间,他甚至都没有等待她作出回应,只是径自背过身,微微蹲下示意她上来。
“过来。”他开口道。
眼前的情形根本容不得她拒绝,何况,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神魂的确与这具身体相斥得厉害,光靠她自己,肯定是走不回宰相府的。
桃夭只能下意识地应下,然后慢吞吞地趴在他的背上,调整好姿势后,才说:“好了。”
她的手自然垂放于少年的肩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幽香,在此刻,他们二人身上的温度毫无缝隙地交缠着,让她的脸没来由得一红,但她又很快迫使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只是盯着周遭的树木。
少年开始起身,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似乎也如同她一般接收到了相同的记忆,即便她并没有指引他,他也在往宰相府的路上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在将近晌午的时候,到达了宰相府门口。
少年将她放下,站定于她身侧。
眼前红漆的匾额上用鎏金刻的“宰相府”三个大字恢弘大气,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两侧石狮傲然。
桃夭上前扣了扣门栓。
不过片刻,便听见有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随后,门开了,一张脸探了出来。
是一张男人的脸,年过古稀,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是一块枯树皮,他瞳孔无神,颤颤巍巍地透过打开的门缝打量着外面二人。
他看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唤了声:“女郎?”说完,急急忙忙地将门敞开来,让他们进去。
这人在桑梓的记忆中有印象,在宰相府里当看守多年了,姓名已不可考,为人倒也老实可靠,大家都唤他“吴叔”。
“女郎回来了!”吴叔欣喜地朝后面喊道:“快去通知老爷!”
话音落下不久,桃夭便瞥见有一伙人匆忙地跑了过来,直奔她的方向,还不到片刻,那堆人就到了她眼前,随后,不等她作出反应,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欣喜地抱住了她。
“阿梓啊……”妇人低低地啜泣着,又松开了怀抱,心疼地捧着她的脸,“看看……都憔悴成这样了……相爷你看看……”她偏过头对这一旁站着的中年男子道。
男子瞧着上下不过四十来岁,着一身暗褐色的衣衫,发丝用发冠束得一丝不苟,面相尤为严肃,只是此刻他的目光中,同样流露出与那妇人一般无二的心疼。
这两人正是桑梓的爹娘,男子唤做桑芜岑,女子名唤郑秀和。
“快快进来吧,洗漱洗漱,换一身体面衣裳,娘吩咐人给你做点吃食啊……”郑秀和搀住桃夭,将她扶了进去,目光忽然就注意到了站在一旁许久的勾黎,她疑惑地看向桃夭,问道:“这位是……”
“是我的救命恩人。”原本桃夭的语气还是平淡的,毕竟眼前的二位与她素昧平生,她纵然继承了桑梓的躯体,但也无法体会与她相同的神情,但想了想,为了不招致怀疑,她还是学着记忆中桑梓的语气补充道:“是他把我从城外带回来的,否则我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中。”语罢,她还轻轻啜泣了两声。
她对桑梓说话的方式驾轻就熟,没注意到一旁的少年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
郑秀和不疑有他,摆了摆手,“既然是阿梓的救命恩人,理应好生招待着,相爷,快赏他个一百两纹银。”
桑芜岑嘴角抽了抽,他一贯为人清廉,夫人他当自家的钱大水漂来的吗?心中这样想,可面上还是不能拂了自家夫人的面子,刚想吩咐下去,却听见那个少年开口道。
“我不需要钱财,只求一个容身之所。”
一言正和桑芜岑意,他尤为爽快地应了下来,“如此……你日后便跟在阿梓身边随侍吧。”
在一旁看着郑秀和与桑芜岑方才的交谈,桃夭忽然愣了愣,她一直以为像是此类权臣的家中,总是家训森严,充斥着戒律与冰冷,而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却意外的亲和,这让她心中不自觉就对宰相府生出了一种好感,有几分家的味道。
忽然想到了什么,桃夭不禁又有几许黯然。
那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第40章 当然
大堂轩敞而明亮, 却并不奢华,只有简单的几张桌椅,墙上张贴着几张字画, 字体遒劲有力,给堂内增添了些书香气息。
桌上摆满了珍馐,都飘散着热腾腾的白气,令人垂涎欲滴。桃夭早已梳洗完毕, 衣衫整洁地坐着, 青丝简单地挽了个髻, 后面一半仍垂顺披散在腰后。身旁,坐着同样洗漱完毕的勾黎, 着一身玄青的长袍,墨发束冠,只是端坐着, 并未言语。
说是让勾黎随侍左右, 但桑芜岑还是将他当作了上宾招待, 允他与桑梓同进同出。
整个大堂就只有她与勾黎两人,桑芜岑忙着公务,郑秀和则去大理寺吩咐人缉拿先前残害她的那帮匪徒,婢女们因为桑梓素来不喜有人服侍, 也都被人撤去了。
桃夭并未动筷,只是垂眸思索着。
并没有太过意外,方才梳洗之时, 她已在铜镜中细细观摩过自己的面容,纵然先前在地宫使者的行宫中对那女子不过是匆匆一瞥, 但还是足够让她清楚地认出,自己现下这副躯体的面貌, 与那地宫使者,除却稍显稚嫩以外,竟是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明,她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很可能就是地宫使者桑梓的旧忆。
莫名的,她想到了那个在桑梓记忆中占据了大部分的男子――莫白铭。属于桑梓的记忆与情感交叠着在她想起那男子的瞬间向桃夭席卷而来,像是呼啸的狂风在平静的湖面激荡起层层涟漪。
那种情感很奇怪。像是爱恋,却又更像是愧疚。
桃夭不由得怔了一下。愧疚……吗?
可分明,在桑梓的记忆中,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那男子的事情,她因何而愧疚?
桃夭想得入神,鼻尖萦绕着吃食好闻的香气,肚子却不合时宜地感到有些饿了。她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思考,决定先填饱肚子。
她兀自动了筷,夹起一小块醋鱼往嘴里放,入口即化,口感上佳。她又继续尝了几道桌上的其他菜肴,味道都尤为不错,让这具躯体因为受伤与舟车劳顿的饥饿得到了很好的缓解。
然后她才骤然发觉,那个少年至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侧,并没有动筷。
“你不吃吗?”桃夭以为是他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她的随侍,和她一起吃饭不和规矩,于是又补了一句:“这里没有人,你可以吃的。何况,桑府上下都对你心存感激,不会介怀这些细节。”
这话倒是不假,毕竟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勾黎救了桑府唯一的女儿,桑芜岑自然不会在这些规矩上为难于他,否则也不会让他一个男子时刻随侍在桑梓左右了。
少年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皱了皱眉,然后有些嫌弃地拿起筷子,随意夹了点东西吃。
看着少年终是动了筷,桃夭满意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吃着,几番饭菜下肚,思绪亦是清明了不少,尤其是关于莫白铭的。
桑梓一直爱慕于他,又因他而伤,她身上那两处致命伤为何没有致死一点暂且按下不表,但桑梓对于莫白铭的爱恋,就极有可能是她的执念。
爱了他那么多年,却从未让他正眼瞧过一眼,桑梓心中到底是会有些不甘的。
她想让他爱上她,并为此不择手段。
桃夭蹙了蹙眉,倒不是因为桑梓无谓的痴恋,而是她总觉得奇怪,这一切结论太过表面,纵使是三岁孩童也能够看得出来,但事实真的是那样简单吗?
她总觉得不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