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入睡前,她总是要阿爹阿娘哄睡才肯入睡,如今却肯自己乖乖回寝宫睡觉, 连阿爹都有些颇为惊讶她的变化。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哄睡那样的工作,已然从阿爹阿娘的身上, 转移到了那名突然出现在她寝宫的青年身上。
即便他的出现来得尤为蹊跷,她当时都被吓了一大跳, 可很奇怪,她却并不怕他。
幼小的她能感知出那道虚幻身影下掩藏的凌厉威压, 而她却天然地不畏惧青年伪装之下的模样。
像是凶兽收起了利爪扮作无害,纵使它的獠牙利爪有多么可怖,她所能感知出的,唯有其间的温暖。
青年会在她睡意朦胧的时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直到她入睡,好像真的在哄小孩子一样。
日复一日,青年似乎从未厌倦过。
桃夭发觉,在整个巫冢之中,她似乎是唯一能看见他的人,哪怕他就那样站在她的身侧,巫冢之中竟是无人发觉,就连术法了得的阿爹也不曾发觉她的身旁至始至终都站着一位外族人。
多日的陪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眼前这个如同幽灵一般透明的青年甚至给她带来一种熟悉感,让她莫名感到安心。
所以她去哪都会带上他,每日晨起之时,她都会带他和她一起学术法,但那似乎是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在夫子教学之时,她的余光会瞥见青年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端详着她的方向。
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分心,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那双冷玉一般的眼眸闯入她的眼帘,却如霜雪化尽般,带着柔和的情感。
青年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几乎可以说是妖冶,翡翠一般剔透的眼瞳,眼角蛊惑般的泪痣,抿紧的薄唇,总是能让她看呆了去。
她的手中尚在依照着夫子所说的手势结印,最终也念念有词地念叨着法诀,可人走出去好远,眼睛却转着弯回来看他,因此也挨了不少夫子的训。
“罪魁祸首”好像也意识到了她分心一事,便总会在她下学之后,默默地与她一同将课上所学的术法温习一遍,这样她也不至于落下太多的进度。
对此她还是很满意的。
他是她在巫冢中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即使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因为自己拥有一位“秘密”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只是有时,这种为众人所不知的关系,也会让她感到有几分心虚,尤其是阿爹来她寝宫看她的时候,青年正好就站在她的身旁。
这种时候,就算知道阿爹看不见他,她的眼神也尤为不自然。
闲暇之时,她会带着青年参观巫冢,大到十方河、佛桐崖、平关谷,小到幼时她在幕塔旁自己偷偷造的秘密基地。
其实也并不算秘密基地,只是恰好在幕塔旁,土地有一处凹陷,天然形成了一个类似洞穴的地方,而那里盛开着漫天的曼珠沙华,恰好将那里的凹陷遮掩了下去,她便也在那里放上了不少自己的东西,有她幼时最喜爱的画本子,还有心爱的首饰珠宝,甚至还有她积攒的灵石,几乎都要将整个洞穴填满。
看着她志得意满地给他展示自己的收藏品,青年的唇畔有着淡淡的笑意,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眼底是化不开的爱怜。
桃夭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很多时候,青年似乎并不是在看自己,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大多数她带他在巫冢中游荡之时,他的眸中并没有初见那些事物的惊讶,反而是了然,像是他早已知道这里是何模样了一般。
这让她感到无比的奇怪,但猜疑在舌尖辗转了许久,她还是没能问出口
某一时刻,悠扬而浑厚的晚钟声自幕塔中响起,塔尖亮着盈盈的光芒,如月光一般流泻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将影子拉的极长。
青年玄青色的衣衫在光芒的照耀下似乎变得愈加透明了,他侧对着她,面容隐匿于黑暗中,唯有塔顶隐隐的光辉勾勒出他好看的侧脸。
桃夭不禁怔了一怔,许久,才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带他来这,还没向他介绍巫冢的幕塔呢。
她旋即收回了神,抬起了手,向身旁矗立着的光塔指了一指,“这便是我们巫冢晚钟响起的地方,称作幕塔。”
她的话音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巫冢没有昼夜之分,每每晚钟响起之时,就代表着夜幕,降临。”
却是在同一时刻,在她说出下半句话时,她亦是听见青年跟随着她的话音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们的声音在这此刻无限重合。
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在那一霎那顺着心间一点一点攀爬上来,让桃夭几乎呼吸停滞,她偏转头,对上他的一贯温和的目光,可这一次,她却似乎在其间捕捉到了近乎哀怜的情绪。
他在透过无数个重叠的时光看她。
瞬息之间,桃夭几乎有一种错觉,他分明就站在她的眼前,近在咫尺,却又遥隔千丈,让她触不可及。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她感到害怕,像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冗长的幻梦,从来就没有什么祁落,他们之间也从未遇见过。
她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又摸索着在那宽大的衣袖下抓住了他的手指,先前那种怅然的感觉才安定下来几分,她也终于不再那样害怕。
似乎只有在触碰到他的时候,才能让她感到心安。
掌心的温度微凉,青年似乎眸光一颤,少顷,他也轻轻地回握住她的手指。
月光下,青年的身躯似乎又淡了一点。但桃夭只当是错觉,没有太在意。
天不过才蒙蒙亮,桃夭便起了身,让侍女们绾了个双髻,又披上素白短袄,才欢喜地出了门,今日是巫冢的源罗节,族中的元老与王君都会前往平关谷向古神祭祀,而九黎族剩下的族人与孩子们则会待在这里,照例是要打雪仗与挂花灯的。
重要的是,因为是源罗节,夫子们也都放假了,她也不用学术法,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平日里起码要赖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的臭毛病一下子就治好了,刚一睁眼就急匆匆地穿好了衣服,准备一番便出了门。
她平日里并没有那么喜欢打雪仗,或许是因为节日的缘故,这一回,倒是让她满心期待起来。九黎一族的积雪万年不化,也是圣洁的象征,在源罗节上打雪仗,有着祛除晦气,迎来好运的寓意。
青年亦是随她一起出了门,但他只是站在院落的一角,安静地看着她与玩伴们玩耍。
桃夭的鼻尖早已冻得通红,双手也像萝卜一样,似是意识到了寒冷,她将手举到嘴边呵了口气,又搓了搓。
“阿夭这是认输了吗?”对面的一名少女轻笑道,又朝她丢过来一个雪球,准确无误地糊在了她的脸上。
她被冷得倒吸了一口寒气,身躯亦是颤了一颤,但即便是在玩闹之时,她也能陡然觉察出一旁青年神情蓦然出现的不满,甚至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杀气。
她吓得连忙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又趁着众人不注意之时,悄悄地往青年的方向摆了摆手。
只是被丢过来的雪球冰了一下而已,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她才连忙弯下腰,毫不示弱地抓起一把雪向那名少女的方向砸过去。
那名少女同样也被糊了一脸,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周围的几位玩伴们亦是笑作了一团,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向对方互砸雪球。
今日的天气似乎比往常要好上许多,不再是灰蒙蒙的,依稀有着温暖的光芒自血色天幕间透下来,却隐隐让她在心下感到不详,但孩童之间的玩闹很快便击碎了那种不详。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玩闹了一日,又和玩伴们在十方河旁的古树上挂上了许多花灯后,她才准备与青年一同返回寝宫。
可在路过阿爹日常办公的霄云殿前,她的步子却顿了一下。
霄云殿内,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簇烛火。
她这才反应过来,寻常源罗节的这个时候,阿爹和元老们,应该早就回来了才是,可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何况,祭祀大多是在晚钟响起之前便要结束的,而现下,晚钟分明已经响起许久,阿爹他们怎么也不该还没到,且连殿前的巫侍们竟是都不见了踪影。
去哪了呢……她在心底疑惑,那一刹,先前在玩闹时被她忽略的不详之感在顷刻间扩大开来,她不禁向前迈了几步,不自觉地跑远了,在层层殿宇中绕来绕去。
“帝姬……帝姬……”身后依稀传来一众侍女的喊声。
心底的不安越发扩大,桃夭没有理会他们,她加快了步伐,从殿宇中绕了出来。
她要去找阿爹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
第66章 被掩埋的真相
透过并不亮的光线, 桃夭终于看见了巫冢的出口,素来如同屏障般萦绕着整个巫冢的保护光辉不知何故竟然变得暗淡无光,仿若下一秒便会彻底消散, 防卫森严的出口此刻亦是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处在呼啸的寒风中,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却无端有一种吸引力, 引诱着她走过去。
但那种吸引力似乎带着危险的气息, 让她感到极度不详。
九黎族归属古神桑泽一脉, 千百年前便受到远古神力的庇护,隐于世间, 九黎族的王君与元老亦是继承了些许古神的神力,将此庇护之法代代相传,即便现下环绕在巫冢的神力亦非古神桑泽最初布下的那股, 但在王君与元老的运转下, 功效并不减从前, 巫冢这才得以长久的隐匿于世间,不被外族所觉。
而此刻神力暗淡,那便意味着……
阿爹与元老们遇到了危险。
桃夭顿时心下一骇,神色骤然有些慌乱起来, 更多的是止不住的担忧。
她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局面,她甚至从未想过一贯安宁的巫冢,竟也会有神力暗淡的一日。
阿爹他们一定还在平关谷, 桃夭蹙紧了眉,眼底充满了不安。她搓了搓手, 将手缩进袖中,有四下张望了一下, 确认旁侧并没有人跟来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了般,她匆匆提起裙子,朝着出口奔去。
她自然明白身为王君之女,又身系古神遗留下的圣物护魂珠,她本是最不该出巫冢之人,可阿爹与元老们至今生死未卜,她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走出好远,眼前赫然是一片幽暗的森林,参天古树密集地矗立在眼前,黑压压的,阴冷透骨,周围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进桃夭的体内,她打了个寒噤,脚步顿了一顿。
除却庇护神力外,为了防止巫冢受外族侵扰,巫冢之外还设有一片暗冥之森,凶险异常,而在暗冥之森后,便是平关谷,但寻常之时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古树林,她在前几天还带着祁落参观过,唯有神力薄弱后,暗冥之森的另一层保护才会开启,阻挠任何外界想要进来之人。
竟是连暗冥之森都开启了么……桃夭咬紧了唇,眸光再度一黯。
寒风猎猎,林中猝然惊起一片昏鸦,凄厉的鸣叫扰得人心神不宁。
恐惧与极端的担忧交叠着,桃夭的身躯不禁颤了一颤,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竟是有几分颤抖,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紊乱。
旋即,垂落在一旁的手却蓦然被一片熟悉的温度捕获,她怔怔地偏过头,对上青年碧色的眼瞳。
一贯如湖水般沉静的瞳仁在此刻却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涌,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看见他的眉心微微皱起,像是在担忧。
紧接着,不安的驱使下,她的指尖顺着那片温度向上攀爬,然后交叠,掌心相贴。
肌肤与肌肤间接触的实感莫名让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不再似先前那般恐惧。
他并没有说些什么,可只要他在她身侧,就让她感到无端的安心,
桃夭咬紧了牙关,终于挪了挪步子,一步一步向着暗冥之森走去。
林外微弱的光也隐匿在林间茂密的叶间,几乎难以视物,旁侧的树枝上有蝙蝠倒立着,齐齐的一排,双眼泛着幽绿色的光,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不多时,林中忽然刮起了大风,吹得左右树枝摇摆不定,蝙蝠瞬时被惊起,拢成一团,冲向他们的方向,却是径自从青年的身躯内穿了过去。
如同青年所说的那般,他无法接触这里的一切,同样,这里的一切也无法触碰到他。可切实在眼前看到这幅景象时,桃夭还是忍不住怔了一怔。
但她没有犹豫太久,扯紧了短袄,兀自向前走去。
胸腔间的护魂珠泛着浅蓝色的光芒,微微浮动着,那种柔和的光辉悄然向周围逸散着,林间原本蠢蠢欲动的诅咒之物纷纷四散开来,为九黎族的帝姬让出一条道路。
猝然一刹,桃夭能够明显地觉察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同一时间静止了一般,连沙沙作响的树叶也再没了动静,在空中顿住,平白有些}人。
似乎有什么昏黑的东西在她面前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她竟是没能看清那物的相貌,可那如同魅影一般的东西却尤为清晰地让她感到可疑。
她下意识想追随着那物而去,但还是生生按捺住了这个念头,回转身来,准备继续往前。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旁侧却骤然传来一声慌急的叫喊。
“阿夭!”
是爹爹的声音!桃夭霎时反应过来,连忙循声望去,骤然在旁侧的不远处隐隐看到了人群的影子。
不待思虑,她连忙向着那群身影奔去。
近了,越发近了,眼前那身着淡青色长袍之人,不是阿爹是谁?
“爹爹!”她扑向那个身影,抱住他,大有久别重逢的样子。
“你这孩子,结界薄弱后,暗冥之森是何等危险的地方,怎么好端端的来到了这里。”桃玄清的声音带着力不从心的疲惫,他蹙着眉,话音间却没有一分愠怒,唯有担忧。
方才在平关谷祭祀之时,不知为何,竟是突现一强大妖物,生生打断了祭祀,甚至还削弱了巫冢的庇护神力。
那妖物状若一团依稀有着人形的硕大黑影,看着尤为陌生,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中看见过对其的记载。他与元老们与之奋力一战,但根本不是对手,眼看着那物就要将他们吞噬,却突然自旁侧现出几人,及时出手救了他们。
桃玄清叹了口气,仍是有些心有余悸。
若是没有后来出现的那几人出手相助,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只是太担心爹爹了……”桃夭将头埋在阿爹的衣袍中,声音闷闷的,“再说了,我现在也不是没事嘛。”
她的话音顿了顿,想到什么似的,又迅速抬起头,出声道:“对了,爹爹,是源罗节上发生了什么吗?怎会连连暗冥之森都开启了?”
桃夭仰着头,眼底倒映着桃玄清忧虑的面容,她看着爹爹眉目紧锁,唇角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血迹,竟是整个人看着都似是在片刻间苍老了数倍那般,她那原本就悬着的心骤然一紧。
“已经没事了。”桃玄清目光一顿,但还是不想自家女儿担忧,于是对平关谷上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他只是偏过了头,看向元老身后的几个人影,淡淡说道:“遇到了一些麻烦。是这几位侠士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