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说的会收养真正的他,竟然并非无知之语。
池羽突然说道:“……我在这里坐了一天,其实我也担心过,你不会再回来。”
谢其琛揉着她小腿的手突然停顿了一瞬。
“如果你离开了,那我不就又是孤单的一个人了吗?”池羽轻轻叹气,她不想再回到孤寂的世界里。
“那个时候,你没发现我身上的气息不对劲么?”谢其琛终于率先提起了书斋那日的事。
“……啊,你说那个啊。你不是普通的修士吧?我无法看破你气息的组成。”池羽挠了挠脸,“说实话,我花了一点点时间接受这件事――真的只有一点点哦。”
谢其琛看着她,不说话。
“哎呀,我爱玩游戏嘛,连非人形的人外生物都接受度良好,你好歹还长着一张我最爱的帅气少年脸呢!”池羽说着,还伸手揪了把谢其琛的脸颊肉。
“???”
一堆莫名其妙的听不懂的词语中,谢其琛只听懂了她很喜欢他的脸。
如果不是他惯会装模作样,怕是直接脸红了。
不过他很清楚地明白,池羽只是单纯表达下对他的脸的喜爱而已。
谢其琛说道:“……我当时,误伤到了你。”
“都是小伤,只是摔倒的时候嘴唇磕到了牙、出了点血而已,现在都好了。”
“……你不害怕吗?我是个怪物。”
池羽抿嘴:“怪物又怎么了?”
“……”谢其琛无奈了一会儿,说道,“我是认真在问。”
“我也是认真的哦。”池羽看着谢其琛,“你是谢其琛,是我收养的弟弟。虽然确实有些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但那也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谢其琛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池羽顿了一会儿,说道:“想。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不愿意,她也不想强行问。
“……我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谢其琛说着,站了起来。
池羽有些不解,仰头看他。
“天已经黑了,晚上山风很大,我们没必要吹着风聊这些吧?”
池羽抬头看天,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夜空上有几点清冷的星星,一轮圆月挂在半空。
……对了,今天是十五。
池羽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午夜时,我能进去吗?”
谢其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每个月的十五,你都会在午夜时分躲起来不是吗?”池羽说道,“今夜就是十五月圆夜了,能让我看看吗?月圆夜究竟会发生什么?”
谢其琛静了一会儿,说道:“那个场面并不好看――不,很丑陋,很渗人。”
“我想看。”
“……好。”谢其琛终于点了头。
*
谢其琛是个孤儿,最初时,是靠着乞丐们同情的施舍活下来。
有一个年老的乞丐说,他明明自出生就没了照料者,按道理是活不下来的,却好好地活到了三岁,这说明,他命里注定是个坚韧的、生命意志格外顽强的小孩。
那时的谢其琛还没有名字,他记住了老乞丐的话,虽然不甚明白话中的含义,但他觉得那是夸奖,夸奖他为活下去而做的努力。
他确实很努力,努力让自己活下去,活得好一点。
乞丐们的聚点附近,搬来一家农户,农户夫妻三十多岁了,却没有孩子,据说是一直没怀上。
于是农户夫妇十分忧愁。
年幼的谢其琛听到了乞丐们对他开的玩笑――那对夫妻说不定愿意收养你呢!毕竟你也算个健全正常的小孩!
谢其琛留了心。虽然那对夫妻并不富裕,但对比起乞丐的生活来,至少不用吃发霉的东西,也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于是谢其琛每天都到溪流边洗干净脸,然后去农户夫妻的门前徘徊。
谢其琛很瘦弱,几乎骨瘦如柴,毕竟长期营养不良,但脸长得却算得上可爱。
农户夫妻很快注意到了他,他们打听到他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于是就动了想要收养他的心思。
男人蹲在谢其琛面前,递给他一颗糖:“小朋友,你愿意当我们的孩子吗?阿爹阿娘会好好养育你哦,让你幸福地活着哦。”
不仅可以活着,还能拥有亲人、幸福地活着……
谢其琛点了头,于是他成为了农户夫妻的孩子。
农户夫妻给他取了名字,据说是特地去找当地教书先生取的,名字颇为文雅――“谢其琛”。
“琛”意为珍宝,这个名字是说,他呀,会被当成珍宝来对待。
最初的半年确实很幸福,那是谢其琛人生中少有的一段幸福时光。
只是很快,长久以来一直无法怀孕的农户夫妻……竟然怀孕了。
十个月后,农户夫妻的亲生儿子诞生了。那是个有些瘦弱的男婴,从降生起,就时常生病。
农户夫妻为了孩子的身体而操劳,于是便很少去注意谢其琛。
谢其琛并没有觉得委屈,因为他是那孩子的哥哥,作为哥哥,他也要好好地照顾那孩子才行。
他可以吃得更少,剩下的钱,就能留给那孩子买药了。
但那孩子始终身体不见好转,农户夫妻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
有一天,农户夫妻带了一个陌生男人来家里,一边对谢其琛指指点点,一边谄媚地对陌生男人小声说着什么。
陌生男人用一种冰冷如打量货物般的眼神仔细打量谢其琛,最后,点了点头。
农户夫妻很高兴。
谢其琛的“阿爹”走到谢其琛的面前,蹲下来,有些急切地说道:“阿琛,以后我们就不是你的父母了,我们也照顾了你近两年,你也该满足了。你弟弟身体差,需要钱,我们也是没办法,他能给的钱是最多的,不要怪我。”
谢其琛有些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农户夫妇从陌生男人手上拿到了一锭金子――那是他们这样的人,从没见过的一大笔钱。
谢其琛意识到,他被“阿爹阿娘”卖了,卖了个令人惊讶的好价钱。
他被……抛弃了啊……
谢其琛被陌生男人装进麻袋里,像一件货物一样,被运到了一处巨大的宅邸。
在那里,有许多与他年岁相仿,甚至比他更年幼的孩子。
他们这些孩子是大宅主人的“小白鼠”。
他们经常被割开皮肤,抽走血液,甚至有时候会被直接取走一整条臂膀。
到这时,谢其琛终于明白为何他能被卖到一整锭金子的高价――因为这个地方是地狱。
据说,他并非普通人,而是拥有妖血的怪物。
据说,他混有的妖血是银狼。
据说,随着他慢慢长大,妖血的影响力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完全吞噬他作为人类的部分,然后他会作为一个纯粹的怪物死掉。
那些把他们这些孩子当做“小白鼠”使用的黑衣蒙面人们,从不将他们当做人类对待,每一次来取他们的血肉,总会展露出嫌恶的情绪。
“这些孩子已经是一群怪物了。真恶心。”
那些嫌恶是会深深刺伤心灵的,那些嫌恶会让人渐渐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被尊重的价值,甚至连活着都不配。
谢其琛并不知道那些黑衣蒙面人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那些黑衣蒙面人究竟是什么人,但他听一个比他更年长一些的孩子说,这些黑衣蒙面人兴许是修士。
这个年长一点的孩子曾在修真世家做过帮佣,所以了解一些修真界的事情。
修士修炼需要灵气,这片大陆灵气非常匮乏,只有一条灵脉。
而这世上,精、灵、妖、鬼均可直接使用天地清浊之气修炼,不必依赖于匮乏的灵气――且使用清浊之气修炼,无论是修炼的速度,还是获得的力量强度,远比灵气修炼要好上许多。
人类修士却无法如精灵妖鬼一般直接使用清浊之气修炼,若强行使用,则会癫狂,成为邪修,走向灭亡之路。
所以这些黑衣蒙面人,也许是想借助“研究”这些混有妖血的孩子,找到让人类修士也可以直接使用清浊之气修炼的办法,这样就可以不再受限于匮乏的灵气资源了。
这个年长一点的孩子忿忿不平:“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沦为他们探索新修行之法的牺牲品呢!”
在这座大宅的生活是十分令人绝望而痛苦的,谢其琛虽从小经历磨难,但与在这座大宅中遭受的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他的皮肤常常没有一处完好,裸露的皮肤上到处是被割开的伤口,外翻出恶心流脓的黑色肉块。
然而因为他是混有妖血的怪物,愈合力是凡人数倍,这些黑衣蒙面人割血取肉便更加肆无忌惮。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
谢其琛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要么迟早丧失求生的意志,要么迟早血肉耗尽而死。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还有其他孩子拥有和他相同的想法,那个孩子叫“无名”,据说被捉来前是孤儿,没有名字,所以就被叫做无名。
无名与谢其琛都想逃跑。两人时常一起偷偷策划。
终于,他们俩找到了机会,逃出了那处可怕的、将他们这些孩子当作牲畜对待的大宅。
逃出大宅的那刻,月光如此温柔,夜风如此清爽,几乎是重获新生般的感觉。
谢其琛与无名忍不住大笑起来。
无名笑够了,转头对谢其琛说道:“阿琛,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经历了最苦的磨难,从此以后我们一定都会活得好好的!”
朋友?
七岁的谢其琛头一次拥有了朋友,他觉得很开心,甚至有一丝温暖。
朋友是能相互依赖的存在吧?
这一次,他能拥有朋友、幸福地活着吧?
逃跑的旅程经历了半天,就出现了变故。
大宅的黑衣蒙面人们发现了有两个孩子逃走了,于是展开了强大的搜捕。
大宅的主人有头有脸,决不能让大宅里发生的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事情被外界知晓。
黑衣蒙面人们发了疯地搜捕两个孩子。
谢其琛和无名年纪还这样小,很快就被蒙面人们发现了行踪。
蒙面人们追捕的怒吼声就在身后,谢其琛和无名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跑。
在跑进一片森林前,无名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谢其琛,脸上的表情绝望而害怕:“阿琛,我们跑不了的吧?”
谢其琛也很害怕,但他选择去鼓励无名:“努力的话,我们一定能好好活下去,加油,我们得继续跑。”
“我这么瘦弱,很有可能跑不了。”无名突然说道,“所以阿琛,你就帮帮我吧。”
谢其琛一怔:“……什么?”
无名举起一块石头向他的脑袋砸去,目光狰狞而冰冷:“拜托你,留下来拖住那些恶魔吧!”
谢其琛脑袋剧痛,眼前一片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耳边最后一句话,是无名颤抖的声音:“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不要怪我。”
谢其琛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种情绪,是茫然。
为什么,他们不是朋友吗?
曾经“阿爹”“阿娘”抛弃了他,让他明白一个人是可以抛弃亲人的。
而现在无名的行为让他明白,原来一个人也是可以抛弃朋友的。
得益于怪物般的身体,谢其琛并没有昏迷太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蒙面人们找到,装在麻袋里、扔在板车上,往大宅而去。
谢其琛想,他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他不要再回到大宅。
这个时刻,谢其琛的血脉初次真正觉醒,他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天地清气在他体内流转,又化为浊气流出。
谢其琛在这个初次觉醒的时刻,杀光了一个车队的蒙面人。
明明没有真正修行过,却凭借求生的本能,杀掉了十几个成年的人类修士。
谢其琛第一次杀人,其实他很害怕。
满地的鲜血,残破的人类躯体,四处掉落的四肢残骸,甚至还有爆体而出的内脏。
这景象,简直就如同地狱。
可造成这地狱的,就是他本人。
谢其琛想,他果然是怪物了。
没有太多时间给他发抖,他一边哆嗦着,一边趁着这一小支蒙面人车队的残骸还没被人发现,迅速逃离了现场。
谢其琛逃了很久很久,最终晕倒在一处城镇的阴暗角落里。
再次醒来时,他睡在一间简陋的房间中,身下是一个稻草垒砌的床榻,一床破被盖在他身上。
谢其琛正在迷茫,房间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面容涂得雪白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是一名男娼,谢其琛现在所在的地方,则是一家既提供女娼也提供男娼的妓院。
据说谢其琛晕倒在妓院的后门,被这名男娼发现,男娼便好心收留了他。
谢其琛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和遭遇,只说自己是饥荒逃难的难民。
男娼并没有深究谢其琛的身世,把他留在了妓院。
谢其琛成为了妓院的小帮工,做一些打扫的工作,换取简陋的卧榻和食物。
其实谢其琛知道男娼的心思,他是看他长得不错,想着将来他再长大些,到了十二三岁,就可以拉来做与他一样的职业。
谢其琛并不在意这一点,毕竟男娼对他还算关照。
妓院是个很难混的小社会,沦落到这里的大多是极底层的人,他们受尽磨难,养成了极端自私的个性,所以对旁人也更加苛待恶劣。
七八岁的谢其琛便成为这些人发泄的出气筒,只要稍微做错点什么,就会被打骂。
只有男娼会维护他,在他被其余人打骂时,帮他说话、保护他。
男娼说,他不能总指望他来维护他,他得学着怎么讨别人喜欢,别人对他有好感,自然就不会为难他。
作为一名娼/妓,男娼最擅此道,于是将如何讨喜、如何伪装的技巧都教给了谢其琛。
谢其琛很聪明,学得很快,不久之后,他就能用天衣无缝的温甜笑容面对所有人。
谢其琛变得很会说话,温言软语、甜言蜜语、茶言茶语,只要有行动的目标,披上伪装的假面后,一切信手捏来。
谢其琛的境遇于是好了许多,妓院里的人大多都挺喜欢他,不再为难他。
谢其琛很感谢男娼。男娼说,那你便叫我一声师父吧,以后我会教你更多生存下去的技能。
谢其琛明白男娼话中的意思,他要他成为他的徒弟。
他并不排斥走上这样一条路,他遭受了太多苦难,早就已经没有一般人的道德观和羞耻心。
走上这条路,他会拥有一个愿意维护他、带领他的师父,还能学会谋生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