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章女士不应该同意外公来京,即使外公说出的理由是钟弥来京读书四年,入学到毕业,他从没有来见证过一次,如今他的外孙女在京市最好的舞团跳舞,再不去瞧瞧,以后身体更差,只怕会更没有机会了。
“蒲伯悄悄告诉我,前几天沈家的小姑姑来了一趟,跟你外公说了,你跟那位沈四公子在一起,沈家那边的态度不太好,可能……外公是担心你吧。”
章女士声调低低,听钟弥自责地说外公肯定是担心我了,又长长一叹说,“也可能是,他自己心里有遗憾。”
钟弥看向妈妈。
章女士亦与她对视着目光:“一直都没告诉你,其实我说要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你外公也是不同意的,不是你淑敏姨以前跟你开玩笑说的,嫌你爸爸没文化,你外公是担心我在用自己的婚姻气他。”
“为什么会这样担心?”
“因为你外公当年离京,我虽然没说什么,心里是怪他的……多少,舍不得吧,青梅竹马的玩伴,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明明也有机会留下来,他不肯要,所以我们所有人都要跟着他回到州市,去面对以后完全未知的生活。”
钟弥懂了,外公虽然也没说什么,但他也知道女儿在怨他。
所以这么多年,祖孙三代在饭桌上,总是靠钟弥一个人将两头热闹起来,父女俩很少单独相处,说话也不多。
章女士忽然盈泪,掉落面颊,又很快地低头抹去,她怕钟弥担心,随即弯起一个淡淡笑容。
“对你外公,我很懊悔一件事。”
跟钟弥父亲结婚时,章载年曾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嫁给这样的人,以后的日子可能会过得有些辛苦。
章清姝跟他说,我想好了,我知道我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我很满意。
章载年劝她不要赌气。
她便说自己没有,想得很清楚,说他没读过书,所以不懂那些一尘不染的大仁大义,也不会冠冕堂皇地趋附权势,他满心满眼地爱我,他让我觉得我很重要。
冠冕堂皇的是青梅竹马,一尘不染的又是谁呢?
这话刺痛了沉默的章载年。
即使女儿的婚后生活顺遂,年纪大了,每每思及,他也很难忘记作为父亲曾经的失职。
这不可解,他不可能穿越时光去替女儿争取或许会截然不同的未来,因一切都已是定局。
如今,他想去弥补遗憾。
虽然早就释怀,也说过无数次自己从不后悔,章清姝却知道,那或许也是父亲的心结,他有心出力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但钟弥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作为外公,他想将外孙女的路铺得平一些。
这一生,旁人的盛赞如耸峙高台,将他架得很高,甚至剥夺了一些他作为人的私欲,溢美之词何尝不是受困之枷?
背负一生的东西,到晚年,肯放下来,不做清风霁月的章载年,单纯去当一个弥补缺憾的父亲,当一个忧心忡忡的外公,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所以章清姝没多问,便答应同他一起回京市来看看钟弥。
听完妈妈的话,钟弥急糊涂了,一时绕不过来弯,不明白既然沈禾之说现在沈家的态度不好,为什么她会着急找上外公,说什么心疼她跟沈弗峥不是良配这种话。
到底是故人,章清姝对沈禾之的脾性有几分了解,浅浅一笑说:“可能是所谓沈家的态度不好,并不是什么阻力,你那个男朋友有本事不听她的话,甚至不听沈家的意见,她着急了,希望你外公可以出面阻止你们在一起吧。”
外公为什么会出面阻止呢?
齐大非偶,一世清高的章载年,不许自己的外孙女因攀高枝而受到轻视,宁愿断情,也要守住颜面。
沈禾之敲的是这个算盘。
可惜,外公不仅没有劝阻,反而为外孙女回了京。
钟弥顿觉心内滋味复杂,外公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
她随着妈妈上楼,问外公现在的情况:“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才能醒?”
“没说,还要看情况,多休息也好,你外公很久没出门,或许也是累到了,等你外公醒了,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自责的话,知道了吗?”
钟弥点点头。
她明白,她如果自责,外公也不会好受。
“那外公这趟过来是打算做什么?是要见什么人吗?”
母女俩出了电梯,遥遥见到病房外站了几个衣着体面的人,钟弥认出蒋骓的父亲,蒋闻正一脸心焦同穿白大褂的医生在说话。
章女士敛了敛眸,对钟弥说:“不重要了,反正现在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要见了。”
章女士问她阵子在京市过得好不好。
钟弥捏捏她的手:“你不会真信了别人的话,觉得你的女儿在京市含辱忍垢吧?”
她听蒋闻派来的人说过钟弥在京市的情况,沈家这边的压力沈弗峥都是一个人在处理,他把钟弥保护得很好,没有人去影响她的生活。
得知沈禾之来州市,她更确定了,如果情况真的不好,已经能影响钟弥,沈禾之不会舍近求远来州市煽风点火。
但看不到钟弥,章女士也无法完全放下心。
她明白感情里的事,冷暖自知,旁人看起来的爱护有加,有时候不一定是全貌,有些心酸委屈藏在细节里,无可与人说。
她担心自己的女儿偷偷难过。
章女士不说自己的担心,只摸摸女儿的头发,淡笑着:“那倒没有,你啊,一早被你外公惯坏了,吃不了苦,只是你那男朋友的小姑姑实在是……”
钟弥也叫她别担心:“我不管她的。”
不止是沈禾之一个。
那次跟沈弗峥从南市回来,钟弥就想通一件事,像蒋小姐那样人人满意的婚姻有什么意义?
人人满意是因为处处迁就。
所以蒋小姐活得像个傀儡,还要不断自己洗脑自己,才能继续忍下去。
“我不会轻易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花时间去感受那些恶意中伤,别人随便说一句难听话,我就立马去委屈、去愤怒,那我也太好欺负了吧,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不能别人一说我,我就停下来哭一会儿,那我会走得很慢很累。”
那样,就不能和沈弗峥并肩了。
紧紧牵着她的手的沈弗峥,慢慢地,也会觉得很累。
最后他们都会在这样的感情里疲倦。
那些有意见的,难道在意的真是她家世不够好吗?出身平平的女孩子那么多,怎么不见他们挨个去指点,他们在意的是这样的她,居然可以站在沈弗峥身边。
“妈妈,我不是受害者,我是赢家。”
章女士目光里渐渐有湿润的欣慰,看了眼前的钟弥一会儿,粲然一笑说:“上次你回家,你外公说你瞧着像长大了,我还没看出来,现在看,是真的长大了,看来你那个男朋友不止对你好,也教了你不少道理。”
这话不是沈弗峥教的,但确实是钟弥在他身上学到的。
他本硕读哲学,回国从商这十来年,怎么可能处处是坦途顺境,沈家内系旁支一大帮人,哪一个是好应付的?纵然有他爷爷的青眼,这些人对从零开始的沈四公子难道没有苛难指点?
蒋骓现在才走到哪儿,还是有沈弗峥帮扶才不至于焦头烂额,如此,他还是会把情绪带到生活里,多多少少影响了他和小鱼。
钟弥才懂,沈弗峥为什么会是情绪少见的人,或许那些情绪也曾有过,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那些不适宜的东西早就摒弃掉了。
他甚至不会去纠结父母待他是否有真心,有时候这黑心资本家是真的很容易知足,该父慈子孝时,演好自己的角色,齿轮该转时就转一下,很简单轻省,他也不再多求。
这样的人,心里居然还有一点温热爱意,简直像个奇迹。
天黑时,沈弗峥过来了。
五月的天气,医院走廊的冷光源下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从电梯那儿径直朝钟弥走来。
“外公醒了吗?”
钟弥说刚醒。
沈弗峥跟章女士打招呼,喊了一句阿姨好,在场还有不少沈家的人,连沈禾之都拎包到场,见沈弗峥来了,也说起话。
章女士便只朝沈弗峥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
钟弥低声说:“你爷爷刚刚来了,在里面。”
医生说需要静养,病房里不宜人多,沈家人便退出来,外公也叫钟弥和章女士去外面等,两个老人单独说话。
钟弥又说:“你爷爷是跟着你小姑姑一起来的。”
沈弗峥“嗯”了一声,知道这件事。
蒋闻先前在文化/部,跟沈弗峥的书法老师交情匪浅。
前年去州市,盛澎曾经纳闷文化/部和书法协会举办的百年艺展,钟弥外公的名字怎么排得比孙家旁家那几位都靠前,事必有因,哪怕这人已经封笔离京,其中依旧有撇不开的人情世故。
章老先生入院的消息一传出来,蒋闻第一时间赶来医院,而沈禾之则是第一时间奔回了沈家。
再同沈秉林一起来医院时,她只站在沈秉林身后,旁人再虚情假意到了都会问一句老先生现在怎么样,唯她不敢说话。
现在两个阔别二三十年没见面的老人在病房里,说什么,不知道。
病房外头这一帮沈家人,心慌意乱,如坐针毡,真忧心的有蒋闻,其余不忧心的也装作一副惶惶关切的样子,毕竟沈老爷子已经亲自到了。
而与章载年有着血缘的钟弥和章女士只是平静等候。
一向情绪寡淡的沈弗峥,瞧着反而和她们更像一家人。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舞团里联排到下午,钟弥今天没顾得上吃中饭,这会儿肚子轻轻叫了两声,只有近旁的人听到了。
章女士转头,视线自然地在沈弗峥身上落了一瞬,再看向钟弥,劝着说:“外公已经醒了,你们俩去附近吃个饭再来吧,就这么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钟弥本来不愿意,外公醒了,她刚刚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跟外公说上话。
章女士拍拍她肩膀:“你待会儿饿着肚子在外公跟前,叫他知道了,又要担心你在外面不好好吃饭了。”
钟弥这才答应。
沈弗峥说:“那您也要吃饭,需要点什么,我安排人送来。”
章女士冲他微笑:“我随便吃点就好了,不用太麻烦,你们去吃吧。”
进了电梯,密闭的空间本该叫人闷窒,钟弥看着电梯的金属门,模糊不清,映着自己和沈弗峥的影子。
忽而,她肩膀上环来一只手,头顶上方传来声音。
“可以不用那么撑着了。”
钟弥先是鼻翼一酸,默默地朝他转过身子,将脸埋到他肩下。
沈弗峥收回手臂,掌心轻轻地一下下抚着钟弥单薄的背,哄着:“外公没事了,其他事,也不会有,我在呢。”
刚刚身边有妈妈,对面有沈禾之,钟弥看见外公病容,一瞬间湿了眼睛又强行忍回去,她怕妈妈要分心来安慰她,也不想在外人,尤其是沈禾之面前露出弱态。
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没想到早被人看透了。
想说的话很多,这一刻却淤堵在喉,连呼吸都苦涩,钟弥往他身上蹭蹭,想汲取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电梯很快到层,有人在门口等。
钟弥被沈弗峥牵出去,到无人处,他停下来,知道钟弥刚刚想说话但被电梯到层的声音打断,轻声问她:“在这儿说,还是去车上?”
医院是一个与生老病死紧紧相连的地方,哪怕深夜,灯火通明处依旧见病人和医护人员进出来往,没有人的眉头是舒展的。
凭一点路灯余辉,钟弥看向沈弗峥。
他也皱眉,为她皱眉。
钟弥拦腰将他抱住,侧脸低着,贴他胸前:“没什么想说的,外公没事就好了。”
沈弗峥摸着她后颈的头发。
他目光放远,看着大厅玻璃外急匆匆驶来的一辆救护车,这种时候,应和一句“没事就好”好像就可以了,被推下车的病人半个身子鲜血淋漓,情况比预想还糟糕,一行人朝急救室冲去。
片刻沉默后,沈弗峥出了声。
“跟我也不能说实话吗?就算是无理取闹也没关系,现在这里只有我,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懂事。”
她仿佛不能说话,只能以沉默维持坚不可摧的状态,稍有响动,那些忍下去的委屈也仿佛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觉得,我也没做错什么,但是让外公这样担心,还让他犯病进了医院,我看到他躺在那里,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要怪谁,可是我真的好生气,如果今天外公因为来京市有什么闪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哭,泪花在眼眶里宁死不屈地打转,那神态比落泪还叫人心疼。
沈弗峥放低声音问她,为什么会不知道怎么办?
眼泪一落,钟弥快速去抹,没抹掉,将水迹分成两道,视线一明,好像也立时没了顾忌,咬牙切齿的模样,凶狠里又见几分稚气可爱:“因为杀人犯法!”
沈弗峥手指擦她眼下泪痕,人倒是笑了,疏疏浅浅一抹弧,注视钟弥的眼睛被灯光映得清寂又好看,像皎皎白月映在酒碗里的影。
连声音也似酒醇。
“还说不知道怪谁?这不是怪得挺准的?”
钟弥没忍住,破涕为笑。
也习惯了,反正在这个人面前,她无论怎么装最后都会被看透,也根本装不下去。
“我当然要怪她!要不是她,外公今天就不会来京市,也不会住院。”
说完,钟弥也露出很讲理的苦恼表情,“可是,她也没有无中生有,顶多,顶多是添油加醋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事实,孙小姐说的什么肯让我养在外面,也的确是她说的话,只是你小姑姑没有告诉外公,你当时就拒绝了,尽捡那些难听的跟我外公讲,惹我外公担心我,我就算找她吵也不知道吵什么,好像真吵起来,我也不占理。”
“真这么生气吗?”
“嗯!”钟弥肯定又赌气地点头。
沈弗峥问她:“那你想怎么办?”
钟弥目光先是游弋,最后眼皮一抬,望住沈弗峥,拖拽着声音问:“你刚刚说无理取闹也没关系,是真的吗?”
沈弗峥眉角稍动,淡淡的:“你说。”
“我刚刚在走廊看着你小姑姑,脑子里其实想了很多。”
“想什么?”
“想她‘好心’跟我外公说的那些话,她不是说心疼我不是你的良配,担心我高攀不起,会受委屈吗?那我要跟你结婚,不止结婚,我还要她来当证婚人,让她来见证我的幸福,好放下她的那些‘心疼’和‘担心’。”
钟弥说完就一副解气的样子。
沈弗峥很意外:“你要我的小姑姑来当证婚人?”
“不行吗?”钟弥故意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