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什么?”沈沨冷不丁问道。
沈湛也不再念下去,笑道:“大哥哥为官之前便可以明白的道理,为何现在反倒不明白了呢?”
“大哥哥如今是沈家主君,是我,是阿年,是沈家一家的标榜,如此颓靡,实在与我心里大哥哥谦逊和善模样相悖。”
如今沈湛并没有像之前幼时唯诺敬人,而是第一次以同龄人的身份同沈沨说这些道理。
沈沨一时间感觉有些恍惚。
“大哥哥本来就知道,惫懒懈怠并非长久之像,是要让父亲在天上也担忧沈家的未来,对大哥哥失望吗?”
“我为父亲报了仇,已无愧于父亲,父亲怎么会对我失望?”一听到沈霖,沈沨的声音瞬间高了一倍。
沈沨从未对沈湛发过火,这是第一次,若是以往,沈湛必定会缄口不言而退,但如今他却没有。
“大哥哥难道不明白与过去之仇比起来,父亲大人更担忧在意的,是沈家的来日吗?”
沈沨故作凶狠的眼睛瞬间失神,愣愣坐在椅子上,渐渐失神,仿佛听进去了沈湛的话。
沈湛见沈沨如此,轻叹了口气:“大哥哥,弟弟先告退了。”
沈湛去沈沨书房的事,钟岄自是知晓的。
沈湛出来后,便命江北将书房中事告知了钟岄。
钟岄没有急着去找沈沨,只在天擦黑时,让阿年照例去问询沈沨功课,顺便探听他所想如何,再做打算。
阿年回来后,扑到钟岄怀中:“爹爹问了阿年功课。”
“除了功课,爹爹还和你说别的了吗?”钟岄温柔笑着问道。
阿年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爹爹说,以后阿年若有什么问题,可以请教二叔。”
钟岄一愣,心里越想越怕,将阿年塞到了常愉怀里,见常欢进了门,忙问道:“如今官人呢?”
常欢刚得了钟岄的令,给阿年端了一碟子酥点进来,见钟岄神色匆匆,便忙老实答道:“方才听小厨房的厨娘说,姑爷往后院去了。”
“我记得后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池?”钟岄的心揪了起来,见常欢茫然点头,便夺门而出。
钟岄行至后院拱门处,便见江流正守在院外,连忙上前拉住他问道:“官人在里面?他在里面做什么?”
江流也是茫然,摇头道:“主君只让小的在外面守着,没有说别的,只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你闪开。”钟岄拨开江流冲进后院。
正是初夏,后院郁郁葱葱,繁花似锦,花池中早开的绿叶红莲很是好看。但钟岄没有心思看,只焦急寻觅着沈沨。
最终钟岄的眼神定到了花池边:沈沨衣衫单薄,正坐在花池边微微愣神。
她连忙上前,紧紧抓住了沈沨的肩:“你要做傻事吗?你不管我,不管阿年,不管这个家了吗?”
看着眼圈红红的钟岄,沈沨不明就里,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你不是跟阿年说你要轻生吗?我告诉你,若你前脚走了,我便带着阿年找文姝去,给阿年找个更疼爱他的爹爹。沈家你不管,我凭什么管?”钟岄哽咽起来。
沈沨明白了钟岄的意思,笑着将她揽在自己怀里:“我跟阿年说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有轻生的念头,我还有你们,我怎么舍得?”
钟岄抬头对上了沈沨的眼睛:“你的话可真?”
沈沨扬起了一个良善谦和的笑,点了点头。
“那你和阿年说那些话,还来这里。”钟岄从沈沨怀中起身,与他并排坐下。
“我只是,不想再做官了。”沈沨声音低沉了下去,抬头看向满天星斗。
“以我如今的心智,实在不适合为官,与民更始。所以我让阿年多问湛哥儿功课。”
沈沨又指了指面前的花池:“我幼时学累了,父亲便会带我来这里,赏荷观鱼。今天湛哥儿的话确实问住了我,我来此问问父亲,我当如何做。”
“所以你的结果便是,不愿再做官了?”钟岄小心问道。
沈沨垂下头,许久点了点头,又连忙抬头对上了钟岄的眼睛:“不过就算我不做官了,也是沈家主君,自会护好你们。”
“我可以教书,学着做些生意,亦或是陪着你经营田地铺子。”沈沨语气轻松,“到时候劳烦你教教我。”
钟岄看着眼前人的模样久久不语。
沈沨听不到钟岄的答话,轻声道:“若你还想让我当官,那我恐怕就要让你失望了,抱歉。”
许久,钟岄舒了口气:“只要你好好的。官嘛,不当就不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见钟岄答应得痛快,沈沨有些诧异,不过随即而笑,朝花池一拜:“儿子不孝,让父亲失望了。不过儿子向父亲保证,儿子如今是沈家主君,自会以己身护好沈家。望爹爹在天有灵,保佑儿子,保佑沈家。”
第89章 不愿应诏
一
沈沨与钟岄拿定了主意,开始收购荒地,雇人开田种地。
并且钟岄发现,覃临南郊有一片荒废许久的山丘长满了桑树,枝繁叶茂甚是喜人,于是找了官府签了文契低价购入,又托文姝引进了一批蚕苗,用以养蚕缫丝,结果的确收获很大。
因为沈沨之前在郸州的政绩,以及朝中有章琰与文逸给他撑腰,虽然沈沨丁忧在家,沈家在泰明也并没有受到县衙的为难,日子也算是平和安顺地过了下去。
文姝听说钟岄在泰明的打算之后,与她商量着将蚕丝收购分销,并且也劝她像当初在覃临时一样,在郊田继续种些药材,再挂上文家的名号卖到东昌去。
两人没过多久便又大赚了一笔。
随后钟岄又出了钱,让沈家加入了文家商号,沈家名下的铺子也经营起来了,挂着文家商号的名头,生意更加红火起来。
沈湛依旧教书,等阿年五岁的时候,便将阿年带入学堂悉心教导。
阿年生性聪颖,诗书习字都很快,性情也像极了沈沨,平时处事谦逊有礼,很惹人疼爱。
杨氏的病也慢慢好了起来,她本就有一手好绣工,见钟岄收了蚕丝一时技痒,便开始倾心绣艺,甚至也收了两三个徒弟开起了绣坊。
沈沨不再过问政事,顶多在泰明有清诗会时接帖子去对个一两首,但其余时候只悉心经营沈家,庄子铺子田地一应运作正常,每日都有进账。
然泰明亦或是郸州别县常会有人来拜见沈沨,问些有关时事的问题,他总会避而不谈。
日子和乐平淡,沈沨的孝期也匆匆而过,朝中吏部照例下发了文书,起复沈沨官复原职。
瞧着县衙来的师爷满头大汗,沈沨笑着招待了茶,委婉拒绝了那道起复诏书。
师爷会意,因为自古授官,为表谦卑淡泊名利,官员有三辞不就之礼,遂行礼告别。
然三辞之后,沈沨仍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县衙来问,沈沨只将自己琢磨千遍的文书交了出去。
县衙难办,将沈沨的文书交到了州衙。
州衙来问,沈沨依旧是一样的话术。
州衙难办,将沈沨的文书交到了王都。
王都吏部自觉难搞,只能先搁置下来。
王都紫和宫中,祁承正拧眉紧盯着奏折,奏折上写着西梁自泰昌元年后在中书令方鹤臣的提议下,大兴商市制度。
如今大略一看,天下富商有七成出于西梁,西梁国库金银钱帐日益充盈,商道空前繁盛,渐有迫近北昭之势。
时任中书侍郎的陆琦肃立正色道:“若西梁将其国库用于军备,必然又会成为北昭棘手之敌。”
“朕明白。”祁承沉声道,“如今北昭虽说不是贫瘠之年,然不战比战要更为妥善。”
“之前议和时,西梁便提出要与北昭联姻互质以修好,陛下可考虑一二。”陆琦一侧的门下侍郎黄清平提议道。
“之前西梁的苍靖长公主和亲北昭出事后,西梁王室已没有适龄的公主了。互质的话,你是说把天权送过去?”祁承抬眸问道。
“西梁地处极西,且与北昭有世仇,定然不会好生对待北昭质子。更何况大皇子才八岁,恐怕不仅萧淑妃舍不得,萧家也不会愿意。”陆琦另一侧的尚书侍郎谢听笑道。
“更何况西梁苍靖长公主是嫡出的公主,我们送个庶出的皇子过去,恐怕会惹怒西梁。”
“但朕如今没有嫡出的皇子。”祁承的眉毛拧紧,想起了与徐颂卿的第一个孩子,“就算是有,朕也绝不会送到西梁为质。”
“这个其实也好办,如今皇后娘娘没有子嗣,陛下从宗室里抱一个养在皇后娘娘膝下,记为嫡出就好。”谢听眉眼一弯。
“听说悯平君夫人段氏这几日便要临盆了。”
祁承一愣:“谢卿的意思是……”
“陛下正愁无法牵制悯平君,又不愿贸然杀之为天下诟病,不如收养悯平君之子。”谢听面上笑意未减,眼里露出了精明的光彩。
祁承沉思半刻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朕再想想。”
三人退下后,王善匆匆进门:“启禀陛下,晟州悯平君夫人段氏生下了一位世子。”
祁承看着王善久久不言,长叹了口气开口道:“传旨,皇后膝下无子,赐悯平君世子过继于皇后膝下,赐名宸乐晋封太子,即日接入宫中抚养。”
“是。”王善颔首,眉间却微微一拧,闪过了一丝愁色。
“沈沨的孝期也该到了吧,届时让他来做太子太傅,教授太子直至成年。”祁承摩挲着龙椅两边的龙头把手,沉思道。
王善为难抬头:“陛下,沈相公辞不就官。”
“三辞不就,是个意思就行了。”祁承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州衙县衙都来报,沈相公是真的不打算做官了。”王善朝祁承拜道,“连辞不就书都写好递到王都了。”
祁承的手一滞,狐疑道:“吏部怎么没有报上来?”
王善颤颤巍巍道:“许是前几日官员考核耽搁了吧……”
“混账东西。”祁承将茶盏放下,“去把那份文书给朕找过来,让刑部尚书一并来见朕。”
“是。”
二
沈家在沈沨的运作下渐渐恢复了生机,依旧当得起郸州第一世家的名号,只是整日有不少事需要他过目处理。
这日,沈沨查问完阿年的功课,目送孩子出门,又低下头翻看起名下庄子送来的账簿,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阿年的声音。
“沈同尘给文家叔父,章家祖父请安。”
章琰与文逸俱穿常服,一前一后走上前来。
“好孩子,免礼吧。”章琰笑着摸了摸阿年的头。
文逸更是将阿年举过头顶亲了亲:“阿年真乖,比你爹爹乖多了。”
沈沨推开门走了出来,同章琰行了一礼:“章大人。”
“沈相公别来无恙。”章琰呵呵笑道。
“章大人过奖了。”沈沨回笑。
“沈相公这么会忙里偷闲,听说家务都堆成山了,还逮住我们阿年的课业不放。是不是阿年?”文逸阴阳怪气道。
“你莫教坏了他。”沈沨淡笑道,吩咐江流将阿年抱走,将两人请进房中。
三人坐定,随侍上了茶。
“看来沈相公是知道我们的来意了?”章琰坐定,端起茶盏品了一口。
“二位若是来泰明游玩,在下自会好生招待,尽地主之谊。可若是为了让在下应诏为官的,还是劳烦二位免开尊口。”沈沨笑得谦和,“如今沈家和乐安宁,在下不愿应诏,望二位体谅,望今上圣躬体恤。”
第90章 陛下看准了沈相公这性子,想重用沈相公
一
“为何?”章琰见怪不怪,眼里噙着笑意,“还是因为当初在潜明村的由头吗?”
“是也不是。在下为官几年,数经沉浮,自觉无力。”沈沨坦言道。
“经尤家一事,在下的确明晓了何为官官相护,也鄙弃官场的勾心斗角。然事有利弊,月有阴晴,水至清则无鱼。在下的初心并不实际,在下亦没有能力去让整个北昭如何。”
沈沨叹了口气:“如今北昭将迎盛世,贤能者众,多沈沨一人不多,少沈沨一人不少。劳二位放过在下,也劝陛下放过在下。”
章琰与文逸闻言俱是不语。
许久章琰起身:“你是已经拿定主意了吗?问过你家钟娘子的意思了吗?”
沈沨微微颔首:“我已拿定主意,亦与她商量过了。”
“既然沈相公铁了心,那老夫便不劝了。”章琰带着淡淡的笑意,转身出了门。
一直没有说话的文逸忽然站起:“当初我们约定的王都之约,你忘了吗?”
他急切道:“章兄背约了,你也要背约吗?”
“抱歉。”沈沨垂下眼帘,没有去看文逸,“所幸泰明与永安不远,待你休牧,我们还是可以叙旧出游。”
“谁要与你叙旧出游!”文逸恨铁不成钢道。
“好了。”章琰在门外唤住了几欲动手的文逸,“我们走吧。”
听见章琰的声音,文逸只得狠狠瞪了沈沨一眼,没有多言便转身离去。
回到王都之后,章琰入紫和宫向祁承请罪。
“他真是这样说的?”祁承问起,见章琰点头应声,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当初在尤家的事上,朕卖了他一个面子,这三年也费力保着他沈家,他就想这么算了?”祁承话里带着些许怒意。
“陛下息怒。”众人拜道。
“臣叩请陛下莫要过于逼迫沈相公。”章琰陈言。
“陛下看中的本就是沈相公的赤子之心。然他经历父丧,又查出了尤府背后的肮脏事,一时五味杂陈难以言表是难免的。”
祁承收敛了颜色:“接着说。”
“但依臣来看,沈相公为人谦逊,自小受圣贤熏陶,如今只是一时失意官场,陛下还是给沈相公留些余地。等到沈相公自己想明白了,自然会应诏。”
祁承抿唇不言,许久松了口:“那就按你说的办,朕给他余地,让他自己好好想。”
“陛下圣明。”章琰行礼告退。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王善进门禀报。
“传。”祁承眉间一松,眼神柔和下来。
“臣妾拜见陛下,叩问陛下圣躬金安。”徐颂卿一身华服进门,屈膝行礼。
“朕躬安,快免礼。”祁承从御座上起身,上前去搀扶徐颂卿。
谁知徐颂卿没有起身,只仰首对上祁承的眼神:“臣妾有话问陛下。臣妾请问,陛下是真的下诏书要将悯平君之子过继到臣妾膝下,并封为太子吗?”
祁承一笑:“不错,过几日悯平君世子也要被送到王都了。届时你便可以一尝做母亲的滋味。”
“臣妾不愿。”徐颂卿倔强摇头道。
祁承脸上的笑容微敛:“颂卿,这样做是为了牵制悯平君与段家,是朕不得已而为之。且朕并不是要让那孩子坐太子之位,而是以备西梁那边不时之需。待日后你生下了孩子,朕自然会将江山留给咱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