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顿,很快闭上眼睛装睡。
说起来很尴尬,但现在的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这件事,还要从上周说起。
在车祸里伤得严重,那时候他刚刚醒来,却也随之陷入低烧,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浑身都是消极的负能量。
大概是在生病的时候会格外脆弱一些。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加之因为抵抗力降低,之前的重重压力也袭了上来。于是,原来一些可以承受的也变得无法承受,顾渊睁眼和闭眼都觉得黑。
很黑。
几乎和他的童年一样。
他不知道具体几点,只知道房间里的灯坏了,而护理暂时离开了,他动弹困难,下个地都不行。就像池渝从前说的,在心情低落的时候,低头看见鞋带松了,都会有一种死了算了的感觉。
平白说起来或许显得矫情,可真正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却只能感觉到绝望。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池渝过来了。
“顾渊?你醒了?为什么不开灯?”
她说着,带着微微笑意,而他就那么看着她,不回应也不想回应。
她大概刚刚下班,大概只是来看他一眼,大概看完他就准备走。
就像做噩梦的时候一样,顾渊并不希望自己脆弱的样子被人看见,即便他的内心是渴望的。于是,即便知道她是出于关心,他也还是言辞冰冷,甚至言语带刺,想激她离开。
“你怎么了?”
可她并未如他所愿,反而坐在了他的身边。
有光从窗户透进来,不知道是月亮还是外边的街灯。
他看着她,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的全是担心。
才发现,其实,和人对视,也没那么可怕。
“走。”他闭上眼睛。
“顾渊?”
她的声音像是一把锤子,一下下凿着他的理智。
原来他是一个人待在房子里的,那也不过就是几刻钟之前。那时候,他觉得一个人也能撑过去。毕竟,过去不知道多少个夜,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她来了之后,现在,一想到她马上就会走,他却觉得难以忍受了。
很多事情都是禁不起比较的。
但池渝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一直叫着他的名字:“你怎么了?顾渊?怎么了?”
他忍无可忍,抓住她的手腕:“如果你要走,为什么还来?”
顾渊这句话其实有些无理取闹,谁来了都是要走的。
远的近的,谁都要走。
你看啊,这个世界这样大,每个人每天都要遇见很多人,相熟相知,聚散离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个道理,别说成年人,很多孩子都是知道的。
可他却抓着这一点不放,好像她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情。
这种时候,只要对方一句「我为什么不能走」,他就输了。
但她没这么说。
她说的是:“没有要走啊,我不准备走的,你别哭,我……我就在这儿陪你。”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眼泪的温度。
说起来真是好笑,他一个大老爷们儿,高高壮壮,不过生了个病,不过胡思乱想了一些事情就流泪了,够扯的。这个认知让他有点想骂脏话,可比起骂脏话,他更多的感觉是,真好啊。
她说她不走,她说,自己会留下来陪着他。真好啊。
当时,顾渊想,自己这个病,可能没救了。
他怕是病成了个傻子。
没救了,等死吧。4.
顾渊闭着眼睛,听觉便好像格外灵敏。
他听见池渝轻声开了门,轻声关了门,脚步轻轻走到他的身边,坐在椅子上。
听见她嘟囔:“这几天都睡得这么沉吗?来了这么多次,没有一次是醒着的。”
顾渊听见这么多,却一句也没回应。
他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听。
而池渝就托着腮坐在一边看他。
其实,他睡着也好,只有他睡着,她才敢这样看他。
看着看着,她皱了眉头,捂了捂心口。说起来也真是没出息,但只要看着他,她的心脏就不大对劲了。胸腔里,它一下往上跳一下往下跳。一下往前跳一下往后跳,一下往左跳一下往右跳,一点儿都不规律。
糟糕。
池渝想,原来只是有点儿喜欢,可现在,好像越来越喜欢了。
对一个人,从喜欢到认定,有时有很多理由,有时又没有理由。
可不管有还是没有,对于池渝而言,只要认定,就不会改变。
可惜,这些态度都是她的。
而她和他的心情,似乎从来都不一样。
从屋子里跑出来透气,池渝坐在外面的长凳上,冷风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可即便风再冷,她的脸也还是烫的。池渝捂住自己的脸,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她刚才怎么……怎么就乘人之危了呢?
池渝的大脑忽然放空了,接着,她颤着手指抚上了自己的嘴唇。
她怎么就趁着顾渊睡着,就这么给亲上去了呢?
而另一边,顾渊也是懵的。
刚才发生了什么?错觉吗?还是真的?
因为先前的呆愣,他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睛。然而她也不过轻轻碰了碰也起身跑了出去,整个过程快得让他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顾渊怔在床上,半晌,想抬手。
只是因为打着石膏,很尴尬地没抬起来。
忽然,有一阵风从窗外吹进了屋里,吹散了笼在他心头上的迷雾,接着,有一道光照了进来。那些看不清楚的,这一瞬间,都看清了。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出来。
也许,有些事情,是时候该说个明白。
5.
在顾渊伤好恢复之前,池渝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来一次。可在他能下地之后,池渝反而便来得少了。
尤其是在某次,她站在门外听见连清禾和顾渊对骂之后。顾渊那样的性格,能让一个人这么冲他叫还不还口,真是很难得的。
而每份难得的背后,都有一些故事。
池渝想问,却没有立场去过问,她也想知道,却大概忽然成了鸵鸟,又不大愿意知道。也是这个时候,她联系前后,才恍惚意识到连清禾和顾渊之间的交情有多深。
可这个深,是哪一种深呢?
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想,忍不住希望自己的想法只是误会。这样的话,她大概还能稍微为自己做个争取。
池渝待在办公室里,望着外边的灯火,长长舒出一口气。
时间一分流逝,每一秒钟都有事发生,或大或小,各不相同,它们存在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可是,不管是多大的事情都会过去。哪怕这件事曾经给人带来过极大的震撼。
比如前阵子震惊所有人的走私案件。
池渝望着电脑桌面上的文档,那里边记录得清楚详细,简单的表述背后,是很多人的心血。大概是因为听多了黑暗的一面,池渝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想了许多不好的结果。她想,自己或许会孤立无援,觉得自己可能要面临许多困难,以为这件事情要做很久很久、因为她不认为自己能得到多少帮助。
却没想到,愿意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那么多。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做这件事是真的费力不讨好,也未必能够得到好的结果。
想着,她勾出个笑来。
原以为长大之后就要看遍社会的污浊,原以为,做这一行会看见很多丑恶,可事实证明,这个世界永远比你想象的更好一些。
池渝不自觉抚上那个笔记本,接着,她翻阅起来。
再接着,她的目光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顾渊。
边上是她曾经做过的笔记,红色黑色各种圈圈点点。
她一顿,飞快合上了本子。
有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凶险,却没勇气去面对喜欢的人。
她无力扶额……真是出息死了。6.
与此同时,顾渊和连清禾坐在酒吧包厢里。
在他们身侧的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季晗潇。
连清禾的嘴角抽了抽:“我说,你又不喝酒,到底是跟来干什么的?”
季晗潇岿然不动:“连总从前叫我加班的时候,我不管在干什么都是迅速赶来,从没有多问过。而现在连总有事情需要处理,因为上下级的关系我不能多做干预,只能等在这儿,等您有了空闲,我们再细细商量。”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顾渊总觉得,季晗潇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往他这儿瞥了一眼。不过,他也懒得管那是怎么回事,只是举起酒杯与连清禾碰了一下。
“谢谢。”
“好说,要感谢的话,今天你出钱就行了。”
顾渊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桌面上的酒,随后摇着头笑了笑。
平日里她都往贵了点,今天倒是贴心,上来的酒都是中等的价。
大概是心头上的大石终于落地,大家的心情也都舒爽起来。
在放松下来之后,连清禾灌了一杯之后,满脸八卦:“喂,你昨天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季晗潇微不可察地往那边靠了靠,心道,什么电话?
可那边两个人相谈甚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
“嗯。”顾渊点头。
连清禾脸上的兴奋更甚:“可以啊你,爸爸还以为你没感情的呢。”
顾渊闻言笑笑:“那是因为以前没有遇到,又或者说,总有些东西想不明白。”他在这方面的神经并不灵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迟钝。
就连池渝的这一桩,他也是花了好几天才彻底理清。可顾渊到底是顾渊,理清之前或许混沌,可一旦理清,就能立刻做出选择和决定。
他说:“如果那个人值得珍惜,我有为什么要放弃?”他说着,转头,微微笑了,“我这样的人,能遇见这么一个人,挺不容易的不是?”
连清禾听得咂舌:“酸不酸啊……”
顾渊摇了摇头。
也许这些不像是他会说的话,可感情是一种不能按常理推断的东西,不是用道理、用过去、用像不像能够推断出来的。
就像他说的,能遇见这么一个人,对于他而言,是真的难得。感情难得,感觉也难得。而更难得的,是她也喜欢他。
也因为这样难得,他实在不想再错过了。
只是,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他做了决定,她却一直躲,这种事要通过电话短信说清便像是浅了一层,他想当面和她谈,她却避而不见,这真是叫人伤脑筋。
“说到这儿,那边……你是不是叫季晗潇?”顾渊呼转向不远处,“能不能找你帮个忙?”
季晗潇闻言一顿,接着就看见原本聊得欢的两个人忽然同时望向他。
“你说。”
顾渊难得带上了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情。
他问:“你是不是认识池渝?”
季晗潇一愣:“对。”
顾渊顿了顿:“能帮我约她出来吗?”他说,“现在。”
【尾声】十指相扣,不再放开。
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今天遇见的事情以前发生过,说不出算不算巧合。但的确,有些时候人的境遇会有重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太忙,没有那么多心思写那么多不同的剧本,也没有时间把每个人的每一次相遇都排得精彩难忘。
大抵是为了偷懒,他安排得最多的就是擦肩。
而一个人,每天都要和很多人擦肩。
和谁认识、和谁熟识,都看缘分。
池渝想,也许她和顾渊是有缘分的。因为,他们在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从开始到现在、从陌生到熟悉,很明显就不是老天随手的安排。
可这份缘分到底有多深或者多浅呢?
池渝分不清。
在那次偷吻完了之后,池渝躲了顾渊很久,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总觉得需要再做些准备。可准备这种东西,做得越久就越不知道期限在哪儿,就越不敢迈出脚步。
所以,整体来看,池渝缩了起来。她变得不像自己,倒是像一只躲进壳里不肯探头的蜗牛,每天除了工作,就知道一个人胡思乱想。
池渝不曾想过,自己再见到他,会是在这样蜗牛的状态下。说起来,她是赴季晗潇的约到这个地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季晗潇不在这儿,倒是顾渊一副等了许久的样子。
这样的再遇,可以说是万万没想到了。至少,在这一刻,池渝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怔怔的……
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而更加没想到的是,顾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那天的事情,我知道。”
那天?哪天?他说的那天是哪天?
是她想的那一天吗?瞬间惊吓乘以二。
顾渊朝她走近,看着眼前的人呆若木鸡的模样,本想严肃认真一点,终于是没能忍住,笑了出来。想了想,他伸手,摸摸她的头。
“前阵子,对不起。”
对不起,不该在心烦的时候把自己的火气撒在你的身上,也不该趁着生病故意凶你、想把你赶走。不过,也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走。
“还有,那天你跑得太快,没机会回应你。”说完,顾渊俯身下来。
他凑近池渝,又停在她的眼前。
“你要不要闭个眼睛?”
池渝心慌意乱,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是本能地照着他的话在做。
看着眼前人乖顺的模样,顾渊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
接着,有一句话就那么从他的唇边溜了出来。
他说:“我喜欢你。”
池渝一愣,飞快睁开眼睛,却只看见眼前放大的脸。与此同时,唇瓣上覆上温软的触觉。
这个吻很轻,轻得像是一片凑巧落下来的花瓣。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前一刻还慌乱不安、整个人也怔怔无措。然而,这一时间,她的心情意外地平复了下来。
就好像,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被人温柔地捧住,安放在了一个轻软的地方。
池渝的眼睫微颤,她伸手环住了他。
顾渊离他太近,她看不清,可看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是已经被确定的两颗心,那么,或许,很多东西,也不需要那么清楚。因为,最重要的那一点,他已经给了她答案。
一个在不言中的答案。
不远处,季晗潇望一眼相拥着的顾渊和池渝,望一眼看得津津有味的连清禾,忽然有些无语。明明不关她的事,但她脸上的兴奋劲儿满得和杯中的水似的,简直就快要溢出来。
“这么好看?”他问。
连清禾头也不回:“当然好看,那可是顾渊啊,你什么时候看过他这副样子?”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拿手机拍,“这可是他难得的时刻。父爱如山,我得给他录下来,以后也好留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