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裴晏捏着眉心,强迫自己镇定,“先前让你查的东西,怎么样了?”
李贵拱手,见左右无人,方低声凑至裴晏耳边轻语:“奴才跟了长安郡主这么些天,并未见着她身边有懂巫蛊之人,沈府也是。”
裴晏凝神望着李贵,双眉始终未曾舒展。
如若不是巫蛊,那他怎会一见着沈鸾就头疼?而且那个声音……
一次是偶然,两次三次必不是。
裴晏甩袖,大步朝前走:“继续盯着。”
他就不信,沈鸾能一辈子不露出马脚。
……
沈鸾尚且不知自己被人背后议论。
在裴衡那吃完一小碟乳酥酪,又陪着人说了会话,方悠哉悠哉回了自己车舆。
沈鸾的车舆向来讲究精致,即便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也定不会感觉到半点颠簸。沈鸾睡了一路,醒来时已将近傍晚,车舆在她下榻的行宫前停下。
宫人知晓她素来爱干净,早早备了热水,以供沈鸾沐浴。
山间幽静,只余飒飒秋风相伴。
莺啼初罢,姚绫踩着落叶,款步提裙奔至沈鸾行宫。
“郡主,你可知猎场那……”
声音戛然而止。
姚绫莽撞身影忽然顿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只双目直直望着寝殿内倚在薰笼旁的女子。
沈鸾刚沐浴完毕,身上水汽未散,白皙肌肤通透,她只着一件轻薄白色小衣,薄纱轻拢在身。一头青丝披在肩上,宫人跪在一旁,为沈鸾拢发。
听见姚绫声音,沈鸾方抬头,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姚绫不自觉放轻脚步,路过绿萼身侧时,又好奇:“这是……蔷薇香粉吗?怎么和我平时用的不太一样。”
绿萼笑着解释:“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宫中用的,自然和外面制的不一样。姚绫若有所思点点头,感慨宫中上用果然不同。
沈鸾穿戴整齐,转身见姚绫愣愣抓着蔷薇香盒,笑言:“魔怔了,你刚刚说……猎场怎么了?”
姚绫终想起正事。
这次秋A,圣上允女眷下场狩猎。围猎明日才开始,今日众人只能围在猎场,虽无活物,却也有趣。
姚绫挽着沈鸾往猎场走,尚未走近,已见彩旗飘飘,鼓舞欢呼响彻山林。
众人围在一处,拍手叫好。
走近才发现,拉弓射箭的,正是当今五皇子裴晏。
那人一袭玄色窄袖圆袍,面目冷峻,裴晏抬弓取箭,一连三箭,箭箭射中靶心。
众人拍案叫绝。
姚绫轻攥沈鸾衣袖,解释:“刚刚那边喊的最大声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
沈鸾顺着姚绫视线望去,果真见一女子穿红戴绿,衣衫鲜亮,望向裴晏的眼睛灼灼发光。
姚绫消息灵通:“听说她先前还想让五皇子教自己,不过被五皇子拒绝了。”
京城民风开放,何况秋A本就主张与民同乐,这也不算出格。
沈鸾撇撇嘴:“这有什么难的,我……”
本是无意一句,不想话未说完,立于人前的裴晏忽然回头,朝沈鸾直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沈鸾心跳恍惚漏掉半拍。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裴晏刚刚听见了自己那话。
然而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远。
裴晏眉眼淡淡,朝沈鸾颔首:“……郡主也会?”
沈鸾脱口而出:“我当然会,只是……”
话犹未了,裴晏已然让出位置:“郡主,请。”
沈鸾咬牙切齿,拿眼狠剜裴晏。
她虽会骑射,但却不精。
裴晏面不改色,垂首敛眸:“若是为难,就算了,本还以为郡主是将门之女,骑射定然了得。”
沈鸾骑虎难下。
偏偏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还笑:“五皇子说笑了,我们女儿家家的,骑射自然比不得男儿。”
沈鸾毫不犹豫:“绿萼,取我的弓箭来。”
沈鸾所用的弓箭,是圣上特让人所制,虎骨弓身,龙筋作弦。
暮色四合,猎场冷风徐徐,难度更上一层楼。
沈鸾抬臂拉弓,眯眼对准靶心。
她先前也学过骑射,只是那会教自己的,好像是……
西风乍紧。
弓弦松开的前一瞬,沈鸾忽听身后传来姚绫好奇的一声。
“郡主的骑射师傅,和五皇子是同一人吗?不然怎么动作一模一样。”
秋风迷眼。
箭弦倏地松开。
沈鸾射了空。
第十三章
西风骤急,朔风凛凛。
猎场彩旗飞扬,黄尘满天。
沈鸾的箭矢射了空,轻飘飘落在脚边。
秋风迷了眼,耳边隐隐有一声音响起:“抬臂拉弓,眼睛不要一直盯着靶心……”
心跳猝然加快,沈鸾强撑着睁开眼皮,左右张望,却只见到匆匆赶过来的绿萼和姚绫。
绿萼担忧不已,欲接过沈鸾手中的弓箭:“郡主,可要传唤太医?”
沈鸾摇头,强稳住心神:“不必。”
弓弦锋利,险些刮伤手指。
沈鸾轻轻摩挲,耳边不自觉又响起方才那道声音。
是错觉,还是……
她眯眼沉吟,自己确实上过骑射课,圣上也请过专门的师傅教沈鸾弓箭。
早些时候,沈鸾也缠着沈廖岳教自己骑射,只是父亲并不乐意,总担心她会受伤。
“刀剑无眼,卿卿还是小心些,莫伤了自己。”
彼时的沈鸾尚且年幼,梳着双螺髻,摇头晃脑问沈廖岳:“那父亲什么时候教我,卿卿是不是还要学骑马?”
沈鸾是将门之女,按常理应当精通骑射,然沈廖岳却半点也不想沈鸾沾染。
初时沈鸾不解,后来听母亲说,沈廖岳大半辈子都耗在沙场上,披荆斩棘,所求不过妻儿平安,一生顺遂。
他的卿卿,不必为“将门之女”这四字所牵制,只要随心即可。
再后来,裴衡在马上出了事,沈鸾更不想碰骑射了,怕裴衡看了伤心。每每秋A,她的阿衡……总是最孤独落寞的。
骑射课沈鸾上得并不专心,师傅教的动作要领她也没认真记。沈鸾双眉紧皱,怎么也想不出刚刚骤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主人是谁。
绿萼见她紧锁眉头不语,忙唤人欲先行离开。
只是尚未开口,倏然听见对面一声笑,恰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箭术非一日之功可成,郡主莫要逞强,五皇子箭术精湛有目共睹,这可不是嘴上说说……”
陡地,沈鸾忽然抬臂拉弓,箭头直直指向对面喋喋不休的女子。
弓弦拉紧。
只听“咻”一声,沈鸾改了方向,箭矢穿风而过,竟将裴晏方才所射中的箭矢撞落,直击靶心。
沈鸾连发三箭,箭箭如此。
满场死寂,只剩风声潇潇。
姚绫第一个跳出来,连声拍手叫好:“――好!好!”
沈鸾松开弓弦,眼底的惊诧久久未散,她低头盯着自己双手,难以置信。
她的箭术……何时这般精准了?
再次抬臂,沈鸾张开五指,在空中动了一动。动作好似练了上万遍,只要手在弓弦上,五指下意识握紧,成拉弓动作。
然而明明,她往日都未曾练习过,更不可能这般熟稔。
先前还叫嚷的女子早吓破了胆,扶着侍女的手惊魂未定,干瞪着一双眼睛说不出话。
见沈鸾拉弓,她慌乱往侍女身后躲,差点跌倒在地,不敢再看沈鸾一眼。
沈鸾懒得施舍半个眼神,看都不看。
稀奇劲消失,沈鸾将刚刚发生的归结于运气好,转身将弓箭递给身后的绿萼:“走吧,我倦了。”
话落,沈鸾抬头,猝不及防撞见不远处裴晏幽幽的眼神。
那人背着手,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双眉紧皱在一处。
沈鸾径自背过身,只拿后脑勺对着裴晏,多看一眼都觉得烦。
天色已晚,暮霭沉沉。
听闻沈鸾在猎场,裴仪赶忙换了装束,短衣窄袖,下穿皮靴。
她在文章上造诣平平,然而箭术,却胜沈鸾一筹。
只是未等裴仪大展身手,倏然却撞见沈鸾刚刚那一幕。
裴仪气得直跺脚,冲至沈鸾身前,将人拦下。
“沈鸾,你居然背着我偷偷练习箭术?”
明明去年,沈鸾连靶子都射不中的。
沈鸾怔忪片刻,而后眼底笑意浮现:“公主看见了?”
“没、有。”裴仪咬牙切齿,又不甘心仰首,“虽然没有,可若不是你平日偷偷练习,怎么可能连中三箭?”
说话间,忽有一女子上前,请安问好:“臣女jsg陈绾绾见过三公主、见过长安郡主。”
裴仪还在气头上,没半分好脸色:“你是……”
陈绾绾温言细语:“臣女父亲是兵部尚书。”
裴仪嗯一声,并不理会。
她识得兵部尚书家的千金,眼前这位没见过,定是后院哪位姨娘所出。
受了冷落,陈绾绾咬唇,余光瞥见尚未离开的裴晏,大着胆子上前:“郡主,可否与绾绾比试一二,绾绾苦练箭术已久……”
沈鸾漫不经心瞥人一眼,打断:“听说陈姑娘琵琶了得,京城第一?”
陈绾绾稍怔,须臾方脸红道:“郡主谬赞了,绾绾不过是……”
沈鸾轻哂:“京城第一,不知陈姑娘可与斗春院的小娘子比过?若没有,又是何来的京城第一?”
斗春院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沈鸾将自己与青楼女子相比,陈绾绾急红了眼:“那样下作肮脏的地方,臣女怎么可能自降身份踏足?何况那些……”
她紧咬下唇。
那些青楼女子,所学不过为取悦男子,和她所学的琵琶怎么可能一样。
“……自降身份。”沈鸾喃喃低语,倏尔莞尔一笑,“所以我为何同你比试?”
当头一棒。
陈绾绾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沈鸾这话,比当街扇她一巴掌还难受。
长安郡主眼中,和她一个兵部尚书庶女比试,便是自降身份。
沈鸾施施然离开。
裴仪好整以暇看完整场戏,末了方发现沈鸾已走远,她急急追上去。
“沈鸾,你站住!我还没有……”
蓦地,眼前忽然降下一片黑影。
裴仪刹住脚。
裴晏拱手作揖,鸦羽睫毛下的一双黑眸晦暗不明:“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先前送宝墨示好,裴晏并未理会自己,裴仪笑盈盈盯着人,须臾方扬眉:“你想问什么?”
裴晏垂眸:“公主可知……郡主的箭术,是何人所教?”
……
夜已深。
沈鸾素来有择席之病,新到了行宫,总睡不安稳,辗转不得入眠。
绿萼心细,听见O@声,秉烛点灯走至沈鸾榻前:“郡主,可是要吃茶?”
衾被之下,沈鸾缓缓点了点头。
烛光摇曳,夜里冷些,绿萼取了孔雀翎暖袄为沈鸾披上,自己先净了手,又端来大漱盂,伺候沈鸾漱口,而后方取了茶杯,倒一杯滚滚的热茶递与沈鸾。
沈鸾就着绿萼的手吃了半杯,仍觉不困,越性披衣起身。
绿萼上前:“郡主,行宫不比宫里,还是莫乱走的好。”
沈鸾不以为意,摆摆手:“无碍,我就在这附近走走。”
绿萼无可奈何,只能取了凫靥裘,为沈鸾披上。又拿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走在沈鸾身侧。
烛光淡淡,恰好照亮前方小径。
山林幽深,耳旁只有风声作响。明月悬于枝头,绿萼拢紧衣襟,只觉苍苔夜冷,侵肌入骨。
“郡主,前面再无路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宫……”
沈鸾的行宫紧挨皇后和蒋贵妃,虽有侍卫坐更守夜,绿萼仍觉心颤,挽着沈鸾欲往回走。
“怕什么,前面就是竹林,我白日见过了,并没什么。”
冷风吹来,竹影O@,满地重重黑影,阴森更甚。
倏然,竹林深处不合时宜响起一声娇笑。
绿萼险些脚下一滑,立刻挡在沈鸾身前,高举的明灯照亮半隅竹林,她喝声:“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竹影摇曳,依稀能听见一小声惊呼,随后是衣衫O@动静。
沈鸾双眉紧皱,从绿萼手中接过白纱灯,高举。
晃动竹林中,裴冶一身宽松袍衫,眉眼餍足尽显,拢了袍衫自深处款款走出。
一女子衣衫单薄凌乱,钗落髻松,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一眼便看出两人刚刚所做何事。
烛光照过,也只能看见女子颤抖的双肩,声音早没了先前的娇俏:“郡、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只是……”
她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磕头,见裴冶走开,又伸手欲抓住裴冶袍衫:“二皇子,二皇子救我……”
裴冶轻瞥女子一眼,眉间依旧含着笑,缓缓望向沈鸾:“夜半赏月,郡主好雅兴。”
沈鸾认出地上女子是蒋贵妃身边侍女,无语片刻,冷哼:“不及二皇子半分。”
既是蒋贵妃宫中人,沈鸾自然不想多管闲事,转身准备离开:“不打扰二皇子了,今夜之事,就当我……”
“长安。”
裴冶声音忽然没了先前的轻佻散漫,唇角笑意尽敛,“山中多虫蛇。”
沈鸾猛地转身,双目直直望向裴冶。
却见裴冶又回到往日的浪荡纨绔公子样,他笑弯眼,只吊儿郎当耸肩,“你们女孩家可不比我们皮糙肉厚,还是小心点的好。”
第十四章
夜凉如水,苍苔露冷。
如霜皓月悬于树梢,先前还战战兢兢伏跪在地的女子,此时早拢了衣襟。
玉臂柔软,轻搂裴冶脖颈,她视线幽幽落向沈鸾离开的方向,似嗔似恼,剜了裴冶一眼。
“人家费心从贵妃娘娘那得来的消息,二皇子就这般说出去了?二皇子难道就不怕娘娘责怪你坏了她的好事?”
裴冶笑睨她一眼,眉眼风流,一双桃花眼如秋波倜傥,拥着那侍女重新滚入竹林。
埋头在女子颈侧,笑声闷闷:“你难道不知道,我向来是怜香惜玉的。”
他目光迷离,忽的想起沈鸾,长安郡主自幼就是美人胚子,那张脸,真真称得上桃羞李让,燕妒莺惭。
无人能和她平分秋色。
若是被虫蛇咬上一口,从此容貌尽毁,裴冶嘶一声皱眉,只觉得可惜。
女子深知裴冶万花丛中过的心性,笑着捶他一拳:“二皇子若是真喜欢,怎么不娶了她去?也省得在这望眼欲穿,我都替你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