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愕然:“郡主这灯笼,不是要送给五皇子的吗?”
沈鸾皱眉:“谁说我要送给他了?”
裴晏那盏灯笼,早就叫她随意添上几笔,叫人草率送去明蕊殿。
只舫中也就两位主子,这灯笼是要送给谁,昭然若揭。
沈鸾提着灯笼往外走,倏然瞥见身后的紫苏,她笑:“你就别跟着了,你主子还在,你跟在我身后算怎么一回事。”
话落,她又道,“我去去就回。”
紫苏只得站在原地,遥遥见沈鸾朝裴仪走去。
昏暗夜色中,沈鸾提着一盏明灯。
天色全暗,淅淅沥沥小雪飘在湖上,两岸银装素裹,如粉妆银砌。
沈鸾放缓脚步声,忽而闻得天空一声巨响,竟是礼炮升天,锦绣花团。
声声震耳欲聋,远远的,竟能听见画舫一声又一声的惊呼。
礼花升腾而起,人人仰头看,满脸喜气洋洋。
惊呼声络绎不绝,自岸上传来。
又一声礼花响起,忽而上千盏天灯腾飞而起,霎时整片夜幕亮如白昼。
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沈鸾禁不住捂耳,正巧前方的裴仪也望了过来。
沈鸾晃晃手中的灯笼,一面捂着耳,一面笑靥如花:“这灯笼你若是不要,我就丢水里了。”
裴仪撇撇嘴:“谁要你的灯笼,爱丢丢。”
沈鸾瞥她一眼,作势抬起手臂,欲将那灯笼往湖中丢去。
忽见裴仪急急朝自己奔了过来,眉眼间恼羞成怒:“你作甚!”
沈鸾不过装腔作势,她低声一笑。
耳边的礼花实在恼人,沈鸾伸出一只手:“快拿了它去,再晚一会……”
寒意陡然升起。
沈鸾满脸愕然,那“裴仪”紧攥住自己手腕,人还是那个人,然目光却不是。
她俯身凑近沈鸾耳边:“再晚一会,你就没命了!”
礼花绽放。
扑通一声,沈鸾整个人掉入湖中,冷意围绕,身上的狐狸里斗篷沾了水,犹如千斤重。
“裴仪”站在棠木舫上,洋洋得意,正欲欣赏沈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姿态。
忽而脚腕被人狠狠一拽。
沈鸾将她也拖入水中。
彻骨的湖水自四面八方而来,礼花飞腾而起,照亮半边天幕。
人人仰头望天,无人瞧见湖中沈鸾的挣扎。
铺天盖地的湖水侵袭而来,沈鸾扑腾着欲浮出水面,然很快,又被沾了水的冬衣拖回去。
湖水呛入口鼻,呼吸困难。
染了蔻丹的指甲一次次拨开水面,又一次次沉没。
耳边嗡嗡作响,数不清的水声在她耳边晃悠。
眼神涣散的前一瞬,她好似看见有人自画舫上跳下,一头扎进水中。
朝她游了过来。
那是……裴晏。
“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阿珩,这是你的小名吗,那我以后也要唤你阿珩。”
原来那一年,红梅绽雪,她步履轻盈,推开的是明蕊殿的宫门。
原来,她无师自通的桃花酥,并不是天赋异禀,而是上一世为裴晏学的。
原来,阿珩是裴晏,不是裴衡。
水光粼粼,沈鸾沉沉没入水中。
――裴晏,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第五十六章
将近四更天, 夜已深,簌簌冷风侵肌入骨,寒意渗人。
偶有夜猫自荒草堆中钻出, 吓得宫人白了脸。
静妃肩上笼着秋香色大斗篷,扶着侍女的手, 自步辇上缓缓而下。
雪色漫天, 周遭静悄悄。
忽的闻得身后一声巨响,她转身, 遥遥见满天礼花绽放, 花团锦簇,香屑落地。
静妃驻足,辉煌烛光映照在她眉眼, 一双盈盈秋眸泛着点点亮色。
侍女随之停下,仰首忍不住惊叹:“娘娘快看!那还有天灯呢!”
可惜他们不在太液池,若是在画舫上, 定能瞧得真切。
然能看见这样一番壮观,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上元佳节, 这样大喜的日子, 宫中人人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方在皇帝那落了面子, 如今瞧着着漫天锦绣,静妃心情确实好些。
她弯唇。
夜风吹得她禁不住,静妃掩唇,握着丝帕轻咳两三声。
侍女赶忙上前:“都是奴婢的不是, 看得一时失了神, 竟忘了娘娘是吹不得风的。这儿风大,娘娘快些进屋去。”
静妃莞尔:“哪里就成了你的不是了?左右不过是多站一会, 不碍事。”她抬头,“且这礼花,也不是日日都有的,错过了岂不可惜。”
礼花飞腾响彻云霄。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风声渐渐,侍女不敢再耽搁,扶着静妃回了寝殿,又亲自为她解下斗篷。
殿内烛光辉煌,灯影绰约。
宫人手持美人锤,半跪在榻前,细细为静妃捶着。
忽而又听毡帘掀起,侍女端着姜茶,提裙款步,慢慢踏入殿中:“娘娘,这是奴婢叫他们煮的银耳粥,娘娘吃上一口再睡。”
静妃揉着眉心,缓缓自美人榻上坐起,借着侍女的手,轻抿了一口。
“吃着倒是不错,等会叫厨房也给仪儿留一点,叫她吃了再睡。”
侍女笑盈盈:“哪里用得着娘娘说,奴婢早早叫厨房备着了,怕公主回来晚了,一直叫他们在灶上热着,公主回来就能吃上。”
“仪儿……”静妃摇摇头,无奈叹息,“也罢,她如今大了,自己也能拿主意,用不着我费心。”
侍女闻言一乐,怕静妃多想,忙安慰:“公主确实是大了,别的不说,就说今日是上元节,明明宫中也有人做灯笼,公主还巴巴自己做了一盏,说是要送给娘娘。”
静妃双眼忽然亮起:“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不知?”
侍女:“公主悄悄jsg做的,娘娘哪里知道?”她扶着静妃下榻,“娘娘随奴婢来。”
静妃迫不及待,扶着侍女的手进了暖阁,远远的,瞧见榻前挂着的红灯笼。
小小的一盏,虽然样式朴素简单,静妃却爱不释手,拿在手心把玩。
还叫侍女秉烛来照。
凝聚在眉眼间的忧愁终于化开,静妃笑得温柔:“瞧瞧仪儿这一手字,多好看。”
侍女跟着笑:“公主的字是娘娘亲自教导的,自然好看。”
静妃手指在灯笼上轻轻拂过,学着那字,一笔一画描过:“这孩子,也不说,叫我看见又怎样,定是夜里起夜偷偷做的,紫苏也真是的,都不劝着点。”
侍女温声细语提醒:“娘娘怕不是忘了,紫苏姑娘最近身子才好些。”
静妃点头:“是了,仪儿宫里那几个还小,做事不见得尽心。”
微顿,她将手中灯笼挂在榻前,“我去仪儿屋里瞧瞧,省得那些奴才做事不尽心,趁着没人管都偷懒去了。”
裴仪不常拘着宫人,她不在,今夜又是上元节,好些宫人都跑着出去顽。
檐下只有婆子打着盹守夜坐更。
寒风凛冽,吹皱一池夜色。
忽闻静妃前来,园中坐更的宫人唬了一跳,忙忙起身请安。
四下无人,只有零星几个宫人颤颤巍巍凑上前。
静妃沉下脸:“怎么,仪儿宫中……就只剩这几个伺候的?”
宫人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回娘娘的话,今儿是上元节,公主赏了银钱,叫奴婢也跟着去园里热闹热闹。”
她连连磕头,“娘娘放心,热水热茶都叫人备着了,奴婢绝不敢怠慢公主半分。”
静妃甩袖,大步往前,懒得听宫人敷衍的说辞,直往裴仪寝殿而去。
殿中烧着地龙,猩红毡帘挑起,花香迎面扑来。
青纱帐幔晃动,光影摇曳一地。
四下环顾,静悄悄无人耳语,只支摘窗半撑起半角,冷风鱼贯而入。
静妃双眉紧皱:“这窗子怎么回事,若是公主回来,受凉了怎么办?”
宫人连连跪地:“娘娘,这窗子奴婢离开前是关着的。”
静妃脸色一沉:“你是想说本宫冤枉了你?”
宫人跪地求饶:“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窗子……”
冷风漫入,帐幔挽起一角,宫人无意抬眸,吓得惊呼出声,一张脸惨白:“――人!榻上有人!”
“装神弄鬼做什么!”
静妃不耐烦,正要唤人前来,将人拖下去打板子,她转首,猝不及防被帐后一道人影吓得顿在原地,静妃冷声,忍着心中的惧怕:“……谁在那里!”
层层帐幔晃动,无人回应。
静妃随手指一个人前去:“你,去瞧瞧。”
宫人战战兢兢,心惊胆战伏跪着上前,她手指颤抖,轻掀开帐幔的一角。
猛地看清榻上的人,宫人脸色当即一变,她急急回身,满脸愕然之色:“娘娘,是公主!”
静妃瞳孔皱紧,快步上前,哗啦一声掀开青纱帐幔。
果真是裴仪。
“仪儿!”静妃震惊不已。
裴仪安安静静躺在榻上,钗乱髻松,浑身的珠宝玉石丁点未见,只剩一件单薄里衣。
“仪儿,仪儿!”静妃连声唤人,颤动着手指去探裴仪的鼻息。
幸好,还有温热。
静妃跌坐在地上,脑子一片,后知后觉:“仪儿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该……”
自己是眼睁睁看着裴仪上了棠木舫的,绝对不会出错。
心口跳动不已,静妃垂眸,细细打量榻上的人,确实是裴仪无误。
她心下骇然,攥紧腕间佛珠:“快,快去找太医来!”
侍女自然也瞧见榻上的裴仪,一双眼珠子瞪圆:“怎么会,公主明明在太液池……”
话锋一转,侍女面色巨变,“娘娘,会不会刚刚在棠木舫那人……不是我们公主?”
静妃垂眸不语,她轻挽起裴仪衣袖。
裴仪右手指间有一个黑痣,这还是静妃后来才发现的,那黑痣很小,寻常人根本看不见。
瞥见右手上的黑痣,静妃松口气。
太医闻声赶来,望闻问切后,他拱手:“公主只是受了迷香,并无大碍。”
静妃紧绷的肩颈舒展。
太医施针后,裴仪果真悠悠睁开眼,看见静妃,裴仪目瞪口呆,眼中掠过几分错愕:“母妃,你怎会在这?”
眼前白雾重重,裴仪捂着额角,忽的想起自己好像不该出现在宫中:“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应该是在……”
陡地一惊,裴仪双目惊骇,先前在宴席上,一个侍女不小心撞倒自己,再之后……
裴仪惊觉,自己竟想不出之后发生何事。
抬眸对上静妃忧心忡忡的视线,裴仪紧张:“母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记着之前在宴席上……”
话犹未了,忽听宫门口有太监匆匆奔来。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陛下跟前有人来报,说是我们公主将长安郡主推入湖中,长安郡主昏迷不醒,如今陛下正在发火……”
余音戛然而止。
小太监怔怔望着榻上的裴仪,跌坐在地:“……公主?!”
……
蓬莱殿灯火通明,宫人手持戳灯,安静无声侍立在廊檐下。
宴席上的欢声笑语不见,唯有冷风萧瑟,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敲碎夜色的萧然。
愁云弥漫在蓬莱殿上方。
皇帝端坐于上首,手持迦南佛珠,一张脸冷若冰霜。
皇后侍立在一旁,自侍女手中接过茶杯:“陛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声音透着疲惫,然还是强撑着:“长安福泽身深厚,定会安然无恙。”
余光瞥见殿中央的一具横尸,皇后忽然沉下脸:“静妃呢,还没人去请她过来吗?”
秋月拱手上前,福身:“回娘娘,已经着人去请了。只是夜已深,静妃娘娘兴许已歇下了……”
皇后震怒:“她自己教导出来的好女儿,难不成就叫本宫和陛下在这干等着?”
秋月垂首,噤声不敢言语,慢慢退至一旁。
满屋子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宫人垂首侍立,静默不语。
忽听门口阵阵脚步声,众人瞧瞧抬眼去瞧。
猩红毡帘掀开,步入暖阁的,却是裴晏。
适才下水救人,裴晏身上衣物尽湿,皇帝怕他受凉,叫人更衣后再来。
见是裴晏,皇帝眼中厉色渐去。
许是上了年纪,他鬓角也有了银发,无神的双目透着疲惫沧桑。
“晏儿来了。”声音低低,皇帝满脸倦怠,“坐着罢,刚才幸好有你在,否则长安定叫……”
皇帝双眉紧皱,下首还跪着紫苏,他望一眼,实在想不出裴仪怎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仪儿往日确实不喜长安,朕念着她年幼,不曾想她竟做出这般……”
皇帝欲言又止,“是朕的不是,若不是朕往日对她管教不严,也不会叫她做出此等……”
皇后候在一边,温声宽慰:“这事怎么是陛下的错呢?”她双眼通红,拿丝帕拭泪,“依陛下的意思,臣妾也是仪儿的母亲。她做错了事,臣妾也难逃其咎。”
皇后双眼泛着泪光,声音梗塞,好不可怜委屈。
皇帝望她一眼,终不忍,伸手将皇后揽在怀中:“好啦,朕又没说你什么。此事若真要追究过错,也不该是你。”
帝后二人执手相看婆娑泪眼,裴晏冷眼望去,不发一词。
少顷,殿外传来宫人的通报声。
静妃披着大斗篷,匆匆自抄手游廊穿过,天上还下着小雪,朦胧光影中,依稀可见静妃行色匆匆的身影。
皇帝横眉冷对:“她还知道过来,朕倒要瞧瞧,
她……”
四下无声。
毡帘掀开的那一幕,宫中人人脸上如见到鬼。
裴仪的尸首还在殿中,那如今走来的,又是何人?
皇后在宫中见多识广,也叫这眼前一幕唬了一跳,她双目直直,看看地上白布盖着的尸首,又看看款步走来的裴仪,愕然不已。
胆小的宫人跌坐在地,连连往后退。
满殿错愕,唯有裴晏低垂眉眼,眸光淡然。
“仪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裴仪福身,端庄请安。
“仪儿,你是仪儿?”皇后满脸惊鄂,再看地上的尸首,后背无端冒起一层冷汗。
她怔怔跌坐在座上。
下首跪着的紫苏亦是震撼不已,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