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看得过去,都有些过份好了。云珍看看不动声色的娄虹影,又看看衣冠楚楚的陈彦柏,想起伯勤的重托,回味一番彦柏的说辞,乍一想也许没那么档子事,再琢磨,事情没那么简单。
按理说,陈家小姐得了病,就算写信电话不方便,随便派个什么人,都能起到传信问候的效果,哪里需要陈少爷亲自登门?
这陈少爷,不仅登了门,还入了室,在长辈面前,虽没准备什么礼品,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礼节十分周全,甚而有些奉承之意。别的不说,就说现在的年轻人,中了外国电影的毒,说话油腔滑调,一点章法没有,弄得不好还蹦出几个洋词,他显然是个洋派人,却一口一个‘晚生’‘舍妹’,听上去非常体面。
虹影这丫头,有心事放在肚肠里,向来细水深流,人前看不出大动静的,蹊跷在陈少爷身上,她妹妹得了病,他怎么不见哀容,都有些春风笑面,云珍细究他的视线,顺着望回去….
虹影正在说:“妈,丽芬人不好,我一定要去探望。我也一直牵记着她,又老觉得不好意思,上次下雪天寄住她家,还没回礼感谢。”
年轻男人,心里藏不住事,眼神出卖一切。
“若能得娄小姐造访,蓬荜生辉,舍妹必然大悦。病也恢复的快些。” 陈彦柏话说得滴溜圆:“当然,娄小姐的交通,贵府是不用担心的,我有车来接。”
云珍心思活络地跟滚汤一般,心想这是带人探病呢?还是寻机约会呢?
“探望是要去探望的,今天不行,明天也有些草率,现在快过年了,恐怕不大方便….” 虹影母亲不是笨人,里里外外看出些端倪,但她有自己的考量。
“明天有什么草率?我们家过年,又不用虹影张罗什么。按我说,只管去,或者多住两天,陪陪陈小姐,等陈小姐康健些再回来。同学一场,这份情谊,不容易的。“ 云珍审时度势完毕,已经有了方案,他们要约会,就放出去约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娄虹影的身价,再拖下去只能更不值钱。
尤怕虹影母亲不同意,意有所指含讽带讥地开解:“淑婉,今时不比往日,虹影既在外面读书,走上了抛头露面这条路,认识的人自然比闺房千金多些。有些朋友还是要走动走动的,否则哪来的交际圈?”
第二十二章 佛串
世上最不牢靠的,莫过于人的一张嘴,今天说东,明天话西,随着立场不停转变。
比如云珍,当日说虹影ʟᴇxɪ闺阁女子不作兴出门散漫的,这回逆时针掉头,意思是,已然抛头露面,就让她继续抛头露面。
“是这样的,淑婉。”她很领行情的样子:“时局不同了,民国也已二十五年,你乐于守成,年轻一辈未必与你同心。特别是那些在外面读书的,读洋书的,心野的很,就跟风筝似的,线放长了一下两下收不回来。随她去吧,你拘着她,她难受,你也难受,不如让她自己飞,说不定飞到哪片云彩…..”
陈彦柏就疑似那五光十色的云彩,云珍来说服淑婉之前,是与伯勤探讨过的,她添油加醋地把探讨结果详述一遍,说得淑婉心动不已。
“真是份好人家?”
”可不是,伯勤已经核实过了,祖上据说也是官宦,落魄了两代,到陈家老爷这代又中兴,陈老爷现今是大通银行当家人,上海一半的钱都打他手里过,权力大得很。“
”那少爷呢?“
”虎父无犬子,少爷是燕京大学高材生。咦!人下午不就在你面前?那相貌,那谈吐,你自己说说,能挑得出来刺儿不能?“
人真是没说的,性情也温柔,家境好、学问也高的话,那真是良配。当然最要紧的是他对虹影的眷恋之情,竭力掩饰着,却连站在门口的李妈也看得出来。
但淑婉就虹影一个女儿,不得不考虑地周到些。
“这,合适吗?就怕….“
“怕什么怕,人都上门来了,你要不放手一搏,夜长梦多要出事….”云珍的神情渐趋诡异。
出什么事?淑婉心别的一跳。
”别犹豫了,淑婉,女大不中留,退过亲的小姐更是不能留。钱家那件事,我们现在是捂着,可纸包不住火,时间长了,迟早泄露出去,到时耽误的是虹影的终身大事。我知道你的顾虑,宝贝疙瘩心肝肉,放出去和人家来来往往,属实不放心。可你看看人家那少爷,百里挑一的人才,家境也殷实,顾忌虹影的名声,只说接过去探病,伤不了太多体面。你胆子大些吧,让虹影去走动,没办法,这种洋派人家,男女成亲前是要谈一谈地,时兴的说法是…,是谈….”
她一时想不起来,眼睛上瞟搜索记忆,身旁丫鬟提醒她,她道:“对对对,谈朋友,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也真是撅倒,男女之间居然可以是朋友….”
第二天娄虹影的“朋友”来接,淑婉亲自送虹影出门。
“钱放好了?“ 淑婉问。
淑婉在虹影的随身小包里放了二十块洋钱和十个大洋。
“妈,我就住两日,不需要那么多钱。“
“要的,穷家富路,你在人家住,不能事事让人家开销,出去吃饭,逛个园子什么的,要拿的出手,别让人家小看,我们毕竟…..”
“言情书网大户人家”母亲张嘴就来,虹影赶紧打住:“知道了。“
”此外,礼品要亲手送到陈家长辈手里,小辈收即不合规矩,也是不作数的。“
便是李妈手里提着的人参鹿茸燕窝大大小小七八盒,虹影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丽芬才十七岁,虽然开了个刀,也用不上这么多补品,我觉得….”
她觉得?她自己什么都不肯说,昨晚好言问她,咬紧牙关只说去探陈丽芬的病。
“礼多人不怪,是你的面子,就拿着吧。“ 淑婉说得累了,也不想再与她争辩,叹口气道。
这时把她送出了母女俩居住的院落,穿过这片弄堂,远远望见陈家那墨绿色的汽车停在牌坊下面,车内彦柏看见她们的身影,带着司机和一个小大姐下车来,他自己踩着擦的铮亮的黑头皮鞋迎上来。
小伙子有的是精神,西装西裤外加长大衣,迎着寒风走,寒风似乎也不再凌烈,淑婉搂紧肩上那件还是从娘家带来的貂毛披肩,依旧一身刺骨冷,她终于意识到,的确到了该把女儿双手奉上的时候了,她早就是日落斜阳,再不能给女儿一丝丝普照的温暖。
可惜这事还没有定规,虹影的未来,要靠她自己打拼下来。
”虹儿。“ 她叫一声,虹影闻声转头,淑婉好生端详着,打心底里感慨出来,她的女儿,真是一等一的好容颜。
”虹儿。“ 她瞧得久,情绪就多,思路纷繁杂乱,眼见的虹影红围巾滑落下肩,她上手把围巾拨拢一处,趁陈彦柏尚未到跟前,她再次叮咛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妈昨晚跟你讲的,你要放在心里头。“
母亲昨晚讲了一通男女之道,第一条,就是不能与男人单独共居一室。
这一条,车子上了路没多久就被打破。
陈彦柏是聪明人,也是谨慎人,昨天娄府走一趟,摸清了娄家的路数,为了防止虹影回家难做,也让虹影母亲放心,他除了自己来,开车有老汪,也把丽芬的使唤丫头水花带了来。
水花的功能,是接过李妈手里的礼物和虹影外出两日的行李,以及陪虹影坐在车子后面一排。
汽车经过静安寺巨大香火坛的时候,正值中午时分,香烟缭绕,静安寺门口善男信女排起一条长龙。
“呀,想起来了!“水花一惊一咋:“少爷,二太太交代我的事,让我给忘了!“
“是这样。”她没等彦柏询问,自动续写下文:“今天静安寺有法事,高僧圆通法师亲自开光了一百佛串,二太太说这佛串能够镇宅辟邪,前天通过张司令官的二姨太,先布施了两百块钱,定下两串,她让我静安寺门口停一停,帮她取佛串。“
“刚才经过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倒要停?就是停下来,还要等你拿佛串。那么多人,你挤进去都要时间。“老汪见彦柏没表示,以为他不乐意,先替他抢白。
”你别捣乱啊。“老汪一边开车,一边辩彦柏的脸色,一边斥责水花:”少爷和娄小姐还有事,这就去梦巴黎吃下午点心,小姐和二太太在那里设了包厢招待重要客人,已经先去等候了。你搞七捻三地,耽误辰光。“
“我怎么搞七捻三?二太太交代的事,我没完成,回去是要吃耳刮子的。”水花扁嘴道。
“要不?“ 彦柏开口了,他坐在副驾驶位上,扭头征询后座的虹影:“你看,要不让他们下去吧?”
这事怎么请教到虹影头上,而且不是水花一人下车吗,谁是他们,虹影不明所以,只是客气地说:“我都可以的。”
“好,你可以就好。”彦柏冲虹影笑,回头对老汪道:“那这样吧,即是顾倚清交代的,怠慢不得。水花下去,老汪你也下去陪水花,水花难得出趟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会儿佛串拿到了,人迷路了,倒要麻烦我们张贴寻人启事。”
”啊!“老汪和水花都意外:”那少爷您和娄小姐呢?“
“我们先走,我来开车。你们自己搭电车回家。”
三句两句,水花老汪汇入静安寺人海,彦柏坐在了驾驶座上。
如果说狭小车厢算是一室的话,虹影和彦柏现在独居一室。
这天天气很好,阴郁的南方冬日,居然有几缕阳光,就是风有些大,路两旁的梧桐树,树叶早就落光了,风无可吹,只把行人的棉袍吹起了半角。
“我学会开车没几天,车技不太好,你可坐稳了。“ 彦柏发动汽车,玩笑着对后视镜里的虹影说道。
第二十三章 第二条
如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时光,四旁无人,男人难免趁机搭话,他说一句你切莫立即回话,否则有来有去地,显得你轻浮,在人心里,骨头已轻了三两。
这狭小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虹影不由想起母亲交代的第二条男女之道。
她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那里头也有云珍和伯勤的意思。
都以为陈彦柏是她的出路。
好意也罢,恶意也好,都在给她安排人生电车路径图,下一站是婚姻,想跳站都跳不了。
彦柏正在说学开车的事情。
“开汽车并没有多难,一回生二回熟,多开开也就那么回事。”
“嗯。”虹影应一声,她的眼睛望向窗外,彦柏车开得比老汪快,鳞次栉比的商店招牌像翻过去的书页,一帧帧打她眼睛经过,这速度堪比她的思绪,一时半会停不了。
她这次出门,可不是单纯为了逃离娄家窒息的气氛,主要是想去趟学校,把退学申请撤回来。撤回退学申请并不够,母亲到现在还没有同意她寒假过后复学,她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陈丽芬,她想找丽芬商量个主意,如何说服母亲,回去学校把学业完成掉。
“虹影,你想开车吗?我可以教你。” 前面有红灯,车子降速,彦柏问她。
“嗯…..”
红灯在前,车停下来,彦柏扭头看她。
“啊?“ 虹影发现陈彦柏一双玻璃镜片后笑盈盈双眼对正自己瞧。
“你有心事。”彦柏笑嘻嘻说着话,看上去好像在开玩笑。
岂止有ʟᴇxɪ,简直心事重重。
”陈大哥,不好意思,您刚才说什么来着,我…..”
“又是‘您’,还‘陈大哥’?” 红灯转绿灯,车子开动起来,陈彦柏回头看路,语音中笑意犹在。
不叫大哥,直呼其名,现在又只有他们俩,陈彦柏不真成了她的“电车站头”?
虹影这时发现母亲的第二法则管用,于是抿唇不语。
“也行,我叫你虹影,你叫我大哥,与丽芬一样,那丫头才不会乱想。”
什么时候他已经叫上了她虹影,而且,他说丽芬乱想,这是什么意思?
虹影突然记起丽芬说的让她当嫂子的笑话,心别的一跳,抬眼正经往驾驶座上的陈彦柏瞧。
她坐在后排,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而他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镜中遇见她疑惑的目光。
“你在怀疑什么?” 他说。
她被看穿了心思,转头看窗外:“没有,我为什么怀疑你。”
他笑了,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是有意和你套近乎?“
“是,我是想和你套近乎。”并不等她答,他直截了当地,用他擅长的开玩笑似的口吻:“虹影,我是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那么生分。“
“也许是听丽芬老提起你,所以我初次见你,就觉得似曾相识,哈哈,我都有了贾宝玉的错觉,这位妹妹我是见过地…” 话一出口,始觉唐突,他自嘲地笑起来,这时到了转弯口子上,他拨转方向盘,手有一阵禁不住发抖,他太在乎她了,他留心地听,并没有听到娄虹影的半句回应,他心里开始后悔,这自比宝黛的玩笑开的属实露骨了些,她那么一位矜持的姑娘,一定受到了冒犯。他的眼睛都不敢往后视镜里瞟。然而,他妈的,这算什么呢,尴尬是他的,话说到一半,底下没有人接应,应该自己想办法圆融下去,不能放在半空里飘荡。
“我其实想和你做....”汽车转进一条狭窄的长巷,他鼓足勇气:“.....朋友。”
勇气打了折扣,听上去模棱两可。
有一瞬间,虹影在怀疑,这趋势,莫不是在迎合娄家的期望?
然而她最不想迎合的就是娄家的期望。
“陈大哥客气了,我和丽芬是好朋友,与您自然顺理成章....."她沉吟片刻,细声说道。
顺理成章什么?
这条长巷,僻静的很,向来少人车经过,此地居民,十分懂得因地制宜,这么长的白地不能浪费,于是在巷子的两旁放上竹凳或支上竹竿,摆出两条同等长度的晒场,今天难得有太阳,或者晾衣服,或者晒咸肉,实在无可晒,快过年了,被子也可以挂起来,阳光和风冲刷过,新年里旧被子也盖出新被子的味道。
车子却开不快了,陈彦柏等着她,心想她至少把“朋友”两个字说出来,他自度这个要求并不高,他耐着性子脚尖点刹车,路旁这时有个人走过,车速比他快不了多少。
“还‘您’呢,‘你’….好吗?” 他等她等的实在受不了,只好自己又笑了笑,以柔和的语气几乎婉求道。
她依旧没回应,他是不知道,她难堪地紧。她心里在埋怨,车里只有他和她,这条巷子还那么狭窄且安静,唯一走过的那个人已经进入了门堂,她希望自己能表现地自然些,言辞大方些,但她没经过这样的事,总有些惊惶,到底梅淑婉的第二条男女之道又派上了用场,但凡难以回答地,她只能用无言来对应。
眼睛望向窗外,她的万千条思绪中又多了一条。
可以当她应承了吗?彦柏手轻轻扶着方向盘,用余光瞥后视镜,镜中不见她的脸,她侧着脸,粗而亮的长辫子顺着她的耳廓边,她是真的漂亮,耳朵轮廓都是优美的,至少没有一口回绝,他暗自这样想,忐忑的心渐渐松快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