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笑得出来!”老刘头捧着药碗挑帘进来,“我都听见啦,皇上为什么不满,还不是你抗旨的缘故?快想想怎么弥补吧。”
“是要好好想想,如果皇上迁怒温鸾就不妙了。”高晟看着跃动不已的烛火,嘴角啜着一丝笑,“你知道吗,她愿意张开手抱我了。”
老刘头暗暗翻了个白眼,把药碗递给他,“这一抱要了你半条命,下次亲你一口,还不得要你的命!”
高晟呵呵笑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还仔细回味了一会儿,“老刘,你是不是在药里加了蜂蜜?”
“对,足足加了二两蜜。”老刘头的白眼差点翻到天际,这人的脑壳坏了,舌头也坏了,下回要多多加黄连,苦死你!
“她怎么样了?”
“好着呢,毫发无伤,能吃能喝,比你好一万倍。”老刘头没好气道,“这口气你打算就这么忍了?现场没找到宋南一的尸体,大概率被叶家那小妞救走了。”
高晟刚才还微笑的面孔一下子暗沉下来,“宋南一跑了,他爹还在诏狱,关在诏狱一年多,打明日起,我们不管饭了。”
老刘头目光霍地一闪,“那叶家?”
“不是抓到几个活口?你们办案办老的了,照常办就是。”高晟冷笑道,“先前是顾忌太皇太后的面子,可叶家一而再再而三暗算我,这口气,我不打算再忍了。”
“宫里那边……”
“放开手脚去办,这回咱们人证物证抓了个十成十,太皇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外戚暗中蓄养私兵,刺杀朝廷命官,够叶家喝一壶的。”
老刘头捻着山羊胡子,眼神闪闪,“人证的话,莫过于你那心肝宝贝最合适。”
高晟默然一瞬,缓缓道:“先不要打扰她,过几天再说。”
“行行行,听你的。”老刘头又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奉上,暗道不找她,找她身边那个小丫头是一样的,毕竟是她给我们报的信儿!
夜深了,弯弯的月牙儿嵌在深蓝的夜空,窗外虫声繁密,扰得屋内人心烦意乱。
温鸾睡不着,阿蔷也睡不到,两人头碰头躺在床上,低低说着悄悄话,不过多数是阿蔷在说,温鸾在听。
“天行少爷太不好骗了,一眼就看出我在扯谎,他让我给小安福报信,还好他去得及时,不然……我想想就后怕。”
温鸾重重叹了口气,“要不是嘉卉拖延了会儿,或许真赶不上,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高晟那一剑……希望不要刺中要害。”
“宋家没一个好人,她只是不希望大人死,没准巴不得小姐死呢。”
“小姐,我看高大人是真的喜欢你,你看他一点都不生气,还拼了命的救你。要不,你就原谅他一回?”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小姐说话,阿蔷抿抿嘴角,一横心,下了剂猛药,“我知道小姐心里过不去大小姐大姑爷那道坎,可是你想想,大小姐为什么自己撞到高大人的刀口上?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让你看见?”
温鸾的心猛地一抖,“她不知道我会回去,她是被高晟逼死的,高晟救我不假,可他杀了姐姐姐夫也是真!”
阿蔷讪讪道:“我不是说大小姐不对,就是、就是……人有亲疏远近,她把大姑爷看得比小姐重要……”
温鸾翻了个身,“那不很正常?我困了,睡吧。”
夫妻自然要比姐妹更近一层,她不觉得有何不妥,是她对不起姐姐姐夫,是她把高晟招致他们家中,没有她,姐姐姐夫就不会死,松儿也不会成为孤儿!
她欠姐姐姐夫的实在太多了,怎么能指责姐姐有别的心思呢?
闭上眼,却是高晟的面容,费尽心力也驱赶不走。
他张开双臂,哪怕迎接他的是刀,是剑,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也要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心脏砰砰地跳着,温鸾把头深深迈进被子,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第76章
◎察觉到她的心思◎
暮春多雨, 天总是笼着一层灰白的云,似阴非晴,好像随时都会来一场缠绵悱恻的细雨。
温鸾倚窗而坐, 失神地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阿蔷几次劝她去看看高晟, 她都没去——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高晟。
哪怕是听到“高晟”这两个字,都觉得心乱如麻, 甚至还有隐隐的慌张。
可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不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小女孩, 这种感觉,她清楚地知道意味着什么。
闭上眼,就看到满身是血的姐姐站在面前, 悲愤又埋怨地看着她,“你怎么能喜欢高晟?”
囚徒怎能爱上狱卒?被害者怎能爱上凶手?她定然是得了失心疯!
天上的云越积越重, 空气沉重, 没有一点风,憋闷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蓦地。一两点冰凉的水珠飞到她的脸上,惊得她浑身一激灵,“天行哥?”
不知什么时候谢天行走进屋子, 折了枝柳条儿一甩一甩地耍着,“想什么呢, 我在旁边站了好久你都没发现。”
温鸾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不去看看高晟?”谢天行自顾自坐在她旁边,“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伤势太重, 连着把旧疾也带起来了, 伤口化脓,人也烧得厉害,昨晚上都开始说胡话了。老刘头说他体内的毒素影响了药效。”
他挠挠头,满眼的疑惑,“高晟怎么会中毒?那些锦衣卫为什么用幽怨的眼神看我?我分明救了他呀!”
温鸾沉默片刻,低着头说:“他们是恨我,是我刻意引高晟过去,我、我想杀了高晟。”
瞒不过去了,她只能把过去一年的风风雨雨说了出来。
谢天行单手支着下巴,一向戏谑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妹子,你受苦了。”
温鸾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摇头哽咽道:“我不苦,姐姐姐夫才苦,好歹我现在还活着,可他们……我就不该去找他们。现在还把你牵连进来,你坏了叶家的谋算,他们奈何不了高晟,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他们奈何不了我!”谢天行搓搓脸,他抬手,拍了拍温鸾的头,“高晟的确混蛋,你怎么报复他都不为过。但燕姐姐利用你下毒也不对,他们动手时就该想到失败会是什么后果,既然敢做,就要敢当。你呀,就别想着报仇报仇的了。”
“他杀了姐姐姐夫,我不替他们报仇,如何对得起他们?”
“可他也救过你,还不止一次,这又怎么算?”
温鸾登时被问住了,良久,方慢慢道:“我还他一命就是。”
“所以你从城楼上跳下来自尽?”谢天行颇为不赞同她的想法,“动辄寻死,绝非你的作风——以前你多活泼朝气?听哥哥的话,别钻牛角尖折磨自己了,你想走,哥哥就带你离开。”
温鸾苦笑一声,“我总觉得自己背叛了姐姐。”
谢天行忽而笑笑,又恢复成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呢,哥哥我也杀过不少人,其中不乏好人,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不过听令行事而已。按你的说法,我死多少次都不够还的。”
温鸾大吃一惊,连哭都忘了,“你这些年到底干什么去了?”
谢天行挤挤眼睛,“我呀,占山为王,拉了一支起义军,和朝廷打得不亦乐乎。”
温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谢天行哈哈大笑,“不然我哪儿敢住到这里?”
温鸾疑惑地打量他两眼,喃喃道:“不管真假,你必须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她是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谢天行显然明白她的担忧,心头一暖,眼神愈发温柔了,“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不管燕姐姐死前抱着何种打算,义父义母,总归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被任何枷锁束缚,自由洒脱地在这世上走一遭。”
温鸾怔住了,一时间心潮澎湃,自由洒脱,真的有一天,她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么?
谢天行笑着说:“等哥哥处理完手头上的大事,就带你离开这里,什么爱啊恨啊得,统统滚一边去!让我想想去哪里,嗯……我们去哈密的西海子,那里十分荒僻,大周控制力很弱,无王统摄,属于三不管地带,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温鸾根本不知道哈密在哪里。
谢天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画给她看,温鸾瞠目,“那么远?”
“世外桃源,当然越远越好。”谢天行大手一抹,桌上的图案登时变成了一滩水渍,“保密哦,就是阿蔷也不要透露,那丫头,现在完全是倒向高晟啦,憋着法儿地想要撮合你俩。”
话音刚落,院外就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小姐!”阿蔷慌慌张张的,眼中满是震惊不敢相信,“宋嘉卉、宋嘉卉……死了。”
温鸾倒吸口冷气,像是被人重重撞上来,身子竟然歪了一下,“死、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蔷脸色十分难看,“就是那天,当时她就不行了。”
温鸾闭上眼睛,失去浑身气力般地瘫坐椅中,又是一个无辜之人丧命!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后悔去这一趟了。
她的声音颤抖得令人心碎,“阿蔷,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阿蔷立刻瞧出她的不对劲,慌忙劝道:“这和您有什么关系?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您和她说了多少次,她就是不听。再说了,做圈套的是宋南一,杀她的是高晟,是他们杀死了宋嘉卉,要怨,也是怨他们。”
温鸾只是摇头,她知道高晟的脾气,当宋南一选择叶向晚活,让她死的时候,宋家人在高晟眼里就是死人了。
泄愤也好,给她出气也好,宋嘉卉终究还是因她而死。
谢天行叹息一声,用力握紧她的手,“妹子,不要什么都往身上揽,这会压垮你的。”
“我没事。”温鸾笑笑,突然想去看看高晟了。
细雨飘摇,雨点打在浅青色的油纸伞上,又顺着突出边缘的伞骨泪一般落下,滴滴咚咚单调地回响着。
温鸾站在廊下犹豫了会儿,收起伞,抖掉上面的雨水,轻轻放在门旁,又拎起裙角悄悄迈过门槛。
小安福在床前守着,见她来,略一点头,一言不发出去了,再没有先前的热情。
已是黄昏,又阴着天,光线暗得很,屋里便燃着一支细细的烛。烛光照在高晟苍白的脸上,给他染上一层
淡淡的黄晕,烛光似乎变成了阳光,高晟看起来少了几分阴冷,多了些许温柔。
温鸾本打算看他一眼就走的,可不知怎的挪不动脚,就那样站在原地一直静静看着他。
高晟突然睁开眼睛,“温鸾?”
就像做坏事当场被抓包,温鸾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踟躇片刻,就要转身回去。
“等等!”高晟急急抓住她的手,因起身太猛,背上的绷带洇出浅浅的血痕。
温鸾不敢再动,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坐下,低着头说:“你的伤要不要紧?”
说完就后悔,这简直是一句废话。
高晟一怔,随即眼中迸出一阵光华,一瞬间来了精神,“不要紧,我是躲懒不愿意当差,故意叫他们夸大伤势,没想到也把你骗过了。”
温鸾沉默了会儿,发现实在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又要起身告辞。
“皇上本想放宋家一马的,结果宋南一自己作死。”高晟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这个案子肯定要办成大案,宋家长房抄斩是一定的,不过他们也不剩几人,其他几房流放岭南,以后的京城,不会再有定国公宋家了。”
“哦。”温鸾低低应了声,“宋嘉卉的尸首在哪里……”
她话没说完,高晟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微一挑眉,“不知道,大概埋到乱坟岗了。你想要替她收尸?免了罢,我向来是睚眦必报,宋南一让我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一剑没杀死他算他命大。温鸾,不要对我抱有什么道德上的期盼,能利用的人,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利用。”
温鸾深吸口气,“这场刺杀我也有份,你不报复我?”
“当然会!”高晟嘴角勾勾,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幽光,“你要永永远远待在我身边。我不会放开你的手,生要和我在一起,死了,也要和我葬在一起。”
“哪怕我不爱你?”
“没关系,我爱你。”
温鸾怔住了。
一阵疾风吹开窗子,挟着雨丝的凉风,将暮春残留的燥热一扫而光,窗棂在风中嚓嚓轻响,一下下,叩在温鸾的心上。
她不由捂住了心口。
“我不会爱上你,绝对不会。”她说,像是对他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高晟讶然看着她,随即眸子亮得惊人,温鸾岂会时时把“不爱”挂在嘴边,一遍遍地说,生怕他不知道似的。
可他早就知道她不爱他,这话,更像是在警示她自己。
她分明,动心了!
第77章
◎哪怕没有回应也是件幸福的事◎
立夏过后,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尤其到了正午,炎腾腾的大太阳挂在湛蓝的晴空中, 烤得空气都是滚热的,连树上的雀儿都懒得叫一声。
这样的天气, 按说人们都躲在家里歇午觉,街上没什么人的, 可今日的菜市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是挤来挤去找看热闹的好位置。
“定国公要砍头啦,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砍头的国公爷!”
“犯上作乱,谋逆啊他, 祖宗多少功劳也不够填补的。”
“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呼奴唤婢, 放着好日子不过, 偏偏要谋逆,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围观的人群嘈杂混乱,发出一阵阵哄笑。
街口的一个角落,一个头戴斗笠, 穿着破旧竖褐的男人佝偻着蹲在树荫下,脚边是一篮子青毛桃。
有人等得口渴, 就问他买几个桃子吃。结果那人一抬头,但见他脸上是一大片暗红色的疤瘌,看一眼都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恶心想吐, 别说买他的桃子, 来人没有拔腿而逃就算好的了。
所以他在这儿蹲了半天,一个桃子也没卖出去。
不知脸上的疤痕阻碍了他的神色,还是天生淡然,他看起来丝毫不着急,更没有如其他小商贩一样吆喝买卖,反而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似的。
忽听有人喊:“来了来了!”
人群忽地围了上去,卖桃的男人也迅速站起来,篮子也顾不上拿,七挤八挤,就挤到人群最前面。他冲得猛,踩了脚,撞了胳膊,引起几人一连串的抱怨。
他低低道了声对不起,声音温润悦耳,和他令人不适的容貌完全不匹配。
三声锣响,若干差役押着一个男人走上刑场,右胳膊肘以下的袖子空空荡荡的,正是被夺爵的定国公宋义。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武将,在诏狱关了近一年半,已是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瘦得只剩个骨头架子,与其说是押上来,不如说是一路被拖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