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只活灵活现的用树叶编成的小鸟便自那灵巧的手中诞生了。
玉晅瞪大了眼睛,树叶还能编小鸟!
心思狠不狠毒先不论,这混账这一手真的是惊艳到她了!
明夷仔细地查看小鸟,编织的过程中手不免会被尖细的叶片划出伤口,有血迹沾到那鸟身上,他便用袖子轻轻擦拭,似乎很执着地要将那只小小的鸟儿做到完美无缺。
他满意地瞧瞧手中的小鸟,突然伸手一点小鸟眉心,一股微弱的魔力灌入小鸟体内。
然后,那栩栩如生的小鸟便当真活了一般,扇动着小巧的翅,突然一口刁住香囊的挂绳,颤颤悠悠自他掌心飞起。
明夷笑着点点鸟喙,“去吧。”
那只小鸟听见他的指令,扑棱着小翅膀,歪歪斜斜朝玉晅飞来。
明夷突然开始咳嗽,半空中那灌注了他最后一丝法力的小鸟,突然身子一歪,就要栽下去。
一直紧张盯着着香囊的玉晅立马伸手去接,啪一下,小鸟连带着香囊栽进了她手里。
玉晅舒出一口气,又忍不住心头火起。
这混蛋!法力都没了还演什么杂技!要是阿茵的骨灰真落下去她发誓一定要掐死他!
魔君好不容易咳完,伸手虚虚指指她手心躺着的小家伙。
“魔族特有的一种小藏雀,也叫负荆鸟,送给公主殿下,就当给小公主赔罪。”
……
看着手里栩栩如生的小鸟,玉晅难得发了会儿呆。
能做到这般精巧的程度,已经不单单是技艺的高超精湛了,更多的,是从这个小家伙身上能看到制作之人对于生活所投入的一种热情和珍惜。
是的,珍惜。
能品珍馐一般喝下一碗泛着油光的粗茶,能在险境之下端着十二万分认真的态度去编织一只小鸟,谁能说这种人不珍惜生活?
如此热爱生活却又如此漠视生命的一个人。
到底是怎么样的经历让这个人似乎对生活充满了向往的同时又能随意践踏别人的生命呢?
她突然惊觉,好像热爱生活与漠视生命从来不是对立的,就如同温柔和无情也从来不是反义词。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分裂的人,一边热爱生活一边伤害生命,一面温柔似水一面冷漠如冰……
她因此更加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了。
“魔君若是真心想道歉,就请以后不要再算计我,我既已卷入局中,天界既已被你们拉下水,我便只能提刀迎上,这场醉生梦死大阵我一定会追查幕后的真凶,一定会为这些枉死的生命报仇,我只求魔君离我远一些,不要再拿我当筏子和挡箭牌。”
“至于美人椿,也只是陛下接近我的目的之一吧?如果我猜的不错,陛下此次人间行走,目的有三:第一,百年前故意闯上天界讨要我,就是想以我为诱饵,引来鬼族之人,然后逐个消灭;第二,陛下之前似乎受过伤,故意大张旗鼓找我的踪迹,也有以此转移视线的打算,同时将我天界拉下水,那些人多少便会有顾忌;第三,取我春神印解掉体内的美人椿之毒。”
明夷含着淡淡血丝的眼眸抬起,“我现在才发现,我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过于低估了你,小公主。”
玉晅将小鸟扔还给他,“我才是低估了陛下的冷酷本色。”
“往后不论陛下是再算计我,还是继续夺我小命取春神印,我都会毫不客气地反击。”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说半句都嫌多,到了此时我和陛下已再无话可说,陛下还是歇歇口舌省点力气疗伤吧!”
明夷露出抹忍俊不禁的神色。
小公主,对他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不假辞色。
她说得不错,他蓄意接近,的确是存着让她当挡箭牌的心思。
自闯入天魔一族领地后,他身受重伤,如果野心勃勃的鬼族十部众联合起来对付他,他会立马陷入险境,于是,他便闯上九重天上演了一出当众讨要傻公主的戏码。
鬼族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他也得以有了喘息的机会。而在寻找美人椿解药的途中,他偶然发现春神印可解天地万毒,便伪装成小鬼潜伏在了她身侧,更是送信给血焱和血冥透露了小公主的踪迹,把他们引来逐个击杀。
想想,他似乎每一步都在利用她。
原本他对这一切是心安理得的——强者支配世界,而弱者,只有当待宰羔羊的份儿。
何况,在他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垫脚石与绊脚石。
小公主,一开始就是他选中的垫脚石。
所以,在猜到真相之后,她厌他恶他,他都不意外,甚至也不怕她得知真相后会一朝翻脸。
他本应该不在意的,垫脚石的情绪为何要在意?
可心里那股他很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类似怅然的情绪是怎么一回事儿……
自从玉晅说开之后,两人便似乎再无话可说。
空气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当然,这种诡异只限于玉晅和魔君之间。
花娘和李掌柜经历了方才一系列的生死之劫,这会儿只剩抱紧树干的力气了,自然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讲话。
两人抱着一根树干,因为有青绫连接,其中一个动作过大可能就会让另一个摔下去。
所以,两人谁也不敢动一动。
而此时突然刮过一股罡风,这棵树本就突兀地斜在半山峭壁,穿过山谷的风猛烈地刮过,树叶唰唰唰被风卷起扑在脸上。
花娘正努力低头躲风,忽觉身下的树干被刮得一阵大力摇摆,听一旁传来尖叫,身体猛地一坠,她惊叫一声,大力抱紧树干才避免了被拉下去的危险。
她转头低望,再次惊叫一声。
“李掌柜!”
刚才那股罡风害李掌柜被掀了下去,此时他整个身体正吊在半空打摆子,幸亏手上还攥着一截青绫,不然定会摔下悬崖。
玉晅闻言望过去。
此时她和花娘李掌柜在两根树枝上,离得不算近,她和明夷又都没了法力,就算她想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而一看清李掌柜身下的地势,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一面布满尖石的山梁正正在沙棘树下方,如果李掌柜方才摔下去,那必然会摔成一摊泥。
“李掌柜,坚持住,别放手,我们想办法拉你上来。”
花娘也道:“是啊,李掌柜,攥紧绫绳,你要是有个万一你义善堂的孤儿们怎么办?”
李掌柜一直魂不守舍的脸上,听见孤儿的时候突然黯了黯。
他迎着狂风,努力抬头,突然朝上方的花娘道:“花娘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
狂风呜呜呜刮得更猛烈了,李掌柜未完的话被风吹散,他手中的青绫猛地一松,花娘发出惊叫。
忽然远处有几道黑影一闪。
是明夷手下前来接应的魔卫在接到主上的信号后赶到了。
明夷对着那些护卫道:“接住他。”
黑影得令,飘忽的速度骤然加快,如一道道黑色闪电飙射而下。
李掌柜坠落的身影被带了上来。
赤影上前,先取出一粒白色药丸给明夷服下。原本惨白的脸色立马恢复了一丝血色,就连肩头的两道贯通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复原。
“先带我们上去。”他淡淡吩咐手下。
说着,他转头看向玉晅。
“公主殿下不打算再听我说话我不打紧,但现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还是再听我最后一句话。”
“随我一起上去罢。”
玉晅刚从李掌柜突然被刮下去的惊吓中缓过来,听他这么说,倒也没多犹豫,略一点头,“那就多谢陛下。”
凭她自己确实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去。
她虽不想再跟他扯上更多关系,但还没迂腐到为了一口气就拒绝他难得的好意。
至于后面他会不会再对自己施展恶意,话已再明白不过。
最坏,也不过刀剑相向。
……
魔卫们到了,他们出去便不再是问题。
赤影拔出腰间的佩剑,手一挥,那宝剑骤然变大十倍不止,似一叶扁舟,足以让几人御剑飞行。
宝剑横在半空,平平稳稳,明夷率先踏了上去,又转身伸出一只手,想接一下后面的小公主,却见玉晅半提着裙摆自己跳了上来。
他笑笑收回手,也不觉尴尬,目光在她被刮得布满破口的衣服上一顿,突然对着赤影道:“来件披风。”
赤影向来对主子的话言听计从,此时见主子开口要衣服,又见他那身袍子惨不忍睹,自然以为是主上要找件衣服遮挡一二,二话不说就要解自己的。
明夷眼一眯,看见他解衣的动作,语气突然一冷,“要新的,没穿过的。”
赤影脱衣服的手凝固住了。
主子不是向来在这种衣食问题上不太讲究的嘛,之前跟随他一起出生入死,条件艰苦时一件衣服两人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他向来不在意这些,今天这是怎么了?听那语气,怎么还有点嫌弃他的衣服呢!
怎么主子跳了一次崖,讲究突然就多了?
第33章 自己找揍的魔君陛下
赤影一脸羞愤地去找衣服了。
飞出去好远他仍觉得不可思议。
主子竟然让他去找身女装来,还必须要全新的,要白色,不能有任何杂色花纹,还要凡间最好的衣料,最长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
他想哭,这么个西北偏僻的一角,他上哪儿去找凡间最好的衣料!
关键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哪里懂得主子口中报出来的那些尺码是对应着多大的衣裳!
他又想起主子口中轻飘飘的那句“不知道你就去找个姑娘先问问,温柔一点,别吓着人家。”
他要是真去问,人家姑娘得爆他狗头吧?!
还给他限时!主子从没对他这么苛刻过!
眼前闪过一众魔卫虽然脸上挂着同情眼底却满满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更羞愤了。
目送着魔君手下第一大将羞愤欲死地走远,玉晅脸上也很羞愤。
因为这混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笑盈盈对她道:“小公主,耐心等一会儿,衣服马上就来了。”
本来她听见他口中说的那些尺码就越听越觉得跟自己的尺寸很像,虽然他已经说得含蓄,也没说一些不该说的地方的尺寸。
但这混账!他到底是怎么这般清楚她的尺寸的!还当着这么多的人说出来!
没看到那些魔卫脸上表情都不对了嘛!
她心里涌上一阵无力感。
每次都不想搭理他,但这混账每次都能厚着脸皮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打破僵局。
她叹口气,“陛下阅尽千红,连女人衣裳尺寸都能一看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佩服。”
听见她的话,站在一旁纷纷竖起耳朵的魔卫们眼中八卦的火苗噗一下灭了。
害!还以为主上雄风屹立英姿勃发一出马就拿下了天界公主呢!
明夷道:“千红没阅过,倒是被一枝带刺的玫瑰扎过手。啊,对了,还没谢过我中剑的时候小公主及时抱住我的恩情呢。”
唰,魔卫们耳朵高高竖起,八卦的小火苗重燃。
都到抱的程度了?!
男女授受不亲啊两位,你们是有点故事吧有点故事吧?!
玉晅翻白眼,她就不该试图澄清,有这故意把话说得让人浮想联翩的家伙在,只会越描越黑。
他爱咋说咋说吧,反正又不能当真。
相比于这混账的刻意抹黑,她反倒更担心李掌柜。
这个一脸沧桑的男子,自从在莲池中得知自己长寿的背后是借了七个小儿的寿元后,脸上便一直充斥着一种满是悔恨的神色。
那种生无可恋的神色看得她心中一跳。
跟阿茵自杀时的神情实在太像了。
此时花娘已经被魔卫带到了剑了,而李掌柜仍然站在被风刮得摇晃的树枝上。
一个魔卫正伸手打算把他接到剑上来。
李掌柜突然抬头看了一眼众人,自己后退一步,脸上勉强挤出抹笑,“谢谢诸位的出手相救,但是不必了。”
“我执迷不悟苦苦追寻长生,却终害死我珍爱的那些孩子。我一身罪孽深重,实在无脸苟活于世。”
“我今所求,唯有一死。”
一个仰身,他瘦弱的身影倒了下去。
风将他最后的托付吹到众人耳中。
“花娘子,我将义善堂的孩子托付给你了,真的拜托了!”
砰地一声。
沙棘树下方那块尖锐的山石上绽开红白一片,那是人的脑浆。
李掌柜的身体抽动几下,彻底不动了。
伸手打算接他的魔卫僵住了,他慢慢瞪大眼睛看着底下那一摊摔得看不出人形的东西,不明白这世上竟还有在经历了九死一生后又主动去赴死的人。
花娘惊得后退一步,突然啊一声捂住了脸,一个踉跄跪在了剑身上。
玉晅脑中嗡地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着走到剑身边缘直愣愣盯着那会令人做噩梦的场景的。
错了,不该是这样的。
她费劲千辛万苦救下他的生命,不是让他轻易抛弃的。
人有七情六欲,会生一些不现实的欲望,这很正常,有欲望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利用这些欲望设下害人大阵的罪魁祸首,该死的也是罪魁祸首。
不该是他们这些被利用的无辜之人啊。
她救了他,几经生死,没道理在终于看到生存曙光的时候再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是掌管生机的神,最看不得生命被轻贱。
她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吓人,从来清澈见底黑白分明的眸中盛满迷茫和无助,单薄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似被狂风暴雨打湿的蝶,透着无尽的脆弱。
明夷目光一颤,自相识以来,他也算摸清了这小公主的性子——于小事上散漫不羁,随意从容,但对于自己真正的坚守,从来都是异常执拗。
这种人执着是好事,但也容易钻牛角尖,受到打击时心中郁存的那口气如果不及时发泄出来,很可能就会成为一块心病。
他不认为小公主会脆弱到接受不了这一现实,只是阿茵的死已经让她心存无限愧疚,后来又经历惊险逃生,此时李掌柜又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选择自杀,一连串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会击垮本就受伤的她。
“我早就说过,区区凡人的命本就低贱如蝼蚁,就算你费尽力气救下他们,他们也不懂得珍惜,你说你又何必救他们?”
听见魔君突然的开口,玉晅怔怔地将脸转过来。
“你说……什么?”
明夷忽而一笑,笑容讥诮,“我说,救下他们是你自作多情。凡人业力深重,生、老、病、死、贪、痴、怨、嗔、恨、恶、欲,他们总是着眼于这些东西,因此才会生出贪欲恶欲,若不是他们本身贪念太多,也不会招致这场无妄之灾,说到底他们本就不值得怜悯,也不配得到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