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是个聋哑人。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女孩在遭遇火灾后没有一声喊叫,因为她本身就发不了声音。
黑色眼眸像是被浓雾浸染一样,他死死盯着女孩的动作,嘶哑的声音伴着她的举动,一字一字地念出了她对他说的话。
“谢,谢,你,拉,住,了,我。”
因为她一直在动,沈从越感觉一直紧拉着她的手往下滑动了些,牙关几乎都被咬出声响,冷峻的眉眼这一刻染上了猩色,因为太过用力,脖颈早已暴起了突兀的青筋。
明明前后还没有两分钟,豆大的汗水已经沿着鬓角流下来,凝聚在他瘦削分明的下颔处。
而就在这时,他发觉从肘关节那里传来一丝痛感,随着胳膊在墙壁上的不断摩擦,那里的疼痛越来越重。
沈从越瞥了一眼,就看到自己胳膊肘那里的衣服被突出来的一根钢钉划破,死死扎着那块裸露出来的那块皮肤,留下一个不小的血洞,点滴状的血沿着他凸起青筋的手腕顺流下来。
直至这个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了声响,是他的队员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正迅速提上装备朝这边跑过来,准备开始营救。
可女孩此刻忽然像崩掉了的一条线,她自然也看到了沈从越胳膊上的那个伤口,哭的不能自已,全身抖动的不像话。
尽管面临着身子不断下坠的危险,她还是不住哽咽抽搐着,眼里的破碎感越来越重,断断续续地向他作着手势。
“可…是…对…不…起,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哭的那么凶,泪水和头发早已粘连在一块,好像预料到了自己即将会发生什么,哽咽个不停,身子不住地抽动起来,直到她抬起了手去扳他一直紧攥着她的那只手。
那一刻,沈从越终于明白,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可想要拯救一个已经存了死志的人有多难?
沈从越将全部力气都压在了他拽着她的那条胳膊上,再腾不出力气去阻止她的举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拉着她的手一点点变松。
直到彻底挣开的那一瞬,手上倏地一轻,他目光顿时变得赤红而又绝望,几乎是失去理智似的,撑起身子,让两只脚踩住下面的窗檐,身子往下弯就要去抓宋孟瑶急速下坠的身子。
一时间,底下聚起来的人群,发出的尖叫声喧闹声比起之前来说,猛然高了几倍。
幸好被及时赶来的队员扯住将他用力从窗户边拽了回来,见他像不要命了似的还想往那边闯,其中一个队员直接上前揍了他一拳,扯着他的领子,嘶吼着,试图将灵魂好似已经溃散的他叫回来:“沈从越,你他妈给我冷静点!!”
沈从越眼眶发红到极致,甚至边际处隐隐有发热的湿润,看着面前的队友,咬着牙关,字字哽咽道:“你他妈让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那是一条命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最初还是渴望生的人,最后却在即将获救的那一刻,却甘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他,明明已经在用力地抓她了啊……
.
对于没有挽救回一条生命,不光是沈从越,在场参与救援的每个消防员心里都不好受,气氛又沉重又压抑,每个人的心头都好似烧起了一场浓烟大火,将周围的氧气都烧了个一干二净,让人几乎窒息的喘不上气来。
直到救援活动结束下楼时,众人缄默时,一个中年女人忽然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消防员的队伍里,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质问他们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的瑶瑶。
这个女人,是宋孟瑶的妈妈。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宋城对那个女人深深的鞠了一躬,面上满是压抑的苦涩和愧疚。
女人悲伤到了极致,她揪起宋城的衣服,不断用力晃他,哭吼道:“你们一句尽力,我就要相信你们吗?我的瑶瑶就可以回来了吗?!你们倒是把瑶瑶救回来啊…….”
女人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似的,在扯完宋城衣服后,便浑身瘫软在地上,崩溃地哭着。
“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她的命那么苦……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她啊……”
沈从越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宋城就因为他而平白去遭遇家属的那些诘难与控诉,大步走上来,就要挡在宋城的面前。
毫无血色的唇瓣抖动了几下,正要说些什么,他一低头,就看到了宋孟瑶母亲那灰白的面容,还有那不住颤抖着的瘦弱脊背,眼睛早已被泪水糊满,睁也睁不开,却还是不断往外流着咸水,瘫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
那一刻,光仅仅知道了女儿的死讯,这位母亲就好像苍老了十岁。
如果再让她知道,她一直那么精心照顾的女儿是自己放弃了生命,恐怕会更受打击。
而且现在说,更像是对这一起事故的托辞。
沈从越紧抿住唇,放在身侧的双手忍不住用力攥成拳,鼻腔里好似被什么又酸又苦的东西所充盈住,让他重重呼吸了几声,带着压抑而又沉重的喘息。
作者有话说:
可以小小的给大家预告一下,两人快要确认关系了,以及宋孟瑶这里还会说的更深一些。
其实对于闻喜和沈从越来说,比起非要将对方的心意知道个明明白白,他们更想要的是,是彼此的精神支撑与陪伴。他和她,早就离不开彼此了。
社会给予特殊人群的关注太少太少了。他们所遭受的那些苦痛,远比这些还要来的更多更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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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闻三十六下
◎沈从越你疼不疼啊。◎
沉默了几瞬, 他痛苦缓慢地闭了闭双眼,对地上的女人慢慢开口说道,声音粗哑而又缓慢沉重:“对不起,是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哽了一下, 身侧攥起的拳头, 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分明地用力凸起, 随后是他字字艰难的声音。
“是我没有拉住她。”
一遍一遍, 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似的, 任凭女人质问哭喊的嗓音徘徊在他的耳间,还有她情绪崩溃下作出的那些乱踢乱打统统都毫无章法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而沈从越就像一只沉默的羔羊, 感受不到疼痛,孤寞而又死寂地伫立在那里。
最终, 他还是把事情原本的模样所遮盖,把责任统统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而宋孟瑶的母亲,总觉得是当时参与救援的消防员并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保护好她的女儿, 甚至于开始来消防站堵沈从越, 说无论如何都要给她一个说法,负起相关的责任。
甚至于还去相关部门举报,可经过他们调查,沈从越在那场事故中采取的救援行动没有任何问题, 是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营救宋孟瑶,是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
可宋孟瑶的母亲不信。
沉浸在失去女儿的巨大痛楚中,她只能声泪俱下地一声声质问他们, 是不是在包庇他, 是不是在官官相护。
她不相信, 之前还在她眼前活蹦乱跳的女儿,下一秒就变成了地上一具冰冷的身体。
她那天明明就出去买了个菜,可没想到回来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短短半天时间,她就失去了一切。
何君淑可以什么都不要,她可以不顾在火灾中损失的一切,她只想要让她的瑶瑶回来。
她不断怀疑是不是沈从越的能力不够,才没有及时将她的瑶瑶救回来。
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当作群众中的人民子弟兵?!怎么有资格去保护他们?
所以那段时间,她几乎天天去消防队闹,弄的队里面几乎天天鸡犬不宁。可大家都知道她是因为失去女儿悲伤过度,没有太多指责,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但唯独就是让她不能再见到沈从越,避免情绪太过激化。
可能何君淑不知道哪一天知道沈从越离开队里了,渐渐的,也没有再来队里面闹了。
那个身形佝偻瘦弱的女人身影,好似随着事情的淡化和时间的流逝,就这样消失在了众人的眼里。
可其中这莫大的苦痛,只有当事人永远没办法忘却,一生永记。
后面关于何君淑的事情,是今天宋城告诉他的。
而这么长时间以来,这却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将一直压在心底的这件事情全盘托了出来。
他有很多地方都说的很简略,比如救宋孟瑶的整个过程,以及后来他是如何在照顾生病的母亲的同时,还要每天笼罩在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疼痛阴影下独自生活着,这些他都是寥寥几句带过,甚至于说起何君淑对他那些日的刁难,语气也是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就好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是没感觉。
是每一遍每一遍的去回想,每次回想,都会血淋淋地痛彻心扉一次。
久而久之,也就痛的麻木了。
闻喜只要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开始疼,越想越疼地厉害,就像被一只大掌紧紧攥扣住她的心脏,让她都快要呼吸不上来。
抿了好几下唇,将喉间的酸涩感用力咽下去后,伸出了手,想要去碰他的胳膊。
沈从越垂眼,无声地看着她。
闻喜吸了一口气,喉咙哽得生疼,抖动了几下唇瓣,声音有些轻。
“让我……”
她光说了两个字,就忍不住用力哽了一声,声音被迫中止,但她还是倔强地想要将话说完,再吐出的话已经有些断断续续,声线颤抖的不像话。
“让我看看你胳膊上的伤……”
与此同时,她摸过来的手用力攥住了他骨节有力的手腕,身子也连带着偏了过来。
他沉静无波的面容,原本无悲无喜,可在看到她抑制不住悲伤的模样时,眉心忍不住一松,薄峻的唇角抿起。
他没有出声,只抓起她的手,往上挪着,在肘关节靠上一些,终于停了下来。
闻喜虽然看不见,只能靠手去摸他的伤口。
是他当时救援拉人时留下的伤口。
已经三个月过去,伤口的疤也已经脱落,可她摸过去,那里本该平滑一片的肌肤忽然有一块凹陷了下去,疤痕的印迹很深,可想而知,当时那根钉子扎的有多深。
闻喜死死咬住唇,放在他伤口上的手指轻轻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划过上面的疤痕,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重重哽咽了一下,然后因为一直压着嗓子,说出来的话有些哑,还带着哭腔。
她问他:“沈从越,你疼不疼啊……”
女孩伤心压抑的呜咽哭嗓,让沈从越不由得一愣,深淡的两道目光定格在了她隐隐发白的脸颊,而往日那总是面对着他止不住上扬的双唇,此刻因为不想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而一直用力紧闭着。
她巴掌大的脸上,明明那么小,也不吝啬每一处小角落,全都装满了对他的心疼和难过。
沈从越人生整整二十六年,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的关心切切实实包围住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既不是他血溶于水的亲人,也不是他朝夕相伴的队友给他的。
而是眼前这个,明明自己都快要因为不幸而活不下去,却还在为他的不幸哭泣的女孩。
其实当时这个伤口扎得还挺深,医生说要是再往里多扎五毫米可能就伤到骨头,这条胳膊就废了。
当时伤口很疼,但也抵不上他心窝子上传来的一股股像刀扎似的痛,折磨得他日日从噩梦中醒来睁眼,汗浸湿了整个后背。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未来有这么一天,有个小姑娘会小心翼翼捧着他那早已结了疤的伤口,抬起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带着哭腔问他你疼不疼啊。
她问的,
不仅是他的伤口,
还有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沈从越垂下黑沉的眼睑,神情未动。
疼不疼。
当然疼,当时疼的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
可是他却只单单低头笑了一下,然后唇角掀起一抹无奈的笑,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向她的黑眸里透出几分温柔和哄意,
“笨蛋,哭什么啊,都过去几个月了,当然不疼了。”
边说着,他抬起另一边的指腹,将她滑落下来的眼泪轻轻抹去。
闻喜原本也不想哭这么厉害的,可没想到被沈从越擦了一滴,被她一直压制住那些眼泪,终于全都接二连三地全跑了出来。
来不及拿纸,他干脆扳起她的脸,用虎口处卡住,然后用粗粝宽厚的指腹不停摩挲过她的脸颊,嗓音越发的无奈。
“你水龙头做的啊,怎么这么能掉眼泪……”
闻喜重重抽了一声,听到他说的话,顿时将头偏到一旁,没有让他继续给他擦眼泪。
“不想擦就不要擦了。”
因为刚刚哭过的缘故,她的嗓子还有些哑,带着很厚重的鼻音,尽管内心快难受死了,但还是不忘呛他。
见到她这个样子,沈从越放下手,忍不住笑了一下,看着仅给他留下半张白净侧脸的闻喜,语气松散:“行,那就不擦了。”
听到他说的话,闻喜胸膛上下起伏了几下,想立刻赌气般地抽身站起来就走。
可想来想去,方才他说的话还一直在心上还堵的难受,她干脆也不别扭了,直接将身子转了过来,正对向他,白净的脸肃沉下来,声线很是清楚,每个字都铿锵有力地从她的唇间吐出。
“沈从越,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可在我看来,哪怕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下一秒就要坍塌破碎了,哪怕这里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即将就要完蛋了,可你不会。”
她顿了一下,许是突然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让她一时没有缓过来,吸了一口气后,也不等他什么反应,就继续不带喘气地说下去。
“在我印象下的沈从越,他一定不会自暴自弃,他只会一腔孤勇地拿着光杆子枪继续往前闯,想着再为他身后的人打下一片安宁,而这种人一般被称作英雄。这种英雄他们可能大多会长在世代人的嘴中不断往后传颂,只为代代受人崇敬,可你和他们又有点不同,你是扎在人心根子上的英雄,因为太深了,所以很多人看不见,他们怀疑你,质问你,甚至于诋毁你。”
“不过没关系,沈从越,我看得见,宋孟瑶也看得见。人的心根子也总会发芽长树的,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人看见,看见你的那一躯铮铮铁骨被浇上了热血,然后被冠上了现实主义的人情冷暖。”
她连着一口气说完这一大堆,顿时像是卸下什么重担一样,慢慢吁出一口浊气,但还是倔强地压咬住唇角,然后抬起头,尽管眼前一片黑暗,但她知道,他就在她面前,缄默无声地专注看着她说完这一切。
等她说完后,沈从越并没有立刻接过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