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敞开, 一把黑伞撑起, 身影高大颀长的男人长腿迈开,径直朝她走来,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好像走了很久,昏黄的夜, 鹅绒白雪,熟悉的面孔,一幕幕仿佛身临电影回忆的长镜头。
这一刻天地寂静无声,细雪交杂乱舞, 柏言诚过来挡住她跟前凛冽的风, 嗓音伴随寡淡薄荷烟草气息落下。
“岁岁,下雪了。”
久违的话语恍若隔世。
云岁很难不想起多年前第一个下雪的夜晚和愣头青的自己,以及后来为掩盖羞耻罪行决然纹身的她, 现在手腕上的疤和纹身都淡退了,她既没补也没打算消减, 任由它作为过去的证据。
就像《绿山墙的安妮》里的一句话,明日永远新鲜如初,纤尘不染。
他们想要的,是走向更好的明天。
伞举过头顶,雪也被盖住,她抬眸怔怔看向柏言诚:“你来前怎么没和我打个电话。”
“打给老莫了,他说你在练歌。”
所以没打扰。
他现在做事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地一意孤行,能考虑的都会考虑。
柏言诚接她去参加卫沁的生日聚会,路过SKP云岁挑条宝格丽项链作为礼物,纳闷地唠嗑一句,卫沁姐不喜欢周折的热闹,她以前出现在他们圈子里的聚会,也是因为宋今川在。
一边开车的男人接话:“那我替你问问。”
云岁一噎:“算了,我随便说说。”
想起之前因为好奇宋家双胞胎样子他就把人叫过来的情景。
有时候这人,对她真诚得过分。
他们两个去得最晚,周景致打来两个催促电话,手机铃声再响起云岁见怪不惊瞥了眼,听声音却不是周景致的,是意大利语。
受她英国那边认识个意大利同学的缘故,隐约听出一点是关于设计的?是庄园还是什么,她词汇量不足,没听明白,等他挂断后问:“你又去哪里买房子了。”
“没买。”他说,“要买也得等个女主人一起装修。”
目的地是处温泉山庄,亭廊小榭,玲珑幽静,盈着粼粼灯光湖面下游动几条锦鲤,甩动漂亮的蝴蝶尾巴,古风古韵的装潢很有雅兴。
没有多余的人,算上周景致家的小闺女统共六人,纯属生日小聚,卫沁收到云岁的礼物,略有不安地解释,她本来没打算过这个生日,是婆婆的意思。
她最近忙于复出的事情,常出差外地,婆婆借生日为由召她回来,顺带将自己那日理万机的大儿子拉拢过来,陪她一起庆生,两人太冷清,也宴请几个要好的朋友。
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不妥。
云岁注意力转移到梨梨身上,这小家伙最喜欢吃蛋糕,因为手太小抓不稳勺子,把自己弄成花脸猫,卫沁细心地用湿巾将她擦拭干净,“再吃一点,梨梨陪阿姨去泡澡好不好。”
梨梨懵懂地点头,“那我爸爸呢?”
“你爸爸和其他叔叔一起。”卫沁哄着小姑娘去换浴衣,又看向云岁,“你要和我们还是……”
“我?”
“那边有情侣双人温泉。”
云岁哭笑不得,她和柏言诚早就分开,怎么在他们眼里还是一对儿?
她从果盘里拣了颗草莓放嘴里,没想到挑了个最酸的,牙齿都酸得发涩,余光里出现熟悉的人影,想都没想,迅速跟上卫沁的步伐。
有小闺女的缘故,她们泡的成分较少的淡泉,里面有更适合小孩子的坑位,卫沁比云岁更会带孩子,把梨梨当成自己的宝宝疼爱,视线片刻不离她,梨梨偶尔调皮地用手掬一些水往她们身上洒,不小心溅落到卫沁的眼睛里,她又担忧地用小爪子安抚。
“梨梨应该叫你干妈才是。”云岁笑道,拿毛巾给她们两个擦脸。
“就是个称呼而已。”卫沁感慨,“老天待周景致不薄,给他送了个这么可爱的女儿。”
“羡慕的话你怎么不生一个。”
算年头的话,卫沁应该结婚有五年了吧?
云岁正在细想,突见卫沁笑了笑:“我一个人怎么生?”
“什么意思……你们不会……”
卫沁默认。
云岁彻底震惊。
卫沁看起来是很传统的大家闺秀,但不至于婚后连圆房都不做吧,在这个开放的时代,这样情况屈指可数。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卫沁淡笑,“我和今川结婚这么多年,连接吻都没有过,他一开始就和我说过,他不爱我,不过会履行丈夫的责任,和我完成家族任务。”
家族任务就是生孩子。
卫沁表面柔软,骨子里却坚定,既然不谈感情,那身体也别谈了,更别说生子,她也撂下过一句话,什么时候喜欢她,再来和她做。
婚后这么久,宋今川对她没有感情,两人的事一直耽搁下去。
“好歹是夫妻。”云岁讶然,“你又长得漂亮,除非他不喜欢女人,怎么忍得住,你和他沟通过吗。”
卫沁没好意思说,宋今川对她是有欲的,两人同床共枕的时候好几次差点没把持得住,但因为她撂下的话都忍住了,他说过他不喜欢硬塞给他的妻子,卫沁存在的意义只为了联姻,所以不谈感情。
“就这样吧。”卫沁低声一叹,“不瞒你说……其实我和他前几个月就离婚了,因为两家的缘故,没有声张出去。”
她受够不见天日没有盼头的日子,婚姻里选择放弃,事业上选择复出,至于爱情,虚无缥缈的东西她追求腻了。
他们离婚后她基本上没回过家,不是在外面出差就是住在酒店,为此宋今川的母亲才着急,这些年卫沁肚子里没有动静就算了,闹起同居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为此给两人强行设了个聚会。
如今卫沁心意已决,这次聚会不起任何作用。
服务生给她们送来小孩子的甜果汁和成人的红酒,窝身在温暖舒适的温泉池里抿一口香溢可口的凉酒,屏障外偶尔响过掺杂雪意的风声,很舒适闲情的一晚。
“我这杯酒怎么感觉怪怪的。”卫沁晃动高脚杯。
“哪里怪?”
“你尝尝。”
卫沁杯子递来,云岁抿一口,又品尝自己杯子里的酒,“差不多,有区别吗。”
一样的回甘,没尝出来差别,细细品味的话也许卫沁那杯有点苦?
服务生给她们送来的酒是醒过的,装在两个杯子里分别递给她们,味道应该差不多,卫沁没多想,继续小酌。
云岁抿唇,问得小心:“那你以后打算……和他一直拖着吗?”
“不然呢,家里让我们结婚,他又不喜欢我。”卫沁释怀一笑,“想开点就好,朝一个不爱你的人索要感情,不止为难他,也为难自己。”
“我理解。”
“你理解什么……”卫沁笑意更深,“二哥又不是不喜欢你。”
“可能是有那么一点……”
“不止一点。”
云岁噎然。
借着那股上头的酒劲,卫沁想把上次没说完的话,一箩筐倒出来,云岁不应该不知情,柏言诚身边有周景致这个大喇叭,想坦露的早就坦露了,除非刻意隐瞒。
“你走后,这三年多真的发生挺多事的。”卫沁问,“你知道柏言诚父亲进去的事情吗。”
云岁点头。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柏家内部发生的大变动卫沁了解得不多,牵扯出的利益太大,她只知道柏霖进去前,做了件让商政圈震惊的事情。
那会儿他正值事业上升期,急需人脉支持,逼柏儿子择一个世家千金联姻,柏言诚当时性子颇为温润,心平气和讲道理,柏霖功利心太强什么都听不进去。
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夜晚,秉持最后父子之情的柏言诚在雪夜里跪求一晚上,妄图感化对权势走火入魔的柏霖,丝毫不起作用,更挨了柏霖两棍子,双腿直接折了,住进了医院。
其实这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他们都是不信的,桀骜难训的柏二爷膝下有黄金,怎会轻易服软下跪,后有人分析,大概受远走高飞的前女友影响,柏言诚的棱角锋芒,早已俱收。
他原先就不是好人,没有不择手段的能力不可能被柏老爷选为继承人,是有人教会他学会爱,学会同情,举手之劳可以帮助很多人,才变得温善。
佛说人善有良缘,人恶众生怨,他兴许觉着自己多做一点好事,世事因果循环,慈佛总能渡一点给她身上。
唯物主义也好唯心主义也罢,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他只希望她能好过一点,这几年人在国内没去探望过,那边的照顾一点没少,他要她学业和生活一路坦途,给他家姑娘明目张胆的偏爱。
这也是柏霖赶尽杀绝的缘故,亲儿子躺在病床上,他勒令那婚不结也得结,哪怕是冥婚,也得给他办妥。
这事终于惊动长辈。
一把岁数的奶奶从养老的戏园子里出来,特意去医院探望长孙,她是打心底疼孙子,老来很少插手内外权的老太太,撂下一句话,谁再和孙子过不去,就是和她过不去。
老爷子也出面中和调节一番,制住柏霖的疯狂。
后面柏言诚出院,终结柏霖的光明之路,不仅是他,连同那些党羽一并送进去,也算一波为民除害,那一年北城变天,柏家局势动荡,各方面经济下滑,柏言诚被老爷子推崇上位,正式成为掌权人逆转乾坤,他也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他挣扎十余年,最终还是归顺于家族。
他舍弃事业的自由,不过保全了婚姻的自主选择。
卫沁说这些,无非告诉云岁,那个男人比她想象中的更深情。
可云岁的关注点只有一个。
“……那他腿好些了吗。”
这瞬间爱恨情怨如云烟无关紧要地消散,在宏伟事迹和迟到的感情中,她选择听一句他平安无碍。
“应该没事了。”卫沁说,“可能有不宜久坐的后遗症。”
“那就好。”稍稍放下心,云岁以手作扇,微微扇风,“有没有感觉这里很热。”
是这里太沉闷了吗,还是,现在的她不知如何面对他的感情了。
她和他起初都以为婚姻是个玩笑,能被他随手拿来抵抗家族限制,只为追求自由,可不惜一切豁出命地抵抗,那不是追求自由,是追她。
她才是他一生渴求。
服从于家族,臣服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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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生理缘故,男人的温泉池温度比女人的要低很多,泡的时间也不宜太久。
宋今川泡了不到两分钟被电话叫走,提前离席。
剩周景致一个人在大池子里跟只青蛙似的游走,时不时勾搭岸边的柏言诚下来,“二哥,中医说了,这水金贵着呢,能延年益寿,还能壮男人。”
柏言诚没下水,在淋浴前简单冲了下披着松松垮垮的浴巾坐在石凳上,游离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一块儿。
“你在想什么,不会在想嫂子吧。”周景致感慨,“早知道的话,我顺带给你们也撮合一下。”
“撮合什么。”
周景致爬在岸边,手里摸着块鹅卵石把玩,他这几年过得最凄惨,心半点没长,和以前一样没个正形,故弄玄虚:“你知不知道今天卫沁生日是谁安排的?”
“不想知道。”
“是宋夫人。”周景致兴致勃勃,“你看着这块温泉山庄咋样?”
柏言诚懒得鸟他。
“这山庄每年的营业额是这个数。”周景致比划一个手指,“是宋家的产业之一,宋夫人托我帮她办件事,成了后给我划股份。”
周景致是各个长辈眼里能填能塞的宝儿,从柏霖再到宋夫人,谁对他有利就干什么。
“你又整什么飞蛾子。”柏言诚拧眉,量他做不出好事来。
“今川和卫沁不是结婚好几年没有孩子嘛。”周景致说,“宋夫人觉得他们两个可能没成事,给我一点药,往她儿子和儿媳妇的酒里放。”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正常。
“这事儿不说别的,单为今川哥咱们也得出把力不是,哪有人结婚后还禁欲的。”周景致振振有词,“宋夫人的意思是卫沁不情愿,所以主要针对她下药就行。”
柏言诚拧眉:“疯了吧。”
“二哥你别急嘛,那药又没副作用,只是撮合下两人。”周景致说,“要是别人的事我肯定不乐意干,但他们两个是夫妻关系,促姻缘是好事。”
别人的事情,柏言诚管不着。
只是这眼皮子底下,卫沁和云岁又是朋友,哪怕周景致受卫沁婆婆指使也不该这么肆意非为,他起身,拎起周景致的耳朵,“你以后能不能别再做这种缺德的事?”
“哎哟喂疼……二哥,你下手轻点。”
“药下完了吗。”
“没……”
“那就扔了。”
“我是说,没,没用了。”周景致夸张地叫,“已经让服务生放好了,现在可能被卫沁喝下去了。”
柏言诚冷脸甩开他,起身直接走。
松手的时候可见这祖宗力道不轻,周景致整个人都被推了下,顺惯性跌池水里喝了几口水,再看去那边已经没了身影。
几个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
接连拉住几个服务生询问,得知云岁在休息室隔间。
纯木质门敲起来砰响声沉闷,隔过去的声音也显得黯哑:“岁岁,你在吗?”
“……谁?”
“是我。”
里面的人有所反应,趿拖鞋过来,步伐缓缓,门拧开,两人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对望。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浴衣没换下来,湿漉漉挂在身上,外面随手套了件宽松的奶白色浴袍,衬她肌肤细腻无瑕。
半长卷发草草一扎,鬓边碎发随意掉落,丝丝缕缕地钻入胸口。
云岁眨眼,睫毛忽闪得像蝴蝶,眸色晶莹,透着懵懂无知,“你来干嘛啊。”
声色软糯,尾音掺杂娇媚,嗓子像吞过甜丝丝的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