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顿住:“路姑娘, 这是何意?”
“还不明白吗?”路之鱼挑了挑眉,漂亮的杏子眼弯成了眯眯眼, 声音更是重了几分,“这根本不是老天对你们降下的惩罚,更不是你们自认为的将伴随着你们世世代代的诅咒。你看,这只是你们内心的欲/望罢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禁止,朝阳的影子在这一刻拉的无限长。
赵书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黑漆漆的瞳仁深处泛着浅浅涟漪, “不……不可能。”
赵赫倏然抬起头来, 厉声道:“你胡说!”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路之鱼,路之鱼不避不闪,丝毫不惧。因为, 在赵赫动手之前,慕千里一剑划下, 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冷冰冰道:“敢动我师姐试试?”
赵赫手僵在半空中, 好半晌他才慢慢收回,喃喃道:“怎么可能呢?一定是你在胡说!这就是诅咒,就是诅咒!”
“不信对吧。”路之鱼不出所料,“没关系,我知道你会不相信。”
他们当然会不相信,他们一直信赖这是诅咒的缘故,不会将过错放到自己身上来想,也是因此,他们给自己找出了一个吃人的借口。
“你们一直以为当图腾出现时,诅咒便报复在你们身上,于是你们开始吃人。但你们就那么确定,是图腾先出现而非是你自己先动了吃人的念头吗?”
赵赫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但他不愿相信自己过去奉行了这么多年的理念会是虚妄,他双手握拳,大声斥责道:“胡说八道!你!你在胡说!”
“那为何赵书的身上没有,只有你的身上出现了那只眼睛?”路之鱼完全不等赵赫开口,便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因为他不想吃我。你身上的那只眼睛,只是属于你自己的欲望。”
“相由心生,这句话想必你也听过吧,赵村长。”
“轰”地一下。
心里那股一直不愿承认的念头被路之鱼撕开了角,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他的眼前,放在了他的族人面前。
赵赫愣住,脸色十分呆板,一双眼睛黯然失色。
路之鱼低下头望着他,语气不带一丝起伏,继续说着:“至于诅咒,那只不过是你们给自己找的一丝借口!”
“因为不愿相信,不愿相信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人,哦也不对,那不能称之为人了,所以,你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拙劣的谎言。用几代人来完善的谎言,真是可笑。”
空气中宛如一瞬凝寂下来,彼时天光大亮,阳光之下的一切黑暗皆无所遁形。
赵子明瞠目结舌的看着路之鱼一个人骂遍赵家村所有人,时而叉腰时而环抱,小嘴叭叭地讲了个不停。
但偏偏,她说的都很有道理。
赵言歪了歪头,黑漆漆的瞳仁中掠过一分不遮掩饰的笑意。
实在是太有趣了啊!
他想,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人呢。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能在路之鱼的‘炮弹攻击’下有张嘴回说的机会。
好半晌,赵书才喃喃道:“我明白了。”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身子微微弯曲,朝着路之鱼鞠了一躬。
路之鱼避开,双手环抱不愿再看他,冷着声音道:“你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那些被你害死的人。”
赵书登时僵住,缓慢直起身子,脸上也没有被拒绝后所显出来的难堪,只是平静道:
“那么恳请路姑娘杀死我吧,如此,也算是赎罪了。”
他将他的命交予路之鱼的手里,就算她现在立刻上前杀死他,他也绝无二话。甚至,他的内心深处竟隐隐有些即将解脱的愉悦。
这一切结束了。
他终于要死了,终于要摆脱这几百年来的宿命了。
路之鱼望向他,控制了好一会心情,才缓缓道:“我没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况且,死就能解决吗?”
赵书愣住,眸中闪过几分茫然,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回答。
“你以为你死了就不用赎罪了吗?”
“我告诉你,不是!死亡……明明是解脱啊。”
至少不能是她来动手杀他。如果路之鱼动了手的话,她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
古代的法律不能制裁这群家伙,但让他们依旧这么生活下去,又对坏人的惩罚太过轻松。
说实话,她自己也气不过。
她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思及这里,路之鱼垂下眸。
“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她手指向赵家村的村民们。
赵家村三百六十五口村民,有大部分在此。他们之前来此地放灯,之后赵书对上清宗之人动手后,他们便退避一旁,犹豫不决地望着那些还未弱冠及笄的少年少女们。
他们也才不大啊。
路之鱼神情稍作收敛,走向一个躲在他母亲身后的小孩子。那小孩探出半个头来,好奇地望着她,见此,路之鱼道:“你多大啦?”
“五岁!”
小孩竟也不怕她。
“这个年纪啊……”路之鱼眸中泛起浅浅涟漪,“我在外界见过一群与他同等年岁的孩子。这个年纪,他们都在读书上学堂,放学时便结伴打闹,不须为任何事情操心。”
“赵公子,如果你要赎罪的话,那便多多行善吧。行善积德,为你前半生所犯下的罪孽赎罪。”
闻言,赵书的眼睛却亮了亮,骤然迸发出色彩,“我明白了。”
他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情,索性他还来得及补偿。他不知道该怎么补偿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但他会如路姑娘所说,多行善事,日日夜夜为他们诵经,祈祷他们早日超生。
他会带领村子的人从此不再碰肉食,彻底戒掉过去的那种习俗。
相由心生。
吃人的事便由他来终止!
路之鱼没有再多言,已经到了这步,赵家村的故事完完整整地摆在众人面前,她与薛缠的那个赌约,应该也算成功了吧。
她赢了。
路之鱼揉揉眼睛,眉心中掠过一丝疲惫。
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的她,此时还得去找魔尊兑换他的诺言,免得他又不认账!
思及此,路之鱼忧心忡忡。
她方要离开,身后忽然传来“咚”地一声。
“路姑娘。”
又怎么了?
路之鱼捏着眉心转过身,眼睛一瞥,突然瞪大了眸子。
只见,赵赫朝着她扎扎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他身后的那群村民们见村长如此,也顺势跪了下来,寡言少语的望着她。
“你,你们这是……”
“路姑娘,”赵赫的声音很淡,很沉,眉眼平静漠然,“多谢你了。”
路之鱼一怔。
“老实说,方才我的确是想要你死,”赵赫那张浑浊的眼睛蓦地一抬,无惧旁边多道怒火冲天的视线,“但你说的没错,相由心生,这些皆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欲望罢了。”
“凡心所向,皆为虚妄。”
“我们村子犯得这些罪孽太重,即使是死后也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所以我们从来就不指望上天能宽恕我们。是以,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这些错事。”
“但你说得对,即使是死后,我们也不能抵消自己的罪孽。”那个年迈身背佝偻的老人为了自己的村子,为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朝着路之鱼叩下头来。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又沉又重:
“我们会按照你说的那样,潜心向善,多行善事,永不作恶!”
老人直起胸膛,一双褐色的瞳孔中写满了坚定,道:“我以我的灵魂发誓,自今日起,永不吃人!”
这场荒谬了几百年的信念,早就该被纠正过来了。
这次,路之鱼没有避开,结结实实受了他们的三跪一拜。她的神色不明显,只是眉头却舒展开来,一双茶棕色的眸低垂望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
众人才听到面前的少女轻声询问着:
“你们……是真的知错了吗?”
少女的唇角忽然又拉扯出一条弧度,她没有抬头,依旧维持那个姿势继续问道:“还是因为……没有了对付我们的东西,所以不得不屈服。”
******
当碧蓝的天上出现一片澄净,温柔的风轻拂过路之鱼的面颊时,她便知道魔域要结束了。
“师姐!”
一群少年们蹦蹦跳跳地朝着她扑过来。
路之鱼抱臂含笑:“一个个的都哭什么呀?我离开前不是交代过你们了吗?”
李偲泪眼汪汪道:“师姐我差点以为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我以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瞎说什么呢你!”路之鱼轻轻点了下她的脑袋,“总是要相信一下你们师姐的,对不对呀?”
“对!”
路之鱼眉眼弯了一下。
她抬头而望,碧蓝的天上那层浅浅的结界似乎已有消失的迹象,“魔域,要消失了吗?”
众弟子面面相觑,还未弄懂魔域为何要结束,有一人的声音猝然响起:
“是。”
那是一道非常轻快的少年音。
众人连忙回头循声而望。
只见,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人。
男人逆光而立,四肢纤长,姿态懒散。那一双细细长长的瑞凤眼微微挑起,眼眸狭长,他的眼珠黑的宛如墨砚,唇瓣噙着一抹戏谑的笑容。
他的相貌极具冲击力,仿佛一头张牙舞爪舔舐伤口释放魅力的头狼,极难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他的手指间还缠绕着一条白色的发带,此时,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晃起发带,云淡风轻道:
“你赢了。”
他的眸底带着几分好奇,轻声询问:“所以,你想要什么?”
作者有话说:
饭饭,来了。
赵家村故事完结,今日已更。
第29章 赵家村(二十八)
◎"能听得到哦,你说,要我喜欢上你?"◎
想要什么?
当薛缠问出声的那一刻, 路之鱼脑海里的念头几乎飞跃性开展,让人根本无法捕捉到。
想要什么?那可多的去了,也不知道真论起来, 薛缠能不能实现的过来。
但若是要让她在那么多条里选一条最想实现的愿望,她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回家。
冷静。
路之鱼阖了阖眸,瞬间打消掉这个念头。当务之急有旁得更要紧的事要做!
她偏过头望向一旁正魂不守舍站着的焉雪行,没怎么犹豫道:“解除赵清身上的毒性, 让她恢复正常。”
话音落下, 众人纷纷抬起头, 吃惊地凝望着她。
焉雪行握紧拳头,嘴唇上下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地定定站在那里,眼睁睁瞧着路之鱼将这么宝贵的机会让给他。
他的内心近乎祈求, 满眼写着期盼二字。
如果……能使清儿活过来的话,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多少人属实也被路之鱼的操作惊呆,这么好的机会明明可以换取别的更有价值的东西,宝藏、法力、美貌……哪一样不比换取赵清复活好?
他们实在想不通。
同样想不通的也有上清宗的弟子们,他们以为师姐可能会换取离开魔域的机会, 或者让魔域解除, 再不济的话师姐或许会贪心点, 想要自己法力大增。
可任凭他们怎么猜,也没想到路之鱼会这么慷慨无私换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
薛缠挑起一边眉头,细长的眼睛微弯, 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确定吗?”
“我确定。”
路之鱼之前看过赵清的身体,她是被人用特殊的方法炼制成僵尸, 当时的赵赫似乎心中还存在不舍或者想要用赵清来压制住其他僵尸, 故而选择了最为麻烦却也使身体保存完整的方法。
她的体内憋着一口气, 活活憋了二十年。
这样看来,倒还存在被救治的可能。
薛缠狭着眼扫过一旁站定的焉雪行,眼帘微垂,泛着浅薄色彩的唇轻微绷直。
接着,男人撩起眼皮,神情不咸不淡,漫不经心道:“你为何选这个?”
路之鱼迎视着众人复杂的目光,密长的眼睫毛在红霞的映照下,好似蒲扇一下一下地扇着。
她思付片刻,“我答应过他。”
其实早在慕千里和薛缠找到她前,她就已经将所有的真相统统告诉了焉雪行,并且邀他合作,合作的条件便是事情成功后,她要帮助焉雪行向魔尊许愿赵清复活。
其实对路之鱼来说,她本可以不做这多此一举的事情,她大可以直接赶过来戳穿赵书的阴谋,然后带着师弟师妹们奋勇反抗。
不过若是这样做的话,将会大大增加僵尸与怪物逃跑的机率。
为了多上一条保险,保障师弟师妹们的安全,麻烦就麻烦点吧。
等了半晌不见他的回答,路之鱼从回忆里揽回思绪,询问道:“可以吗?”
薛缠没有应答,只是在她看过来那一瞬间轻轻阖眸,神识在此刻无限扩大,覆盖了整座赵家村,随后轻松找到了赵清的身体。
看起来没问题。
他只扫了一眼便立即收回视线,睁开眸子,轻描淡写道:“可以。”
男人的声音很淡,音调也不大,却轻而易举地钻入众人的耳朵里。
霎时间,一片死寂。
赵赫唇瓣嚅动了两下,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焉雪行的眸子宛如夜晚中独自散发光辉的星辰一般亮起,但他尚未来得及高兴便听见薛缠吊着懒意洋洋的声线继续说道:
“但她沉睡多年,即使我祛除了她的毒性,她也不会立即醒过来。”
那些身居高位者似乎素来都有自称,譬如本座、本尊、孤这种略显尊贵的词语,但薛缠仿佛是个怪胎,他不在意这些繁冗琐杂的称呼,更不在意别人会怎么称呼他。
他甚至不介意自降身份站在一群普通人中进行游戏。
男人环抱双臂逆光而站,额上散落下来松软的刘海遮敛住他的眼眸,让人更加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不会……醒过来?”焉雪行那双亮起的眸子似乎要再度黯去。
见状,路之鱼赶忙说道:“他的意思应该是赵清不会立即醒过来,只是保留一份清醒的神智,她需要时间静养,等她的身体机能渐渐复苏之后,她才会有醒过来的可能。”
“当然,她静养的时间或许会是一年,或许会是三年,又或许……”
路之鱼顿了顿,正琢磨一个委婉的用词,希望不要太打击男人心中怀揣的那份期待。
熟料。
“一辈子!”薛缠眸子微弯,精致的眉眼间闪过几分料峭春寒。他明明是在笑,笑意却不进眼底,浅浅挂在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