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若是你真喜欢,阿兄便去与荀茂说,想来他也不至于拂了我的面子,”皇帝又敲了敲桌案,“你意下如何?”
董晓悦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自己作抉择,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皇帝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可怜的胞妹为情所困,却不知道董晓悦心里盘算的是怎么出梦。
他捏了捏眉心,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两日后的婚礼是成不了了,再拖上几日也无妨。阿娘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你择个如意的夫婿,终身大事不可儿戏,你回去再好生想想罢……”
第55章 告白
董晓悦答应了便宜皇兄好好想想, 告辞出来, 去景和宫探望了坐月子的皇后嫂子,又去几个关系不错的太妃处坐了坐,便乘着马车回长公主府。
一路上董晓悦靠在车厢上冥思苦想, 不过显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找机会探探两个男人的底细再下决定――天知道这个梦的过关条件是什么,嫁错郎说不定是要命的事。
走到半道上,马车外面传来高高低低的吆喝叫卖声, 董晓悦对碧琉璃道:“外面倒热闹。”
壁琉璃撩开车帷看了看:“殿下,西市快到了,时候还早, 您要下来逛逛么?”
董晓悦摇了一下头,转而点点头:“叫舆人把车停下,我们进去看看。”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宫门外偶遇荀延时,他穿着管家为了佛诞节新裁的袍子, 虽然是簇新的, 却不甚合身,袖子短了一截, 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心说反正顺路,帮他买两件得了。
舆人把马车停在西市口,董晓悦戴上幂篱,叫两个侍卫远远地跟随, 自己带着碧琉璃去逛市场。
西市上有几家成衣铺子,不过料子和做工都一般,颜色花样也有些俗气。大户人家的衣裳都是由裁缝或者奴婢量着尺寸做的,一般会买成衣穿的人也出不起高价。
荀延明日就要去门下省报到,现找裁缝赶工横竖来不及,只能凑合。
董晓悦挑挑拣拣,偶有略微顺眼的,尺寸又不对――燕王殿下身量比一般人高,成衣很少有他的尺寸。
一直走到第四家铺子,董晓悦才眼尖地看到店堂里架子上挂着件竹青色的深衣,下摆用同色丝线绣了丛竹点缀,素雅又不失精致,不算辱没燕王殿下的金躯。
董晓悦指了指那衣裳,碧琉璃立即会意,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对店家道:“这件衣裳包起来。”
店家却是一脸为难:“小娘子,实在抱歉,这衣裳是前日上门替一位贵客量体裁的,放在此处只等着他家下人来取,恕小人不能出卖。”
碧琉璃柳眉一竖:“既然不卖为何挂在店里?我家娘子看上你这儿的衣裳,是你三世修来的福气。什么贵人?贵人上你这小破店买衣裳?”她声音不高,态度也只是一般跋扈。
然而店主一看他们的衣着就知道自己惹不起,点头哈腰,陪着小心:“小店简陋,有辱两位贵客。”
店门口已经聚起一些看热闹的人,一边往里张望一边指指点点,董晓悦有些羞赧,用一个眼神制止碧琉璃,好声好气对店主道:“不知老翁做这样一件衣裳须几天时间?”
“回娘子的话,这衣裳少说也得三日,”店主曳起衣角,指着上面的刺绣给她看,“您看看这刺绣,三个绣娘不停地赶也得绣上两日。”
“那位客人什么时候来取衣裳?”董晓悦又问。
“这他倒未曾提及,”店主道,“左不过这三五日间罢。”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件衣裳先卖给我们,我付你十倍的价,你多请几个绣娘,赶一赶工,花一两日时间再做一件,应该也不至于耽误你交货。”
店主仍旧有些犹豫不决,无奈十倍价的诱惑实在太大,他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点了点头:“既得贵人赏识,再敝帚自珍倒是小的不识好歹了。”说完麻溜地将衣服取下,仔细地叠好,拿块丝绸包好,系上丝带,用匣子装好,交到碧琉璃的手里。
董晓悦在铺子里转了转,挑了两件素绢中衣、几双鞋袜和一顶漆笼小冠,又去隔壁的金玉首饰铺子买了几支玉簪和象牙簪,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董晓悦换了身轻软舒服的半旧家常衣裳,卸了钗I和脂粉,问侍女红H道:“荀公子回来了么?”
“一早回来了,”红H似乎一早知道她会问,胸有成竹地答道,“就在长留院用了午膳,方才太医来换药包扎,又看了荀公子脸上的伤势,说是不会留疤,写了药方让早晚敷一敷,这会儿荀公子应是在书房歇息。”
“只问你他回没回来,又不关心这些,你说那么多做什么?”董晓悦有些羞恼。
红H屈了屈膝,抿唇微微一笑:“奴婢失言,请殿下恕罪。”
董晓悦意识到自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越发不自在,本来想立刻去找荀延的,又不想显得太迫切,免得他又蹬鼻子上脸自作多情,便在屋子里磨磨蹭蹭,把堆在案头大大小小的匣子一个个打开。
她抚了抚衣服上微微凸起的竹叶刺绣,有几分忐忑,荀子长从小生在富贵乡,不知道会不会嫌弃街市上买的衣裳太寒酸?
她又拿出根玉簪,对着光看了看,只觉得色泽有些发灰,雕花也粗糙,还不如不送,便叫人把那几匣簪子都收了起来,自己去奁盒里找出几根纹饰不那么花哨的玉簪补上。
这些事情做完,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她自觉营造出了满不在乎的气氛,这才叫了几个侍女捧着那堆匣子跟着,大摇大摆地去外院找荀延。
虽然荀面首说得大义凛然,但董晓悦不可能真让他去住柴房茅屋。他下榻的地方是个独立的三进小院,庭前种着茶花,屋后遍栽丛竹,东边院门出去直通小花园,院子里书斋、听室、净室一应具全,东边还有个独立的小厨房。
长公主府上只董晓悦这一个正经主人,多的是空房子,那日她让管事选出几个合适的院子供荀延挑选,他连舆图都没看,一见“长留”两字就选了这里。
荀延在山寺生活多年,习惯了一个人,也不要奴仆伺候,董晓悦只叫了两个僮仆守着院门,也不让他们通禀,径直走了进去。
穿过庭院和过厅,走入二进,只见庭中蜂蝶飞舞,一棵硕大的茶树开了无数白花,像少女仰起的粉面,院中除了草木的芬芳,还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董晓悦往东厢的书房望了望,只见湘帘半卷,似有人影若隐若现,心跳不由加快了些。
她站在廊下轻轻咳嗽了一声,荀子长听见动静走到门口,打起帘子,却不迎出来,懒懒地往门边一倚,笑意盈盈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殿下来啦,恕在下失迎。”
看这架势倒像是在这儿住了十几年,董晓悦恍惚间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殿下屋里请。”荀延热情好客地招呼道。
董晓悦有点看不惯他这反客为主的架势,不过又不好说什么,嗯了一声,回头叫侍女们把东西搬进屋里,然后打发他们离开,只留了红H在廊下等候:“我和荀公子说几句话。”
荀延吊着条胳膊,身残志坚地替她拖了张独榻来,又搬了小火炉和铜铫子来煮茶。
“你别忙活了,我就送点东西来,一会儿就走。”董晓悦道。
荀子长顺着她的话看了看堆了满榻的匣子。
董晓悦脸一红,撇过脸,干咳了两声道:“回来的时候路过西市,顺便捎了点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凑合用吧......”
“殿下所赠自然是最好的。”荀延温柔地一笑,像是初融的春水一般,他穿着一件轻软的旧衫,没绾发髻,任由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肩头,越发像个妖精。
董晓悦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茶汤微沸,咕嘟嘟地翻着泡泡,荀延掀开茶铫盖子,用竹夹从青瓷镉子里取了几片干果投进茶汤,一股佛手柑的清香随着水汽溢了满室。
茶煮好了,荀延先斟了一碗递给董晓悦。
董晓悦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趁机咽了咽口水,用下巴点了点他的胳膊:“你的手好点了吗?太医来给你换过药了?”
“多谢殿下垂问,已经不疼了。”
“哪有那么快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自己小心着点,”董晓悦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要是在我这里有个好歹,回头我不好跟尚书府交代。”
“是。”荀延温顺地答应。
“听我阿兄说,你明日就要去门下省报到了?”董晓悦绕着弯道,“都准备好了吗?缺什么东西跟我说就行了。”
荀子长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她。
董晓悦慌忙解释道:“你住在这里就是我的客人,我当然要尽心尽责地招待你。”
“多谢殿下盛情款待,”荀延提起铫子放在托盘上,封上炭炉,然后抬起眼皮,望着董晓悦,“殿下今天来是要问周御史上劾奏一事吧?”
董晓悦正愁怎么提,没想到他主动开口,便不与他拐弯抹角了:“是你吗?”
“不是。”荀延毫不犹豫地回答。
董晓悦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如果是他指使那御史弹劾她,那这个人的心思就有点可怕了。
“我说不是,殿下就信了么?”
“......”董晓悦心头一跳。
“真的不是我,”荀延眨眨眼,“我什么时候骗过殿下?”
“......”真是大言不惭!
“竹里馆那晚不算,”荀延伏在案上,凑近了些道,“风月的事,怎么算骗?”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董晓悦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荀延像吃了蜜一样满足,笑意像春潮一样从眼底往上冒。
见董晓悦气恼,他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笑意:“见不得林家好的大有人在,见不得林二郎飞黄腾达的也不少,特别是他那十几个兄弟,一个个眼红得跟兔子似的。”
董晓悦一听这数字吓了一跳,这林老头也够可以的,生起儿子来比皇帝还多,跟荀家一比,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林家虽然显赫,但是资源总量是有限的,父祖的关注也是有限的,儿子一多,分下来自然就少,林驸马生母卑贱,能奋斗成林家小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实属不易。
“林甫想必以为这是殿下故意给驸马和林家一个下马威,故而恼羞成怒,借故拖延婚礼,”荀延幸灾乐祸地弯起眉眼,“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惹恼了陛下,弄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事虽然不是我做的,不过我也是乐见其成。”
“为什么?”董晓悦挑挑眉,“你和林二郎有仇?”
“殿下不是明知故问么?”荀延故作诧异,“在下和林公子没什么私怨,他不怎么看得上在下,他生性如此,看谁都一样,我不与他计较。不过殿下一日不与林公子完婚,在下便还有机会。”
“......”董晓悦狐疑地凝视着他的脸,想找出点蛛丝马迹,“行了,别胡说八道了,说正经的,你到底想干嘛?”
“殿下也觉得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么?”荀延挑了挑眉,微微侧头,这神情使他有些少年般的天真,“我从一开始就告诉殿下,我心悦你,我想与心上人长厢厮守,这理由还不够么?”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董晓悦苦恼地揉了揉额角,她实在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他一见钟情以身相许,不过要说他另有所图,似乎也没什么道理,他是荀家的独苗,打小众星捧月一般,钱财权势地位什么都不缺,要是他有志于仕进,那也不会在寺庙里一待十几年。
荀延抿了一口茶,把茶碗撂在案上,用左手轻轻抚着碗沿,柔声道:“我师父说我天性凉薄,看什么都如过眼云烟,天生就是个遁入空门的料,我也的确如他说的那样,眼空心也空,看什么都如梦幻泡影。”
董晓悦听了这话心脏骤然缩紧。
荀延继续道:“我在家锦衣玉食不觉其甘,在山寺箪食瓢饮也不觉其苦。我是去寺中避灾厄的,灾厄避过了,我却懒得下山,前些时日硬是叫师父赶了下来。他说我有一段尘缘未了,我不信,只当他看我烦,编了瞎话赶我走,直到那日在竹里馆见到殿下......”
他顿了顿,抬起眼:“我才知道,这尘缘恐怕是一辈子不能了了。”
董晓悦离开长留馆,脑袋仍是晕晕乎乎的,仿佛被灌了一大碗迷魂汤,这狐狸精道行太高,底细没探出来,差点把自己弄了个底掉。
董晓悦伤感地望了望苍蓝的晴空,还是找机会跟林驸马见个面吧。
第56章 驸马
长乐长公主、林二郎和荀公子的这段公案仿佛生了翅膀, 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全京城, 众人都等着看林家的好戏。
林甫虽然口口声声要监军西北,还嚷着即日启程,可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却掐准了时机“一病不起”了。
如此做作难免被人耻笑贪权恋栈, 不过林中书为官多年,很知道里子比面子重要,离了京就是离开权力中枢,只为争一口闲气很不值当。
他在朝会上不过是甩个脸子, 给皇帝和长公主点颜色看看,谁知道玩脱了,直接惹恼了天子, 好在林中书能屈能伸,耍得了大牌也认得了怂,一告病谁也拿他没辙。
林二郎倒是八风不动,哪怕父子俩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他还是该咋咋的, 下了朝会照常去门下省办公,面对同僚们或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只是视而不见――这就是面瘫的好处了。人们爱看热闹,见林二郎这里没有热闹可看,只觉自讨没趣,悻悻地散了。
林珩有真才实学,又是未来驸马, 在御前一向得脸,天子没事总喜欢让他随侍伴驾,今天因为他爹的那番做作,天子连带着看他也糟心,不召他去御前侍奉了。林二郎宠辱不惊,落得清闲,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完,难得准时下班,酉时不到就回了林府。
进了门一下马,就有父亲院子里的下人请他过去一趟。
林珩来不及回房更衣,径直去了林甫的外书房。才走到院门口,林二郎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鬼哭狼嚎,夹杂着女人的痛哭,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林珩一听这嗓音便知是嫡母张氏,挨打的这个自然是他的嫡兄弟林三郎了。林家十几个儿子中,原配张氏所出的只有大郎和三郎两个,两个都对他恨之入骨,不过他大哥还没蠢到这个地步,就算勾结外人算计庶弟,也不会那么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今天上书弹劾长公主的周御史是林三郎的远房表亲,平日里就常巴结着他,找他下手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人家这是他们林家窝里斗,也只他三弟这蠢物想得出来。
林甫勃然大怒不奇怪,不过偏挑这个时候打儿子,显然是打给他看的。骨肉至亲之间都耍这种心机,林珩心里腻味,微微皱了皱眉,对门口向他行礼的下人点点头,不声不响地跨进院门。
“......有这能耐怎么不去与外人斗?”这是林甫的声音,“吃里扒外的东西!”
“琅儿已经知道错了,你......你真要将他打死......才罢休么?”女人哭丧一般嚎着。
“我教训儿子,妇道人家休要置喙!”林甫高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