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鹋鹋,抽空回外公家一趟吧。”
外公临走前这样说,音鹋只是点头答应。
她心里把这看做是客套话,毕竟外公外婆现在应该更不想看见她了吧。
“鹋鹋,待会回家吃饭吗?”
舅舅宣强走到音鹋身侧,看着这位熟悉又陌生的侄女,踌躇着询问道。当亲眼看到音鹋一个人井井有条地处理完这些事,他们才真切地意识到,音鹋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会跟宣朝争宠打闹的小孩了。
音鹋微微摇头,说了句很适合当前情况的拒绝。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样,还想再说些什么的舅妈和宣朝也不好再开口,只能悻悻离去。
音鹋站在殡仪馆门口发呆,突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一杯热咖啡递给她,在音鹋疑惑的视线中,那位工作人员指了指不远处。
不远处的停车场,熟悉的修长身影依靠在车前,手中拿着相机似乎在拍什么。他今天打扮得格外讲究,雪白的大衣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看上去自带光晕,再配上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慵懒动作。
还挺有观赏性。
池祈星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他确实没有联系自己。
音鹋只能别扭地接受了这杯热咖啡,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不是她常喝的热美式而是抹茶拿铁。
她觉得热美式很难喝但几乎每次都点这个,因为咖啡这种提神的东西对她而言没必要合口味,不过……
池祈星这都观察到了吗?
在回家的路上,宣朝突然问身侧的屈薇:“妈,你知道音鹋姐喜欢吃什么吗?”
“鹋鹋喜欢鱼香肉丝吧,每次问她对午饭有什么想法的时候都说做鱼香肉丝。”
屈薇略微一思考,给出回答,随后看向宣朝,问道:“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
宣朝苦笑着坐回到座位上。
鱼香肉丝是他最喜欢的菜,这种漠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音鹋这边结束了追悼会后,生活短暂地回到了从前,她像以前一样,正常上班下班和加班,时不时抽空帮帮同事的忙。
吴茵在感慨音鹋的厉害和温柔的同时,也有点好奇音鹋家里是出什么事能让她请那么久的假期。
不过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音鹋前辈还是每天都活力满满的样子。
只有繁忙的间隙,音鹋才会端着咖啡,站在楼梯间的窗户旁,回想那天充满冲动的自己,和那个尽力想要挽救自己的池祈星。
“池祈星……”
音鹋发出长长的叹息,她还是没有把欠池祈星的钱还清,也没能跟池祈星要回那件被她遗落的外套。
准确来说,她连联系池祈星的勇气都没有。
池祈星是风险。
是把她平静生活打破的风险。
因为外公外婆不断地打电话过来,音鹋在葬礼前一天顶不住,买了一些昂贵的保健品,踏上了不太愿意地“回家”之路。
“鹋鹋回来啦。”
音鹋的外婆辛雪珍看到她时,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笑意,热切地欢迎着音鹋进家门。
音鹋第一次见辛雪珍这副表情,心下惊讶的同时升起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鹋鹋,欢迎回家,回来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音鹋的外公宣津也是一脸热切,熟稔地跟音鹋寒暄,将东西从音鹋手中接过,音鹋则是因为两人的态度,而感到了脊背发凉。
年少时期留下的阴影无法作假,音鹋看见宣津和辛雪珍对自己慈爱的笑,无法联想到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只会害怕。
音鹋的声音开始发颤,整个人都不受控地开始打颤:“外公外婆,是有什么事吗?”
宣津脸上的笑意僵住,询问道:“没事不能找鹋鹋吗?”
辛雪珍在一旁附和道:“阿公阿婆就是想鹋鹋了,想看看鹋鹋。”
“这样啊。”
音鹋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乖顺自觉地找了个角落坐下。
可是……
你们分明说过……
“没事的话不要联系我们。”
对于爷爷奶奶家遭受的言语暴力,音鹋最大的阴影是在外公外婆家留下的,这也是她后来为什么在舅舅家待得不开心还要努力忍受的原因。
她想有人陪她说话。
音鹋对外公外婆是抱有很大期待的,比起工作繁忙不见人影的爷爷奶奶,音鹋自幼跟外公外婆相处的时间就更长,温柔慈爱的外公外婆给她留下的印象也很好。
所以一开始,音鹋是非常期待的,她觉得自己从爷爷奶奶家到外公外婆家是“被拯救”的好事。
直到她满怀期待地走进了这个家。
要怎么形容音鹋在这个家待的那十几天呢?
就是冷。
所有人都当她是空气,没有人看得见她,她尝试说话,却好像没人听得见。
家里的人都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在音鹋除外的地方,他们说说笑笑的声音总是很开心,留给音鹋的只有小桌子上永远被单独盛出来的饭菜和小房间里被泪水打湿的阴冷床铺。
我做错了什么?
音鹋在哭泣的同时很认真地开始反思。
她虽然什么都没做,但一定做错了什么,大家才会不理她。
于是她尝试让自己变成一个很能干的好孩子,她抢了保姆阿姨的活,认真地开始打扫家里的每一处,试图通过做家务来让外公外婆看到自己的乖巧懂事。
但那没用。
她努力的结果是,辛雪珍让打扫阿姨多清扫几遍音鹋打扫过的地面,随后抱着手冷眼看着音鹋努力打扫的小小身影。
看着阿姨反复拖被自己清理得锃亮的地板,音鹋终于反应了过来。
喔,原来,她的存在就是错。
她从一开始就不被欢迎,被她期待着的亲人们都很讨厌她。
十四岁的音鹋不懂,不懂亲人们为什么会把恨意放在她身上,不懂为什么她要被冠上“灾星”的名头被当做父母遭遇不幸的罪魁祸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一场车祸后失去了所有爱她的人。
分明她也是受难人。
在音鹋选择离开外公外婆家的那天,宣津冷漠地看了一眼她,对她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
“走了就别再回来。”
“鹋鹋,在想什么?”
记忆中冷漠的外公和面前带着慈爱笑容的外公形成巨大反差,音鹋不解地微微歪头。
除去疑惑之外,她还很委屈。
“为什么呢?”
为什么可以对她这么过分?
为什么都像失忆一样忘记以前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不能像之前表现的那样,跟她老死不相往来,为什么既要伤害她,又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她上演温情戏码。
又想折磨她了吗?
为什么呢?
时隔十二年,音鹋又开始思考同一个问题。
我做错了什么?
第16章
16
“鹋鹋?”
宣津见音鹋神情呆滞,颇为关切地询问道:“怎么了鹋鹋?要问什么?”
“外公。”
音鹋僵硬地转头看看宣津,又转头去看一旁的辛雪珍。
“外婆。”
大概是音鹋现在的状态确实很诡异,两位老人都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
“诶。”
“你们不是很讨厌我吗?”
音鹋思索了很久,才从空白的脑海里翻出这句话,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以前那样冷漠对她的人,现在回想来跟她玩亲情的那一套。
“没有啊,怎么会讨厌鹋鹋呢。”
两位老人都因为音鹋的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还是辛雪珍先反应了过来,打着哈哈,伸手拍拍音鹋的手背,亲近道:“我们鹋鹋这么懂事,阿公阿婆都很喜欢鹋鹋。”
“哦。”
音鹋点点头,她抓到了关键词——“懂事”。
因为她这些年一直很懂事,一直不计前嫌地对老人好,所以他们理所应当地“原谅”了自己,开始决定施舍给音鹋一些亲情和善意。
“是这样啊。”
音鹋若有所思地呢喃出声,随后调整脸上僵硬的表情,朝两位老人笑笑,安抚道:“那一定是我记错了。”
“没有讨厌我就好。”
宣津和辛雪珍对视一眼,随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脸上再度挂上温厚的笑容。
辛雪珍半责怪地摸了摸音鹋的脸颊,抱怨道:“真是的,你这孩子,冷不丁地说些什么呢。”
“抱歉。”
音鹋满怀歉意道:“以后不会了。”
她错了,她错在居然有一瞬间以为外公外婆会对十二年前的自己感到愧疚。结果只是她这些年的“讨好”终于得到了回应罢了,他们依旧高高在上,依旧认为他们可以完全无视音鹋本人的感受。
音鹋嘴角挂着僵硬的笑容,沉默地听着两位老人讲话,时不时做出一些合适的回应。她没有打算跟两位老人挑破自己的想法,那没必要,毕竟他们也不会在乎自己怎么想。
不如就这样,虚伪且礼貌地敷衍过去吧。
音鹋感觉越来越疲惫,自己的脑袋好像又沉重了起来。
她突然很怀念池祈星和风珏,起码在他们面前,自己可以坦诚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不用装模作样。
原来能得到回应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音鹋虚空握了一把空气,小声地叹息一声。
好没意思。
“鹋鹋很累吗?”
辛雪珍敏锐地察觉到音鹋的疲惫,关怀地问道。
作为有阅历有年纪的老人,辛雪珍和宣津并非不知道音鹋的困惑和迷茫,但他们同样不想挑破这层体面的表象。
因为他们也清楚过去的自己对音鹋有多残忍。
音鹋摇摇头,小声回答道:“没有,只是今天起太早了。”
“那我先去做饭,鹋鹋想吃什么?”
辛雪珍抚摸着音鹋的手背,像是在安抚音鹋的小情绪。
“我想喝参鸡汤。”
音鹋垂头看着两人叠起来的手,心中浮上几分强烈的不适感。
“哦?”
辛雪珍惊讶地捂住嘴,那是宣津比较喜欢的菜,她看向宣津,宣津咳了两声,温声说道:“鹋鹋不用迁就我,想吃什么就说吧。”
好恶心。
好想吐。
强烈的不适感占据了音鹋的全身心,她痛苦地抬手摸摸发昏发沉的脑袋,视线逐渐昏花,音鹋恍惚之中看到了外婆充满怒意的脸。
“不想吃就滚蛋!”
尖锐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音鹋心一颤,瞪大眼睛看向自己身侧,对上了外婆充满担忧的目光。
怎么……回事?
“就她那样的晦气鬼,给她吃点剩饭就算好的了!”
音鹋又听到了外婆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像是跨越了时空,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耳边。
音鹋捂住耳朵,脸上满是呆滞,她仿佛看到了外婆拿着消毒水正在靠近她,冰冷的消毒水下一秒就要洒在她身上。
音鹋害怕地不停往后缩。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音鹋现在状态很奇怪,辛雪珍求助地看向宣津,宣津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近音鹋,轻声问道:“鹋鹋?怎么了?不舒服吗?”
音鹋抬眸看到外公温和的脸,眼中的画面一花,她看到了冷着一张脸、眼神阴戾的外公。
强烈的不适感占据了音鹋全身,她看着愤怒的外婆和冷漠的外公,小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我错了……对不起。”
音鹋的精神已经彻底混乱,她呆呆愣愣地放下手,目光呆滞地看向宣津,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说道:“求求你们,救救妈妈。”
“……”
“鹋鹋……”
宣津不敢置信地看着神色呆滞的音鹋。
他的孙女……好像生病了。
更加诡异的气息在三人之中蔓延开来,最终是辛雪珍的叹息声打破了沉默。
“唉,还以为鹋鹋不在意了呢,没想到这么记仇。”
“啊?”
音鹋稍微清醒了些,她听见声音转头看向辛雪珍,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辛雪珍用自认为十分卑微的语气安抚音鹋道:“以前是阿公阿婆对你照顾不到位,以后不会了,鹋鹋就把以前的事情忘掉吧,嗯?”
啊……是在怪她太记仇,毁了温馨的场面吗?
音鹋的大脑迟钝地运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辛雪珍话中的含义,浓烈的不适感再度传来,音鹋的呼吸变得沉重,她用沉闷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
“我知道了,我会忘掉的。”
“我会忘掉外公外婆认为我晦气的事,我会忘掉我房间门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香灰,我会忘掉我踩过的地方、我用过的东西都会被反反复复清洗。”
音鹋扬起一抹笑,情绪却是开始急躁起来。
“我也会忘掉,之前妈妈的情况突然恶化,我打电话求救时,你们让我没事不要联系你们。”
“鹋鹋……”
辛雪珍抬手想要安抚音鹋躁动不安的情绪,被音鹋反手握住了手。
“对不起,我是个灾星。”
音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因为妈妈躺在病床上久久不醒,亲戚们找了很多办法,甚至一些封建迷信的办法也找了。
辛雪珍说她认识一个什么“灵婆”,在众人把那位“灵婆”请来之后,“灵婆”指着音鹋说:“没救的,她是灾星,会克死一切亲近之人。”
很荒唐。
但是给了众人一个发泄情绪的由头,于是这场针对音鹋的欺凌,开始了。
音鹋真的不懂,于是她认为都是自己的错。
音鹋在无数次的崩溃过后,依旧没法理解这么恶劣的动机,她只能不断欺骗自己,是她不够好,是她太过糟糕,于是她把姿态放得很低,开始不断地讨好周围人。
这样,应该会稍微好过一点吧。
音鹋说完这些话,长叹一口气,混乱的脑袋得以清醒。
她意识到自己最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病了吗?
音鹋转过头,看到面色阴冷的外公外婆,耳边再度响起对她断断续续的指责。
“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
是幻觉吗?
音鹋尴尬地揉揉耳垂,不好意思地朝两位老人道:“抱歉,我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