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玉垂着眼睫遮住眼里快要盈满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笑着回道:
“今早在佛堂里,孟氏亲口承认当年是她与我爹一起逼死我娘,十年前也是她用帕子沾了平杀落艳放进我的洗脸水里。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是皇帝下的手,没想到竟是祸起萧墙,想我死的人一直就在我身边,是我连累了师父。”
逢月心痛难忍,泪水接连砸下,紧紧抱着苏景玉,把头埋在他颈间,“想哭就哭吧,何苦强撑着。”
苏景玉又笑,硬生生逼退了泪水,搂着逢月道:
“十年前初到南疆,拂风为了救我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他哭了三天三夜,我也跟着落泪,他打我,说我哭的样子丑死了,男人不能随便哭。我不忍心顶撞他,只说我还小,不算男人,他竟然扒我裤子,说我已经不小了,告诫我今后不准哭,我答应过他的,不能再食言。”
逢月明白苏景玉心里的苦。
白夫人故去多年,他知晓孟氏和苏天寿的为人,不至于因为孟氏承认逼死了他的母亲就被打击至此,但拂风不同。
他若是当真死了,苏景玉不会任由自己沉溺于失去他的痛苦之中,还能尽快抽身出来。
可眼看着至敬至爱之人为了自己一天天衰弱下去,濒临死亡却无能为力,如今连面也见不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他,甚至不知道他此刻到底是生还是死,这种日日夜夜悬着心的思念才是最熬人的。
何况这一切的根源在于苏景玉自己,就如同他常说的,是他连累了拂风。
哪怕十年前下毒害了他的是皇帝,他也不至于难受至此,偏偏那人是孟氏,是他爹娶回来的继母,这么多年来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逼死他母亲,又恨不能他早死的女人。
逢月心里恨透了孟氏,知道苏景玉绝不会放过她,不忍也不愿问他孟氏的下场,跑回内室翻出拂风的道袍给他披上,垂泪安慰他:
“景玉,拂风道长是你师父,他的医术必定在你之上,你同我说过他最多还能活两年,他一定比你更有办法,说不定能长长久久活下去呢!只要拂风道长尚在人间,你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的!”
苏景玉微红的眼睛看着身上的淡蓝色道袍,挽起逢月的手笑道:“老不死的喜欢小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一定希望看到他的小徒弟有了自己的孩子。”
逢月抬起衣袖擦去眼泪,也跟着笑,“好,我给你生!我们以后生很多很多小孩子,带去给拂风道长看看!”
苏景玉爱惜地揽她入怀,指腹轻柔抹去她眼角的残泪,低头把下巴抵在她肩上,哽咽道:“逢月,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第99章
子溪的死讯迅速传遍整座定远侯府,连带着孟氏一早与苏天寿争吵,之后被锁死在佛堂里的事也人尽皆知。
下人们疑窦重重,却不敢随意议论,怕在这个时候触怒了苏天寿,丢了性命,唯一知情的锦瑟爬起来给子溪换过衣裳又再度晕倒。
桃枝忙着照顾服药后熟睡的苏离,巧儿估么着逢月差不多醒了,怕她知道子溪的事难过,苏景玉在房里又不敢随便进去,只得蹲在秋千架下,泪眼汪汪地望着主屋的窗子。
顺子遵照苏景玉的吩咐将一切安排停当,站在门口迟疑了半晌也不敢敲门,与巧儿对望了一眼,靠在窗边踢着地上的积雪。
窗上的影子动来动去,苏景玉放开逢月,回头望向门口,“进来吧。”
顺子松散的目光骤然收紧,喉咙里“嗯?”了声,才反应过来主人是在叫他,跺了跺脚上的雪,悄悄推门探头进去。
日头高起,外间墙角处的阴暗被日光冲散,主人面色略显沉郁,不过比他想象的好很多。
也难怪,只要有少夫人陪在身边,主人什么坎儿都能过得去。
“世子啊,表姑娘的事都办好了,侯爷派人去鲁国公府报丧去了。夫……那个女人锁在佛堂里了,楚妈不肯走,也一并关了。顺子我四处看了个遍,不漏光。”
顺子进门后紧靠门站着,边说边留意苏景玉的神情,还算平静。
逢月打从听见表姑娘三个字,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撒落,抬头向苏景玉道:“我想去看看她。”
子溪的尸身暂时停放在正院偏厅里,由于没有预备丧服,只换了一身她从陈府带来的素色襦裙。
偏厅的窗子都开着,冷风吹的她鬓发飘曳,裙角飞扬,面色惨白如纸,好在看起来还算安详。
“姐姐,子溪姐姐……”
逢月颤抖着抚摸她冰冷的面颊,扑在她身上放声大哭。
昨晚还同她说悄悄话到深夜,今日再见时竟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那个让她感受到姐姐的疼爱,把她当成妹妹一般照顾的子溪永远离开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景玉不忍见她难过,轻柔地抱起她。
逢月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不再恣意宣泄,趴在他怀里低声啜泣,许久才起身随他离开。
眼睛红肿的几乎要睁不开,她仍一步三回头,想要将子溪的样子铭刻在记忆当中。
午后,天空一片湛蓝,太阳照射在满地的白雪上,闪着灼目的光。
苏府里静的瘆人,下人们低着头来去匆匆,没有一个有胆量、有心思享受这多日未见的晴天。
老天爷就像是开玩笑,偏偏在人愁云惨雾的时候大放光彩,不仅没能驱散心里的阴霾,反倒给人一种不合时宜的恣意张扬之感,就像在一片笙歌中独自悲酸,愁也更愁,苦也更苦。
苏离刚睡醒不久,跟着桃枝坐在厢房的榻上折纸玩,两个嬷嬷叹息着站在一边。
小家伙吃了苏景玉的压惊药,虽然看起来不及往常那么活泼爱笑,却也还算平静。
巧儿知道逢月去看子溪的遗容,担心她承受不住,有苏景玉在又不好跟着去,呆在房里坐立难安,也来厢房守着苏离。
苏景玉与逢月推门进房,苏离听见有响动忙抬头望过去,眨眨眼问:“哥哥,嫂嫂,表姐呢?她睡醒了吗?”
小孩子不懂得子溪怎么了,桃枝也不敢自作主张告诉她,只说表姐跟她一样,困得睡着了。
巧儿见逢月哭的双眼红肿的模样,蹙着眉迎过去,逢月僵硬地翘了翘嘴角,示意她没事,坐在榻边摸着苏离的背,想着哄她的说辞。
“离儿,表姐她……”
苏景玉一本正经地打断她快要出口的谎话,“表姐不会醒了,她死了,离儿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还有你娘,你也见不到了。”
“景玉!”逢月眼眶泛湿,她理解苏景玉的苦心,只是不忍让苏离小小年纪就经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苏离还不明白什么是死,却听的懂她再也见不到表姐和娘了,伤心的小嘴一撇,眼泪一双一对地掉落。
苏景玉抱起来,揉揉她的头顶,牵起逢月的手道:“没事,离儿还有我们,哥哥和嫂嫂会好好照顾你的,今后你就住在东院吧。”
逢月捏着袖口拭去苏离脸上的泪水,没有再哄她,等着她发泄过后一点点平静下来。
或许苏景玉的果断是对的,瞒她又能瞒到几时,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慢慢习惯这份别离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夜深人静,主屋门前的两只玉兔彩灯没有如期燃亮,圆桌上的白色蜡烛闪着幽幽的光。
逢月与苏景玉并肩躺着,紧握的双手放在床铺与极乐椅密不可分的交汇处,睡意全无。
逢月听顺子说起孟氏被锁死的佛堂里,密不透光,那样的环境她必然熬不过两三天去,心里即替苏景玉和拂风解气,又不由为苏离难过。
“景玉,你说离儿长大了会怨恨你吗?”
“不会的,毕竟亲兄妹,血浓于水。我没有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迁怒到她,相信她将来也能做到。”
逢月点头,想着苏离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就算孟氏并不疼爱她,失去了娘亲的孩子也免得不心中孤苦,这种苦痛她与苏景玉都曾经体会过,好在她有周妈和周叔照顾着,苏景玉也有幸遇到了拂风。
她侧过头看着苏景玉,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角柜上叠的整整齐齐的道袍,回想着拂风仙风道骨,风神俊逸的样子,握着苏景玉的手倏然动了动。
苏景玉扭头,“怎么了?”
逢月凝眉思索,“景玉,你觉不觉得拂风道长长的跟先太后很像?”
“先太后?”苏景玉诧异地侧过身来。
逢月只顾着沉思,一时忘了苏景玉并没有看见过先太后的样貌,解释道:“姜老太太寿诞那日,念媃堂里挂着先太后的画像,眉眼间与拂风道长有几分相像。”
苏景玉面色微变,惊讶过后眼里浮上一抹恍然。
逢月留意着苏景玉的神色,原本的猜测更加笃定,扑腾一声转过身道来,急促道:
“景玉,拂风道长的母亲是汉人,先太后又是二嫁之身,他们都与平杀落艳有关。三十年前,拂风道长在玄清观里亲眼看见先帝被毒死,竟然还能全身而退,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先太后的儿子?”
拂风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只偶然提到他的母亲是汉人。
苏景玉不好猜度,一直以为他与南疆毒王谷渊源颇深,所以才知晓平杀落艳的事。
那日在玄清山上,拂风说起早年共有三颗平杀落艳,其中一颗被南疆老毒王的大弟子巫洛浦偷走,之后带着妻儿和徒弟逃往大夏,途中毒药没能保住,巫洛浦也死在徒弟和妻子的手上,却没有提到那个孩子。
三十年前,这颗平杀落艳出现在玄清观里,先太后用它毒死先帝,助皇帝登基,当时祁公公也在场。
祁公公服侍先太后多年,苏景玉之前还不曾怀疑他的身份,以为当年平杀落艳遗失后几经周折才到了先太后的手里,直到逢月说起拂风的样貌与先太后相像才点醒了他。
倘若祁公公真的是巫洛浦的徒弟,他极有可能就是害了拂风的罪魁祸首。
苏景玉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还让逢月费神,抱着她温声道:“睡吧,改日我叫人去查一查祁公公入宫前的身份。”
窗外,左手刀一身黑衣隐于浓浓的夜色里,目光悲悯地看着房里透出的那一抹微弱的光亮,手里散发着血腥味的短刀攥着吱吱响。
他很想去看看自己从小守护到大的世子,像当年白夫人过世后那样安慰他,却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他,在他心里,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年疼爱他那个昆叔了。
斗笠的黑纱下,黯淡的双眼渐渐涌起狠绝的光,左手刀凌空一跃,如夜鹰般朝苏府西北角飞身而去。
佛堂的门完全被整齐的木条钉死,看不见半点缝隙,窗子也封的严严实实。
他低头立在窗外,听见里面有挪动椅子的声响,手中短刀一挥,咔嚓一声,封窗子的木条齐刷刷断成两截,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掰着断裂的木条绕着钉子向一旁旋开半寸,捅破窗纸,燃起火折子向佛堂里看去,火光映在他泛着血丝的双眸里,令人毛骨悚然。
佛堂里一声惊呼,楚妈从太师椅上跌下,用几节衣带缠系而成,耗尽力气摸索了一整日才挂上房梁的上吊绳随着涌入的寒风扭摆。
孟氏艰难地扶着椅背站着,虚无的目光望着眼前的绳索,只等着彻底解脱的那一刻。
左手刀森然冷笑,眼底透出噬人的恨意,弹指间几枚铜钱嗖嗖嗖飞入堂内,锋利如刀般将上吊绳削的七零八落,大手一挥,木条回归原处,重新将窗子密封起来。
暗夜里,身后绝望的哀嚎声响彻天地,他回想当年白夫人郁郁而终,这十年来苏景玉所受的痛苦,心里仍恨意难消,脚步沉重地踏雪离去。
*
次日天还没亮,苏景玉换上一身素白的袍子,与苏天寿一起将子溪的遗体送回鲁国公府。
锦瑟服侍子溪多年,昨夜抹脖子随主人去了,她陪着嫁进陈府,如今已是陈家的人,尸首也一并送回陈府。
陈鸿举昨日便派人出京告知陈勉这一噩耗,让他尽快赶回来筹备丧仪。
陈府内院已经挂上了白色的灯笼,不论主仆俱是潸然泪下,一身缟素,哀悼这位嫁入府中不久,善良温顺,落落大方的少夫人。
子溪怀着身孕死在定远侯府,苏家必然要给陈家一个交代,她心口的伤一看便知是被利器所致,根本瞒不住人,何况府里人多嘴杂,难保日后不会将真相泄露出去。
苏天寿端坐在陈府大堂,铁青着脸,面对着陈鸿举拉不下脸来致歉,何况子溪只是个晚辈。
苏景玉代为下跪赔罪,照实称父亲与孟氏争吵,子溪上前劝阻时才被伤到要害。
苏天寿为人冷漠,与夫人感情不睦在朝中人尽皆知,陈鸿举为子溪与未出世的孙儿痛心,对苏天寿反感之余,越发对苏景玉另眼相看,欣赏他坦荡磊落,勇于担当,不畏人言。
子溪过世惊动了皇帝李亢,准予陈勉放下手中的差事立即返京。
半月之后,京城的积雪早已经融化的干干净净。
鲁国公府香火缭绕,白幡遍地,哭声震天,掌心大的白色纸钱遮天蔽日,随着寒风四处飘散,像是下雪了一样。
子溪的棺木沿着十里南亭街出京,在一片哀乐声中入土为安。
墓碑立起的那一瞬,漫天纸钱再度纷飞,逢月凄然看着子溪的名字,扑进苏景玉怀里哭的泪流满面。
不远处,陈勉穿着丧服走来,肩上斜披着一层哀丧的黑纱,消瘦的脸上尽是悲意。
逢月擦干眼泪颔首致意,苏景玉歉疚地拱手:“陈勉……”
“苏兄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尽力了。子溪生前曾对我说过,她最信任的是表哥,最亲近的是表嫂,她在天之灵也会想念两位的。”
陈勉眼里泪光闪烁,低头缓了缓情绪,又道:“苏兄,我同子溪一起叫你一声表哥,我已经决议今生永不再娶,守着子溪的亡灵,只求来世还能与她结成夫妻,再续前缘。”
逢月蓦然转身跑开,蹲在子溪的墓碑前痛哭失声。
她的幸福才刚刚开始,就被一场积怨已久的盛怒牵累的香消玉殒。
回到苏府那夜,子溪与她坐在床上私语,说陈勉待她很好,只是不善言辞,若是子溪在地下听见他方才的告白,一定会很感动吧。
真的有前世今生吗?她曾经怀疑过,不过在这一刻她愿意去相信,祈祷着他们两个人来世还能相守在一起。
丧仪持续了一整日,逢月的眼泪几乎流尽,回府时已是入夜。
十七岁的生辰,没有湖光月色,更没有画舫行船、洞房花烛。
白日里的哀痛久久挥之不去,苏景玉掀开被子迎她入怀,她从床上挪到极乐椅上,缩在他怀里抱着他。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难受的一个生日,好在有他陪在身边。
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大肥章,自夸一下,哇哈哈(*^__^*)
第100章
两天前,孟氏和楚妈变了形的尸首被抬出府外,苏府大门上的白灯笼走过场似的挂了不满三日便撤下,下人们还沉浸在不明所以的压抑与恐惧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