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崽子胡说什么!”杨姨妈把孙子拉过来打了一巴掌, 又问他:“你从哪听来的?”
她不想信, 可由不得她不怀疑。这几天丫头婆子都不让她出门, 难不成竟是把自己当猴子耍?
“你为荡|妇打我!”平安捂着脸哭着:“我又没说假话!城里谁不知道!外头都传遍了!她诬告想夺人家产,幸好叔叔眼睛亮, 当堂破案把她查出来了!”平安越说越快,把在外头听到的原原本本学了一遍,道:“人家说她被捞出去也只能做个臭|婊|子!”
“都是我害的呀!”杨姨妈好像被雷劈了,脸色
惨白怔怔地坐在屋子里,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平安被打了一巴掌一会儿就忘了, 看祖祖坐着发呆他就大着胆子把吃鲢鱼豆腐。
送饭的丫头得了太太吩咐要给平安接风洗尘,很快也端着金华酒和红烧甲鱼壳过来。
金华酒是难得的好酒杨姨妈一辈子也没唱过一杯,甲鱼的边烧得烂烂的,不用下筷子都知道好吃得很。
平安抓着甲鱼就要啃。
丫头笑嘻嘻地说:“慢慢吃啊又没人跟你抢, 跟小叫花子似的。”
平安在杨知县家这种话听多了也不生气,还笑着用油爪子去抓丫头, 吓得丫头满屋子乱窜。
杨姨妈盯着丰盛的饭菜, 听见丫头骂平安叫花子。
就是叫花子也比吃这个饭清白!
杨姨妈忍气叫了两声平安没叫住, 跑过去把碗筷摔得粉碎, 破口大骂道:“黑心肝的东西, 自己不当人,还骗着别人不当人。”
杨姨妈把屋子里的东西砸了个遍,丫头尖叫着去拦她,陈姨妈想到自己几次问那姓杨的他都没说实话就生气,两下三就跟丫头扭起来了。
丫头年纪轻些一个不留神狠狠推了杨姨妈一把,谁知道杨姨妈就这么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丫头生怕她死了被太太怪罪,立马跑到门口转着眼珠子说:“跟我没关系啊,是你祖祖冲过来打人我才轻轻推了她一把,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吧,怎么轻轻碰一下还能这样。就是纸老虎也没这么脆!”
平安没顾上丫头,他想着以前跟祖祖吵架祖祖就不理自己,一定要他跑过去跟祖祖道歉,祖祖才跟他和好。
今天他也跟祖祖吵架了,说不定祖祖只是不想理他。
平安扑到杨姨妈身上发抖,小声地说:“祖祖你别不理我,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我们和好行不行?”
丫头暗骂祖孙两人是泥腿子,当这里是菜市口呢?大惊小怪!
没好气地把杨姨妈抬到床上,看她还有气儿,丫头撒手不管了,地也没扫就溜到灶上说:“那死老婆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好生生地给她端肉端菜过去不吃就算了,还通通砸了骂人没心肝。我看她是吃多了不消化。”
灶上的婆子听了也生气把锅铲子一丢哼道:“没福的短命鬼,丈夫死了兄弟姐妹死了孩子也死了,她怎么还不去死?都是这老东西克的!”
说着把杨姨妈的晚饭扣下来和丫头分了藏在厨房里慢慢吃。
“没骨气的软东西,天天跪在地上讨饭吃,跟哈巴狗似的。饿她两顿保准缩着脖子过来道歉!什么东西!成日钻在钱眼子里,她骂咱们没心肝,自己又多干净!”婆子吐了块鸡骨头在地上道。
杨姨妈在屋子里躺到天黑才醒过来,平安给守了她半夜在椅子上睡着了。
杨姨妈把孙子抱到床上用被子盖着,自己披头散发地跑到杨知县门口,一脚踹开房门。
杨知县搂着丫鬟在睡觉,丫鬟只穿了小衣,看到房门大开,顿时尖叫着找衣服。
杨姨妈跑过去两个巴掌打得杨知县从床上跳起来。
杨姨妈气喘吁吁地瞪着这个侄儿道:“你跟我说过什么?你说你不会让方氏出事,我才跑过去替你传话!我怎么就那么笨信了你的鬼话忘了你就是个活吃人的畜牲?从小就想方设法让自己兄弟当奴才,生了一窝小的还是要给你当奴才。你表妹再怎么心狠,她在你家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是找个妓也要花钱,你吃了她两回!她下半辈子怎么过?”
搞不好已经吊死了。
杨姨妈想到自己老老实实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到头成了帮凶,扑上去就要打人,道:“不孝的东西!”
杨知县不能还手,这是沾亲带故的长辈。他被骂得心里不痛快,愣是忍着没发火。哭着让丫头婆子把杨姨妈带回去歇着,伤心道:“姨妈上了年纪,被梦迷了心性。”
丫头婆子点着头赞同说是啊,年纪大了都这样,睡醒了就好了。
一群人边说边把陈姨妈拖回屋子里关着。
杨知县不怕她抖出来。
杨姨妈终会是杨家人,杨家的官儿就这么多,她要是敢对外头说个只言片语,杨家族人能活吞了她和平安。
就是为着孙子,这老太太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早上起来杨姨妈精神稳定了许多,拉着平安跟侄儿侄儿媳妇说要出门一趟。
她是出门找方氏,杨姨妈先去宁家二房。
门房认得出她,笑嘻嘻道:“没人伦的东西,替她做什么?尿得骚骚的回来,她还有脸出来现?早就跑得没踪影!”
杨姨妈打听了半天方氏搬到哪里去了门房都不说,还让人赶两祖孙走。
杨姨妈被推得一个趔趄,哎呀叫了一声。
米儿在门上给段圆圆买糖人称瓜子,听着动静探头出来看。
听到这一声,看她头发白白的有些不忍心,把她叫过来问:“你在找琴姐?你找她干什么?”
杨姨妈笑:“老婆子先前没米下锅,得她周转一两次,这会儿来换钱。”
米儿笑:“你头上戴着金花还说没钱?要是实心儿的都够买一个小宅子了。”
杨姨妈吓了一跳,仔细想着那天的事。
难怪丫头们看她不要布只要金花眼神都怪怪的,她以为是在笑她傻,现在看来,多半是在笑自己看不上方氏母子给的布。
难怪嬷嬷送她出去的时候想拉着她说话,可她耳朵背没听清,只是支支吾吾地说知道了。
原来自己是收了人家这么大的礼吗?她还把人害得家破人亡。
杨姨妈坐在门口嚎叫着,看着二房的高高的墙,一头撞了上去。
门房手快,拉了她一把,杨姨妈劲儿太大,门房没拉住,最后还是撞昏在地上。
米儿哆嗦着跑进去,跟段圆圆说:“外头有个白毛老太婆在二房门口撞昏死过去了。我瞧着像是琴姐娘家人,来找他们讨公道的。”
段圆圆也吓了一跳,带着杜嬷嬷溜到门上看。
门房踢了两个看戏的一脚,让人把老婆子抬到屋子里给她灌水灌米,平安已经吓傻了。
段圆圆让青罗去叫二房。
二房把门一关,青罗吃了个闭门羹。
段圆圆气个半死,狗东西心当真狠,人死在跟前眼都不眨一下。
真死了还不是要表哥来处理?
平安坐在祖祖身边不吭声。
他不明白,祖祖为什么要跟宁家人和杨叔叔对着干,先生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宁杨两家的墙这么坚固,靠在下头都危险,撞倒了塌下来对祖祖有什么好呢?
再说,她也撞不倒呀!
半天杨姨妈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活过来了。”段圆圆松了一口气,看她不像看得起病的样子,就让账房拿钱出去给她包了几袋子药回家熬着喝,又告诉她琴姐现在住的在什么地方。
杨姨妈带着平安照着段圆圆说得地方摸索过去,果然看到方小太太的嬷嬷。
嬷嬷重新让木匠打了一张榻给琴姐睡觉。
杨姨妈看着上头没什么花纹,偷摸拉着平安朝里头看。
琴姐在院子里看着丫头洗衣服,家里养不起那么多佣人,她卖了十个,只留了六个人在家。
杨姨妈吞吞口水,把蓝布包的金花从门口丢进去,拉着平安就跑。
包砸在琴姐脚上。
琴姐站起来叫:“作死!谁干的!”
她跑出去看了一圈,门上鬼影子都没有。
方小太太从地上捡起包,愣了会儿,回屋数了数还是一朵不少。
嬷嬷还恨杨姨妈,嘴里咒骂她不是个好东西。
方小太太把金花放起来没用,道:“过阵子你把东西还给她,孤儿寡母的都是想活。”
成王败寇,怨她做什么?
嬷嬷还不干,道:“家里正缺嚼用,这么大笔钱,给姐儿做嫁妆绰绰有余。”
“够了嬷嬷!”方小太太皱眉:“让你去就去,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比起钱,人情债,她更欠不起!
杨姨妈办完了事,回去就收拾行李要家去。
杨知县照例叫丫头给杨姨妈送礼。
十五两银子,两匹素布。
杨姨妈没接。
丫头是杨知县的身边人,知道内情,拍着手冷笑:“你不就是为着银子来的我们家里?现在给你倒又不接了?这么有骨气,当时要不是你挑唆着让方氏母女告状,人能落到那个下场?还在这倚老卖老骂供养你的侄儿。我要是你我都羞死了!”
杨姨妈被骂得心口绞痛,回家把杨知县送的东西摔得粉碎,趴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结果心口越哭越痛。
到了晚上,杨姨妈勉强爬起来用破瓦锅熬了点小米粥给平安吃。
平安看了眼祖祖道:“这个不好吃,我想吃肉。”
杨姨妈眼冒凶光:“没肉!你记住,以后就算做叫花子也不许登杨知县的大门要肉吃!”
吃了饭祖孙两人躺在床上睡觉。
杨姨妈小时候活干得多,老了身子骨就不怎么好,一晚上脑子里都转着丫头的话,想哭吧平安又睡在旁边,让孩子听到怪不好的。
她忍啊忍,忍到半夜心上跟有刀在割似的,爬起来到水缸里打了半碗生水慢慢喝,喝下去还是痛,这回躺都不敢躺。
杨姨妈坐在门口板凳上等劲儿过去。
天渐渐亮起来,平安溜下床想去找杨十五和杨六八折草蜻蜓耍。
平安原名叫张三六,当时他还没有念书,以后也不能做官,就不能有名字,只能以族中排序和娘老子年龄之和的数字为称呼,他爹和娘生他的时候岁数加起来是三十六,他就叫张三六。
爹娘死了以后,杨姨妈带着张三六回杨家守寡,到处积米攒食供他念书,念书第一天先生就给他取名叫平安,因为杨姨妈觉得他亲缘薄,家里人命也薄,希望他以后平安顺遂。
张平安打开门,看到祖祖坐在门口,手上拿着水碗。
他提着裤腰带,慢慢走过去:“祖祖,今天我能不去念书吗?我想跟朋友去折小蜻蜓,回来我给你做竹筒饭吃。”
祖祖低着头没有骂他。
杨姨妈是张平安最后一个亲人,埋了杨姨妈以后,杨家人不认张平安,张平安又把名字改成了张三六。
张三六每天都在村里要饭,乡下叫花子说村里就这么大地方,你在这里要饭我就吃不饱,再说你这么点大要什么饭啊?干脆做太监跑到蜀王府享福呗。
选中了还有三五两银子拿给亲人花。
张三六溜到城隍庙,拿家里最后几文钱拜了考太监做师父。
老太监给他净了身把子孙|根埋到庙子底下:“你以后来赎它,我可能已经见阎王。你啊,就带着供品来庙子里向城隍赎。”
张三六躺在破席子上嚎叫,下头插了一根稻做尿管,头边放着个皮水球,他饿了就偏头过去咬破一个小口喝里边的水,水喝完了人也养好了。
老太监摇摇晃晃地带着张三六跑到比宁家和杨家更高大的墙边上,把张三六送到还在蜀王府当差的老兄弟手上。
张三六把钱全部塞在老太监怀里道:“师父住我家去吧,我家现在没人了。”
老太监一愣,笑眯眯地想。
这买卖做得划算,白得一孙子,还有屋子养老了。
豪门烂事多,城里今天吹这个风明天吹那个风,杨姨妈的事没出村就散了。
宁宣闭着眼躺在榻上,段圆圆以为他睡着了,把嫩黄色的蚕丝被拿过来给她盖子肚子上。
宁宣睁开眼把人拉在榻边坐着,眼睛盯着她的肚子瞧。
他伸手过去摸了一下,肚子微微地鼓着,不像胸脯那么软,比起怀孩子,更像吃撑了。
小小的看着就叫人放心。
宁宣想起杜嬷嬷说的话。
杜嬷嬷说:“姑娘吃了隔壁一下,想着孩子总带着怯,我瞧着不如让她多跟孩子们玩一玩,让她多亲近孩子,只要有想当母亲的心,不吃药都能硬挺着把孩子生了。”
“我在家里挑两个乖一些的孩子过来陪你玩好么?”宁宣用帕子给表妹擦额头的细汗。
段圆圆:“叫她们进来干什么?家里有米儿还有娘,前头还有孩子,想见孩子还用得着去外头选?”
宁宣不乐意她跟前边的孩子说话,那些人身份低贱,以后和圆圆呆久了又跑回去跪着磕头做仆从,圆圆瞧见了心里多半不会好过。
他想起自己那两个不能见面的玩伴。
自己已经替圆圆先吃了这样的苦头,她何必还再吃一次呢?
段圆圆没拒绝,道:“你选好人让我先瞧瞧,要是我不喜欢你还是要送回去,别想着硬塞给我!”
宁宣靠着她哈哈笑起来,反问:“表哥什么时候强迫你了?”
段圆圆指着牙齿道:“这不就是,虽然整齐了,也不大小脸,可箍牙的时候好痛呀!”
宁宣想到以前,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那时窝囊气受得多,非得事事顺着自己心意进行才能闭得上眼。
现在家是他的家了,还多了这么大一顶来路不明的乌纱帽,宁宣已经看开了不少,凑过去在表妹左腮亲了一口道:“多亲亲就不痛了。”
亲要还问她:“是不是?”
段圆圆脸有些红了,推着他出门,宁宣身体养好了劲儿更大,跑马打兔子都不是事,哼哼两声把表妹抱起来在作势要让她摔下去。
段圆圆抱着他的脖子气得发笑,幼稚鬼,难道还能真把她摔了?段圆圆叫杜嬷嬷和青罗进来打他。
青罗和捂着米儿的耳朵翻了个白眼。
哪个不要命的这时候跑进去打扰人?
杜嬷嬷偷笑:“你孩子,唉!我说什么来着,成亲就懂了吧?以前有个什么就要跑回段家摇人,哎哟,想想都丢死人!”
青罗也哈哈笑了。
两个人在屋子里闹了一阵,青罗跑进来传话,支着脖子在门口大声道:“姑爷!花兴儿说外头有几个大爷找姑爷说话。”
这几天来劝宁宣赶人的族人多得要命,这个时候——,段圆圆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又得拉着你喝夜酒。”
宁宣把圆圆放在榻上,自己翻出衣服换了往外走。
他沐浴回来已经是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