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皇后离宫后,皇帝纵情肆意、暴戾耽溺的一面日渐显露,敢对他说这些实话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他又鲜少出宫,不知内廷中是不是有人压下了巡查的禁军和亲卫,皇帝只知有流言,完全不曾想到已到了如此地步。
五年元旦,宋澜撤垂帘亲政,施恩天下,更是破天荒地初初亲政便给自己拟定了一个“昭”字为皇号。
历朝历代少闻君王在世时便打着拟定皇号为名为自己定谥的先例,民间一时传为奇谈,因前朝有同谥君主,世人多称今上为“小昭帝”。
元月十七日,鼓院重启刺棠一案,犹如火星一般引燃了从前沸腾的流言,街头巷尾都在歌颂从前那位承明皇太子的功德。
有些胆大之人猜测会否是皇太子未死,如若不然,怎会有“真龙”“假龙”之争?
众人皆道荒谬,听闻流言之人却越来越多。
五年二月,舒康长公主去国之藩。
三月,安平将军燕琅于宛城大破夜半偷袭的北方蛮夷,朝廷赏千金,拜安国将军。燕琅回守幽州,上表奏请后开始主持修缮城关的事宜。
三月中,刺棠案尚未审完,自入宫以来独宠三年、太师死时也未受牵连的玉贵妃因爱子夭亡一并殁世,小昭帝一夕之间丧子失爱,连罢早朝。
辍朝第三日,皇后的兄长、士林学子之间素有清名的苏时予因莫名其妙的“谋逆”罪名被判斩刑。
行刑当日连绵春雨方歇,刑部骤生大火,云梯过市之后,苏时予竟被人当众救走,太学众生对苏时予罪证不全便被处斩一事颇有微词,闻劫囚之事,还以为是哪个仁人义士仗义相救,私下里无不拍手称快。
得皇帝宠眷多时的亲臣叶亭宴也在这场风波中悄然消失,有人说劫囚一事原本就是他的手笔,亦有人道他被政敌常照设计陷害死于非命,众说纷纭,难有定论。
宋澜派常照搜了叶亭宴在汴都的府邸,只是那里不出意外地人去楼空,花园中的树都被挖走了几棵,连一片叶子都没有留下。
后来朝廷还是在汴河水中寻回了苏时予的尸体,次日许澹应邀到太学授课,谈起此事,众人义愤填膺,言语中颇有不满皇帝滥加罪名之意。许澹连忙制止,如今台谏尚不敢言,太学集天下喉舌,稍有不慎便会引杀身之祸。
于是众生吞声肃然。
数月之间,朝野内外祸事频出,桩桩件件皆有头无尾,引人无限遐思,史官无暇磨墨,却又不知该如何落笔。
然而靖和五年的波折远远不止这么多。
三月末的某一日,汴都雷声大震,然而天公干引雷霆,一滴雨都未落。一夜之后,消息骤然遍布街头巷尾——昨日谷游山上崇陵太庙落了天火,缠绵病榻许久的皇后在火光中离世,年仅二十三岁。
这消息太过离奇,然而小昭帝亲自披麻前往谷游山,迎回了皇后的“灵柩”,摆明了是要世人不得不信。
皇后出殡时,汴都有方士称在夜空之东瞧见了凤凰涅槃的天相,有人到岫青寺求签,得了一句意味深长的“梧桐木有凤来仪”的签词。
四月,久病的成慧太后病逝。
短短一个春日里,天下大丧。
文武百官和各地世家公侯上表鸣哀,又往汴都送祭,谁知宋澜竟借“不敬皇后与太后”之名发难,先是杀了一批内廷官员,再遣人彻查,从哀表中捡出四十二处用字之错,问罪群臣。
几年以来积攒之势终于烈火燎原,朝中风雨倒悬,典刑寺人满为患,早朝上争吵怒骂声不绝于耳。
众人猜测,这是皇帝对众人的一个试探,毕竟他即位时太过仓促,未得诸侯上表、百官拥戴,于是借机筛选,想要除去有贰心之人。
另有人猜,今上为政之风向来如此,从前不过是有太师和皇后大势,不得表露罢了,今后侍奉应肃、道路以目,想来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史称此事为“双凤大祭案”,然无论何种猜测,人皆默认,小昭帝这般执着于问罪公卿,绝非是对母亲、对妻子的哀恋,而是难以压抑的猜忌之心——他要借此案,叫众人彻底倒向自己。
于是许澹等人上书的折子无人阅览,堆在乾方殿中积灰。台谏缄口之后,朝中众人醉心于玩弄权术、向皇帝表明心意的勾心斗角之中,随意拉出一人,酒肆间大谈的皆是阴谋、背叛、设计、离间。
夏初,天下第一道人、曾为承明皇太子祝祷的紫微老道忽而现身金陵城中的映日山上,称自己夜观天象,见帝星晦暗,隐失其辉。
他施法拨开迷障,发觉竟有天煞孤星借了东来紫气,伪装帝星,如今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想来不日便有星辰携火坠地,真正的帝星将归位九天。
听闻帝都中的皇帝听闻之后大怒,先后往应天府派了许多兵将,就是没有寻到老道的下落。
不过早在追捕这老道之前,金陵城中便已日日增兵,市井民众也不知道为何汴都源源不断地遣兵将来到金陵城,他们好似在寻找什么人,但自始至终一无所获。
六月,关中以北有流民来到了汴都城下,沉溺在安平中太久的京都子民,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将乱的世道。
落薇坐在小舟的窗前,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宋澜已经上钩,将守军拨至大河沿岸城池中搜寻你我,我们手中的江南军队,终于已全数集结于汴都周遭,按理说,我们只消宋澜一个疏忽,便能尽快动手,在不伤及城中百姓的前提下直取禁中,可是……”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曾料到,常照竟能将宋澜怂恿到这个地步,今年中原大旱,我们再不动手,只怕宋澜激愤之下还会做出别的举动。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流言和观星一事,确实是我们的手笔,可是它远比我们设想中更加顺利,顺利得让我有些心慌。”
小舟一晃,他伸手护住面前棋盘上的棋子,落薇则长长地“嗯”了一声:“这其中定然少不了常照的推波助澜,虽说他将宋澜的朝局搅成了这个样子,可难道他就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们、不求回报?”
叶亭宴隔着眼睛上蒙的白纱落下一子:“六月廿日,兵困马乏,虽说我不爱冒险,但不能再等了,与他见招拆招就是。若再等下去,中原动乱,就不好收拾了。”
他话音刚落,周楚吟便推门而入,沉着面色将手中的信往案前一搁。
落薇捡起来看了一眼,也不禁变了脸色。
“六月初三日,燕老将军病逝一事忽然泄露,北境三部星夜列军三十万,陈兵幽州天门关前,燕军虽精悍,人数却远远不及,安国将军连发了三封军报,请汴都增援。”
周楚吟念罢了,又道:“闻讯之后,宋澜召回大河上下军队,集结汴都大营军十万,赶赴幽州驰援,今日他下了诏令,命各地公侯筹措粮草军械,共同击之。”
叶亭宴立即问道:“领兵的是谁?”
周楚吟道:“汴都老将隋骁与逝去的李逢将军长子共同领军。”
“那倒……”
“可是,”周楚吟一字一句地道,“常照请命为军师,与他们一起去了北境。”
落薇脸色大变,抬手一拍,棋局被毁,棋子纷纷落地,如碎玉入壶。
“原来……是这样!”
第100章 君山焚尽(二)
这一场战争来得又急又快,不过十日之久,驰援大军尚未到达,边境便增发急报两封。
这些年来宋澜对于全心依附皇后的燕家军始终有一两分顾忌之心,有意无意地通过增派将领、削减军饷等方式瓦解着燕军的势力。
当初燕氏父子离京北上时,大军尚有十万,这些年来因各类诏令,大军减了半数,燕家不得违背皇令,只得尽心尽力地训练这剩余的五万军队。
他治下严明尽心,五万人的军队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久而久之,汴都便对北境的边防愈加放心,先后不下十个将领被遣入北境,企图分兵权。
燕老将军容下了一些骁勇善战之将,而只顾贪图军功、甚至贪污粮饷的小人,则被他想办法处理了不少——当初燕琅杀王丰世后回京请罪,便是在燕老将军默许下所为。
今年京中多事,又逢中原大旱,燕琅年初时便冒着谋反的嫌疑私下增募兵士两万,又甘愿担着不孝的罪名,死死扣着燕老将军的死讯,未为他治大丧,此举就是担忧北境诸部得知消息会趁虚而入。
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了出去。
周楚吟将一张军防图铺在桌上,图上遍插着北军的旗帜。
一侧的柏森森递了一杯凉茶给他,周楚吟接过一饮而尽,他嗓音微哑,不知是因为暑热还是心急。
“小燕这些年来的布防,对付北军,原是绰绰有余。北方诸部虽比西韶地域广,骑兵又强悍,但北方诸部中最强大的兀儿回、查哈里、厄真三部,因利益争执不休,鲜少能凝聚一心。这些年来,扰边之战多是由一部主导,是而从未成功夺我大胤的一寸土地。”
落薇接口道:“三部之间的龃龉始终是兵家大忌,上次三部联合兴兵,还是靖和年初的宛城之战,那时我将燕氏遣往幽州,不过三月便破了联军。此后,我又派了许多细作出境,在塞北草原上离间三部的关系,但是……”
“是我疏忽了,总以为此计已成,现在想来,三部这些年来破裂的和谈,极有可能是他们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厄真部从十多年前,便源源不断地往我朝派遣细作,有一些深藏禁宫之中,连我和阿棠都查不出来。”她苦笑一声,“三十万军队……是他们举国力兴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小燕未料到此事,自然猝不及防。”
周楚吟低头瞧着那张布防图:“燕军五万兵士,虽是精兵,可对上数倍敌军,太过冒险。汴都遣去驰援的军队,虽号称有十万之众,可是否足数尚不能论,汴都大营这些年来疏于练兵,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纵是星夜驰援,也未必能增援多少,况且常照在军中,恐怕会想尽办法拖延进军。”
柏森森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此去领兵,岂不是苦差?怪不得听闻汴都中人纷纷推辞,最后只得叫老将挂帅,常照在这种时候自请为军师……”
落薇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虽是华族人,但已为厄真部所用,正是他们最大的细作,我虽发信要小燕提防,可若是常照拖着军队迟滞于路中,我也无能为力。况且数月之前,我与他在丰乐楼打赌,他说若此局不胜,他要杀宋澜、杀我与阿棠,后——”
她忽然起身,拔了身侧的短剑直指汴都:“屠汴都全城。”
叶亭宴沉默良久,此时终于开口,他摩挲着手边那条原本用于蒙眼的白纱,缓缓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军报中说三部攻势猛烈,是举国力兴兵,可以三十万之众猛攻幽州,不似他们寻常的用兵方略。”
他拈住落薇的手,带着她手中的剑偏了几分,剑尖从幽州向西滑去,越过阴山山脉下行,沿着大河中游一路往南,过长安,停在了汴都之上。
落薇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厄真部在靖和元年换了新的大君,名为乌莽,我出关见过他一次,此人年轻有为、野心勃勃,且少年时便弑父篡权,四方征讨,极善兵略。”叶亭宴在她身后道,“倘若我是他,便拿这三十万开往幽州的军队做幌子,自己领一支精兵,不必多,万人足矣。”
“趁北方战事焦灼,我会领兵自阴山最险处走,避开我朝耳目,然后借道燕州,顺着大河,往长安出奇兵。如果顺利,十日行军后,一日一夜便可得手,得了长安,便是绝了西北诸州援兵之路,届时率兵直取汴都,先后不过十五日。你们觉得,宋澜抵不抵得住他在后方的偷袭?”
周楚吟攥拳不语,邱雪雨皱着眉问道:“虽说北军多骑兵,行掠极速,可殿下为何笃信,这乌莽领兵南下,十五日之内能够势如破竹?”
“常照之父原本是燕州刺史,常家在燕州定有势力,他们借道燕州,不会受阻拦,这是其一。其二……”落薇涩声答道,“中原今夏大旱,除了长安这样的大城池,各州要应付农桑与流民之事,自顾不暇,就算听闻敌袭,也多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乌莽攻长安汴都两城,大军未至幽州便会被召回,但路途太远,想必是来不及的。他得了汴都,就算小燕能够暂时稳住军心,可终归是耗不起三十万大军的围攻。况且今夏大旱,粮草不足,宋澜月前借双凤祭案问罪天下诸侯,谁会出兵助他?汴都一失,天下大乱——这是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一盘棋。”
室内一时静谧,竟无一人再言语。
良久,落薇才缓缓道:“怪不得我在宫中找不到厄真部的细作,谁会去怀疑……太后大娘娘?”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邱雪雨面色惨白,起身拍桌道:“怎会、怎会……”
她思索片刻,颓然坐了回去,喃喃道:“怪不得……若是她,我定会遍寻不得。可她若是细作,从多年前侍奉先皇后开始,先皇后小产、病逝,宋澜、玉秋实……啊!还有随云,太后只要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告知宋澜,就算她是宋澜血亲,宋澜也一定会杀她泄愤。”
“她的死,便是给北方诸部可以动手的信号,且宋澜在常照怂恿下借不敬之名发难,得罪天下诸侯,将汴都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我们都是此时才想清楚,宋澜这些时日连遭打击,如何能够分心想到这些?”
她紧蹙着眉,有些迟疑地唤:“薇薇——”
落薇却问:“我们手中如今有多少兵马?”
周楚吟道:“五万有余。”
落薇斟酌着道:“也算足够,幸而前些日子教他们伪装后前来,否则此时再从江南急调,困难重重不说,定是来不及了。”
她收了剑,取一只大胤王旗之标搁在长安地标上:“我们明日便整兵发长安,算算日子,正好能阻拦乌莽进城。在长安留下守军之后,回兵汴都,守城而战。”
叶亭宴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