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例行传唤原告苦主,证人到堂,侯大站在原告石的一边,得意洋洋地与荆燕对视,等县令拍过惊堂木宣布,堂审便正式开始了。
第一桩先是从闹得动静最大的山火一事开始审起。
这个荆燕倒是不担心,侯大请来的讼师按状子上念完,刘县令问起缘由,她平静答道:
“息龙山下那么多猎户与农家,都带着眼镜,看得到是谁先带着火把上的山。”
侯大被噎了,唾沫星子就飞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前几日上山,有猛兽在山上,我们怎么会找来这么多人带着明火?”
荆燕反驳道,“息龙山上这么多年,何时有过猛兽出没?你们但凡找个安平城中的人来问问,都知道他在信口雌黄。”
这话不假,但他们简单粗暴以为是山上来的,这才让她找好了角度,一句毙下了他的狡辩。
侯大见自己嘴皮子功夫不行,看了眼讼师。
“为何我方苦主夜晚来到山上,你难道不知?”讼师连忙准备好了发难的说辞,“白日里寻你讨债,你竟为了赖账,光天化日之下纵凶伤人!”
“白天讨不到就要夜晚来,这算什么道理?你们半夜三更扰人清净的账,我还没跟你们算!”她也毫不客气,“况且欠债的又不是我,凭什么缠着我不放?”
“大人!”讼师对着堂上行了一礼,“这女子口出狂言,她与借钱的荆子玮明明是同姓同族,多年吃住皆在一个屋檐下,也好意思将此责撇开!为了钱利,抛头就不认亲,此为大悖!”
连庭中的百姓也窃窃私语起来,她清楚地听到“不孝女”“真没有良心”诸如此类,对实情毫无了解就妄加指责的骂声。
古时没有女子单独立户一说,她决意的分家也不过是依靠在父兄的名义下,这个时代,没有人会认同她的所为。
只是又是血缘,她为什么总也断不开这层关系?如今还要被拿来当作武器,指责她,污蔑她。
偏偏用这个理由,她就是百口莫辩。
荆燕心里的委屈到达了顶点,她死死咬着唇,挺直了脊背跪在堂下,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荆燕,此债,你可认?”
堂上的人狠狠拍了一记惊堂木,质问她。
“民女不认,”她咬定了不肯松口,“冤有头债有主。”
“荒唐!”刘县令喝道,“他也不还,你也不还,这银子难道就是送与你家的不成?来人,命她画押!”
荆燕双手捏作拳头,坚决不肯被掰出指头来,生生挨了狱差的一记窝心脚,痛得她快要喘不上气了,叔母在一旁挨着她,几乎哭成泪人。
郑懋在堂上看着她受罪,嘴边露出满意的冷笑来。
“大人勿急,”讼师见状,又适时唱起了白脸,“这契纸苦主也有,只是如今难兑现……”
“你们敢――”
荆燕捂着胸口,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话来。
“这被告的荆家,还有家产可抵债吗?”刘县令故作不知问道。
荆燕知道,之前的那些不过是这群人走个过场,到这里才算亮出了真正的锋刃。
“两处屋舍,山上的那间已在山火中烧毁,还余安平城中的一处――”
“准。”
刘县令挥了挥手,便要了她家剩余最重要的家产。
讼师笑了笑,“大人,尚不足二百两。”
“强盗!你们才是强盗!”她破口骂道。
“被告,肃静!升堂前本官便问过你,你死活不认,那自然只能公事公办,留不得情面。”刘县令皱眉,很不满意她竟然还是死不松口。
“大人且等一等,”讼师又拜一礼,“我苦主当初曾见过她家还有一凶物,巨大无比,曾被此女行凶时当作凶器。”
“听闻,她身后不止有这一件,还有成百上千,”讼师狡猾一笑,“此等妖物,还请大人也一并搜来。”
图穷匕见了。
“纵容此女以此妖物在田间地头横行,多半才是山火之征的真正原因。”
“无稽之谈,你们凭什么编排说是妖物?”荆燕冷冷驳道。
“既然不是妖物,荆姑娘不妨说说,从何处得来,又是何人所制呀?”
第28章
奎州城里巡逻的官兵极多,几乎三步一巡队,为了避开他们,杜行故意走了屋舍间的小路抄向城北。
就算是防备做足,也还是没能敌过这城中眼线。
连拐了三道弯,他借着歇脚的功夫用余光往后看,有两个人一直不近不远地隔着距离,一路跟着他,两人皆是扮作小贩的模样,一个卖梅子酒,一个卖馄饨,可是肩上的担子往地上搁的时候,都不曾听见竹担中该有的许多碗勺碰撞的响声。
那里头是空的。
他当然清楚,装成这样的人是来做什么的。
杜行压低了头上斗笠,微弓腰遮掩着脸,往城中更深处走去,直到小巷间最后一人都走了出去。
他突然加快了步子,纵身一攀,就着屋舍下的廊檐几脚跃上了屋顶。
“人不见了!”
那两名扮作小贩的男子交换了眼神,迅速丢下肩上竹担,也准备助力上房。
却见半空中飞出一顶斗笠,飞旋得看不见影,快似一柄弯刀,横着就朝他们喉间杀来。
这两人见势不好,连忙向后闪身退避。
就在这时,明明北抛下的扁担却倏的飞起来,轻轻一震,就打到他们准备好落地的腿与脚踝上,这下重心不稳,一股脑狼狈地滚落在青石板上。
两把冰凉的铁刃,精准抵在他们颈侧。
这正是天骁军中人人都操练过的把式,断足封喉。此招虽是有些功夫在身就能练,在战场上迎敌时也好使,但真正能用到炉火纯青的,只有此招的自创者,天骁军前统领,戚笃行。
来人一语未发,身份却已挑明。
“果真……果真是戚将军。”
那两个扮作小贩的天骁军中人喃喃道。
锋刃更逼近了皮肉半寸。
戚笃行冷下脸来,“就当没有看见过我,我饶你们两个一命。”
“我等有命在身――”砍刀的刀尖已经刺破,有血丝渗出,“必要将将军带回!”
“冥顽不灵!”
听到这群人还是要将自己逼到绝境,戚笃行的脸已然怒得扭曲,手上的刀却分毫不愿再往下了。
他们都曾是他的部下,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可就算是兄弟,他们也还有自己的一生要打算,抓到他就是功名加身,谁会不心动?
可他对他们下不去手。
“走――”
戚笃行从牙缝间挤出字来。
“谁允许他们走的?!”
无人的巷道中,回荡起了一声低沉的吼声。
他闻声抬头,声音的主人他曾经再熟悉不过,可是只隔了两月,再听来却往如隔世。
“千户大人!”
刀锋抵喉的两个小兵立刻像赶夜路的人见到曙光一般,两眼发亮。
来人的一身灰色官袍上穿戴着甲胄,腰系一柄官制玄铁唐刀,刀鞘上是天骁军。
戚笃行垂下眼,两手中的刀也慢慢放了下去,“陈宗。”
他的声音也像落叶入水一样,沉到嗓间,“要是想拿我升官加爵,我不怪你。”
被叫作陈宗的男子,脸上的刀疤皱了一皱,“老子是跟着你才被降到千户的,要怪也该我来怪。”
他咧嘴露出一撇笑,大步流星走来,单膝跪在了戚笃行的面前。
“将军平安就好,我等也能安心。”
方才一路跟着戚笃行的两个士兵,和藏在暗处的十来个,也都纷纷现身跪下,“戚将军。”
“不必叫我将军,我已不是了。”
见曾经旧部仍然愿意尊他为将,戚笃行的脸上却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将军为人,我们如何不知?”陈宗一脸不平,“马暨忠害您,也是叛了原本的天骁军!”
“祸从口出,”戚笃行制止道,“就算他过去是我副将,可你们现在是他手下讨生活的,跟好了他才是正路。”
“将军――”
“不必多言,”戚笃行摆了摆手,“你们是负责巡守的,不能偏离太久,赶紧回去。”
“可是将军,我们护送您回去,见了皇上说明白前因后果,才能洗刷冤情啊!”陈宗抱拳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将军您打了半辈子的胜仗,被小人戕害――”
“我不会回去的。”
他的声音压低了,也还是有一股震慑人的魄力,“现在的朝堂不需要我,你们不明白。”
他话锋一转,“可是,这里有人需要我。”
“将军请说,”尽管被戚笃行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陈宗依然没有半分气恼,“我等无论如何都为将军办到!”
“可否帮我找到一个人,姓荆名鸿,曾是扬州籍,应是三月前从安平所调来的奎州,专门修缮防事的,最好能帮我把这个人调出来,事不宜迟,我需要他跟我回一趟安平救人。”
“荆鸿?”陈宗显然吃了一惊,“可是鸿雁的鸿?”
“不错。”
“将军要找的这人,昨夜恰好被调到了奎州大营,”陈宗回忆道,“听说字写得极好,就被举荐去了马暨忠身边,帮他抄录回信,您原来用的那几个文官,他用着都不放心,就贬去了别地。”
戚笃行在心里叹了口气,他遭难,究竟连累了身边的多少人?陈宗降职,文官被贬,数以百计的亲信都被调去了不同的军队中,好分散他原本的势力。
这个朝堂,真是对他赶尽杀绝。
他不敢再往深了想,逼着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当前的事上,“确定调不出来了吗?”
“是,现在奎州的兵力布防还在调动,一定需要这个人写明告知京城,”陈宗摇头,“一时半会他从马暨忠身边走不开的。”
戚笃行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不能去大营找人,荆燕的大哥也不能出来见他,应该如何说明这件事呢?
他突然想到了,书信。
就算面见不上,话也有办法带到的,他唯一担心的是,荆燕如此信任她这个大哥,这人却未必真的能料事如神,猜到他那个叔父的藏身之地。
到那时,那女人该怎么办?
他惴惴不安撕下袖口的一块布条,去了临近的店家中,找来笔墨写明了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陈宗也把他安排在有自己人守着的城中民户里,从白天等到晚上,终于等来了回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近医馆,寻赌坊。
-
金县县衙。
荆燕想过古人对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会有畏惧,会排斥,但没想到,居然也会被拿来作为排除异己的借口。
什么山火之征,妖物祸众,亏他们扯得出来,能把她好好的农机,跟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联系在一起。
封建迷信,如此荒谬!
“就算我与你们说了,我的这些机具是从何而来,你们也会颠倒是非,把白的都说成黑的!”荆燕张口大声反驳道,“早知就会是这样,我又何必废这个口舌!”
她跪在堂下,闭紧了嘴冷笑道。
“大人,”讼师步步紧逼,“我等猜到此女会反口不认,所以,特意将其中一妖物从安平带来了。”
他转头道,“呈上来。”
灰色的无人机机翼被折得七零八落,躺在黑色的木盘中,荆燕看见了,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跟着折坏的无人机一起上来的,还有哭得两只眼睛肿成桃的杨寡妇,她跟在后面哭天抢地:“为什么要抢走我们的东西?!”
“妖妇!你被这东西蛊惑其中,都犹不自知!”讼师手中的纸扇一合,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众乡亲从此女便可见一斑!”
“此物被她们叫作铁蝗虫,”讼师狞笑道,“可上天百丈,嗡声如雷,同飞蝗入境没有两样,你敢说,此名此行,难道不是有飞蝗成了精怪附于其身?”
“大人,此为初步猜测,堂上找县中阴阳先生一算便知,”讼师胸有成竹,“这女人被那蝗精摄了心魄,依仗此物在田间作法,安平城中近来隐有旱迹,附近田地颗粒无收,唯有这个杨氏家,不见折损,此事难道不可疑吗?”
荆燕听了他一套歪理,又是蝗虫成精,又是旱灾作祟,她恨不能冲上去,将这些古代人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神狐鬼怪的封建糟粕!
讼师一番头皮发麻的慷慨陈词讲完,她终于能冷笑一声。
“妖物?”她死死盯着堂上的这些人,“你们见过妖吗,被妖附过身吗,就知道这是妖物?”
“被妖附身的人和物,在你们眼里,就是要害人的,”她不急不忙地说道,“所以才要除去,对吗?”
她的话几乎是顺着讼师方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一旁的侯大都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明白,她要做什么。
“那如果,这些你们要除去的东西,根本就不害人呢?”
荆燕缓缓站了起来,在脑海中幻想出了机库的样子。
他们毁了一台,她还有第二台,第三台!
半空中,先是细微的轻响,而后嗡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在县衙庭中的人们逐渐有人发现了头顶的异样,抬头才发现,半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降下来十几台“铁蝗虫”,低空盘旋在他们头顶。
“天爷啊!”
齐刷刷的水滴从它们身上喷洒而出,眨眼的功夫淋湿了整个中庭的石砖。
“这才叫,真正的农业。”
荆燕的发髻上飘落了雨丝,她的声音坚定有力,不容置疑。
第29章
最开始的惊慌失措过后,发现这上空嗡嗡叫的一群铁虫子,其实只是喷了些水珠出来,大家也就渐渐不害怕了。
“这东西,喷出的水竟然跟天上下雨一样,喷得又细又均匀的。”
“是啊,这么大一片,得有十亩地了吧,居然地上能全湿了。”
“神奇,神奇。”
荆燕听着人们私底下交头接耳的议论,本来不对舆论转向抱什么希望了,现在却隐隐有了点逆转的念头来。
谁知堂上惊堂木一响。
“肃静!荆燕,你竟敢拿妖物扰乱公堂!”
一支红签从刘县令的桌上被拨出来,他正要用力往下一掷,“先打十大板――”
“各位父老乡亲,这些不是妖物!”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黄娘子!
“如果这些洒的不是水,而是农肥呢?”
黄娘子的大嗓门,即便再嘈杂的人声里,也显得尤为清楚。
她怔然望着自从入狱后多日不见的黄娘子,她以为她出了事,她们必定早已躲得越远越好,不来往也是合情合理,她没有什么怨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