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清听完,说:“这就是我让你们三个人都吃下丹药的原因。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东西感觉都是不同的,像是甘草,有人觉得甜,有人觉得苦,所谓试药就是反复试错的过程,作为研究上古丹方的先驱者,我们必须保证最后结论是最精炼、也是最正确的。”
四个人感动了不到两息。
就听到珩清说:“唐姣你现在去把墨泼在他们身上。”
唐姣虽然看不见那三人的表情,但是也能感觉到大概不太妙。
珩清甚至往后退了两步,免得她泼到自己身上,嘴里还在催促道:“你动作要快一点,每个地方都要泼到,那砚台附了符箓,里面的墨汁用之不竭,不用担心会泼完。”
好,我泼。
唐姣硬着头皮泼了。
墨汁泼洒在三个人的身上,勾勒出了轮廓。
三个人都黑着脸——指的是墨汁的黑,定定地站在原地等她泼完。
珩清看着,说道:“嗯,看来普通的东西溅在身上的时候是能显出身形的。”
他对在场的人中唯一养了灵兽的梁穆说:“你把你的灵兽召出来。”
梁穆浑身都淋着墨汁,唐姣当然也就看得清楚他的动作,只见他的指尖一划,鹏鸟应召而现,风暴在逼仄的屋内卷出噼啪的声响,不过,唐姣虽然感觉鹏鸟确实出现了,却并没有亲眼看到它的身形,显然清萍摇风丹的效用囊括范围巨大,甚至包括了灵兽。
珩清直到这时候,脸上才浮现一丝满意的神情。
此前试验的那些都不算什么,能掩盖灵兽这一点才足以证明这枚丹药有重大意义。
“颜隙,楼芊芊,将你们的法宝召出来。”
两人应声召出了法宝,和梁穆召出灵兽的时候差不多,法宝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只有在召出的那一瞬间能够捕捉到法宝的气息。唐姣想,如果提前就召出了法宝或是灵兽,刻意隐瞒之下,想要潜到敌人的身边,对他发起突袭,对方基本上是毫无抵抗力。
就拿颜隙在蛇巢被捅刀子的那次举例。
颜隙虽然没有感觉到梁穆的靠近,不过如果他转过头就能看到他。
如果将匿息丹换成清萍摇风丹,即使转过头去看,也无法发现他的靠近。
想到这里,唐姣主动说道:“我想试试用神识能不能感觉到你们。”
她看到三张黑脸点点头,于是散开神识探了探。
过了一会儿,她说:“或许是因为我的等阶太低,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等阶差距确实是个问题。”珩清凉飕飕地说道,唐姣有点怀疑他是在暗讽她的修为低,明明她这个年纪能有四阶已经很厉害了!紧接着,他说,“你们三个人之中属梁穆的神识最为深厚,梁穆,我现在解除你的药效,你像唐姣那样试着用神识去感受。”
解除药效?怎么解除?
没等唐姣问出来,下一刻,一股神秘的、诡谲的真气轰然炸开,站在风暴中心的梁穆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立刻显出了身形,他的衣袍被刮得起伏如黑梅白腹蟒,神色有片刻的怔忡。即使是梁穆,在正面撞上九阶真君的真气之际,仍然会感到那种窒息感。
丹修的真气不比剑修或是气修,没有什么攻击性。
然而,只是那种堪称宏大的气息,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了。
珩清用真气硬生生击碎了清萍摇风丹所带来的迷惑,药效也随之褪尽。
梁穆很快回过神,按照珩清所说的那样,散开了神识去感受其他两个人的存在。
他如实回答了:“吃下丹药的时候还有一丝感知,如今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唐姣赶紧记了下来。
梁穆是提前结束了试验。
其他两个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珩清谨慎又严苛,翻来覆去地试验了所有他能想到的点,还让唐姣和梁穆跟着一起想,等到一个时辰的药效结束之后,反复动用真气的颜隙和楼芊芊几乎虚脱,在得到了珩清的准许,这才抖着手从百纳袋中取出回春丹吃下。
如果不是因为珩清的洁癖太严重,唐姣真怀疑这试验要持续到半夜。
他挥手让这三个人先回去整理自己的仪容,颜隙临走之前,慢下脚步,转头看了唐姣一眼,像脏兮兮的小狗一样,唐姣注意到了,朝他挥挥手,做了个口型说“再见”。
于是颜隙也说了个“再见”,顶着此生第一次如此狼狈的模样回去了。
一时间,屋内就剩下唐姣和珩清两个人。
唐姣把四个人记录下来的信息都整理好了,交给珩清看。
珩清看的时候皱着眉头,让唐姣总感觉他要挑毛病,不过,所幸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视线从字里行间挪到唐姣的脸上,说道:“谅你是第一次,就算勉强过关吧。”
唐姣松了口气,“那......”
珩清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就结束了?”
唐姣被他噎了一下,说道:“这、倒也没有觉得结束了。”
珩清冷哼一声,似乎是觉得她油嘴滑舌,也没追究这一点,说道:“你们四人以后都要在一起炼制相同的丹药,修为差距不能太大,当然,如果你修为过高我也欢迎,不过事实就是你的修为比他们三人低了一头,所以他们都回去休息了,你却不能休息。”
这是要开小灶的意思吗?
唐姣暗暗想着,点了点头。
珩清抬起手,竖起三根手指。
唐姣盯着他裹在手套里的手指,不明就里。
“三年。”珩清说,“我只给你三年时间,突破四阶。”
唐姣......瞳孔地震,猛地抬起头看向珩清。
她没有听错吧?三年时间?突破四阶?
和唐姣的震惊相比,珩清显得格外淡定。
他慢条斯理地又加了一个条件:“而且这三年中,你不能通过双修走捷径。”
本来要在三年时间突破四阶就已经很困难了,珩清还将双修这条路给彻底封死。
“真君是认真的?”唐姣忍不住说道,“颜隙二十二岁登上五阶,已经足以使整个修真界都为之侧目了,三年时间,三年之后,我才二十一岁,比颜隙还要早了一年。”
珩清只说了一句:“你觉得你比颜隙差吗?”
唐姣被戳中了痛点,一时哑言,半晌,憋出一句:“我不认为我比他差。”
“你不比颜隙差,而我却比赵玉微要强。”珩清说,“我早了她两百年登上九阶,无论是经验还是手段都远高于她,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认为你在我的指导下,会追不上在赵玉微指导下登上五阶的颜隙?我不仅要你追上,我还要你的风头远远盖过他。”
“我要你在十年之后的丹修大会上,得到属于你的名次。”
颜隙听到这话都要觉得委屈——你们说你们的,管我什么事啊?
但是唐姣听到珩清的话,竟然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名为“野心”的冲动,如同一簇火种落入她的身体里,点燃了心脏,烧灼着灵魂。
这种冲动催促着她,逼迫着她启唇吐出五个字:“我要怎么做?”
珩清说:“跟我来。”
唐姣跟着他走到了一扇门前。
这扇门,是茫茫雪原中唯一的黑色。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扇门,却觉得它格外的熟悉。
门内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气息,如同她还在襁褓之际感受到的安稳。
“此门名为‘浮屠之棺’。”珩清将手放在门上,唐姣敏锐地感觉到门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与他遥遥应和,他缓缓说道,“它的本体在寒炽地域之中,我尽力在我的洞府内还原出了它的原貌,不过也远远不及本体那般危险,至少不会真的取走你的性命。”
“某些天品法宝出现的时候,会生出异象,使周遭的真气紊乱,和你的春山白鹤鼎不同,春山白鹤鼎的气息是平和的、安定的,而我的黄泉碧落镯却散发着危险的、扭曲的气息,它在出现的时候,引发了整个寒炽地域的暴动,从那时候起,这扇门就硬生生嵌在了寒炽地域的山脉之间。”他说,“我便是从这扇门中将黄泉碧落镯带出来的。”
在他带走黄泉碧落镯之后,“浮屠之棺”的力量有所消退,不过仍然危险。
所以,直到现在,它的本体还封锁在九阶符修的阵法中,旁人无法靠近。
珩清没有告诉唐姣他当初在门内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是唐姣也能够猜到,那必定是十分煎熬的、近乎破碎的灾难。
“在真正进入这扇门之前,我想再向你确认一次。”珩清面向唐姣,唐姣看到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刻薄锋利,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最后的忠告一般,“在选择踏上这条道路之日起,你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从此之后的三年内,每一日,在其他人都在休息的时候,你却要在门内修炼,日夜不辍,再也没有休息的机会,你将在门内经受苦楚,撕裂血肉,神魂俱灭,或许会万念俱灰也说不定,纵使如此,你仍然不感到退缩吗?”
他说得很严重。
神魂俱灭,万念俱灰。
唐姣抿了抿嘴唇,再次看向眼前的这扇门。
当年,珩清便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
每一个九阶真君必定是淌着血与泪,经历了莫大的痛苦之后才达到这个高度。
珩清如此,徐沉云或许亦然。
既然她想要胜过在世人眼中难以望其项背的天才。
那么,她也要付出相应的努力才行,即使这种努力带给她的更多是痛苦。
唐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之际,眼底已经彻底清明。
“我不会退缩。”她说,“珩真君,我要踏入这扇门。”
话音落下,她头一次看到珩清露出稍微有些真诚的浅笑。
这种微笑到底是“你居然不跑啊”的嘲弄居多,还是对她的满意居多,唐姣没有分辨清楚,因为珩清已经抬起了手,打开了那扇门,有着“棺”之称的门在她眼前开启。
直到这时候,她才猛然预见。
近乎痛苦的三年,从此刻起,向她展露了一丝端倪。
第48章
◎屠夫和青梅。◎
起先, 是无尽的黑暗。
这种黑暗并不令人恐惧,因为周身像是溺在水中,虽然什么都看不到, 却有一种包裹在羊水中的安心感,唐姣试着去感受,也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线光明。
她眯起眼睛,极力地想要适应那线光明,却被灼伤了双眼,滚烫的火舌铺天盖地, 如同一场来势汹汹的山火,瞬间便将整个空间都烧成红色。唐姣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火焰烧焦, 皮开肉绽, 其实并不疼,因为神经已经彻底枯死, 不过她的脑袋被固定在了原地,眼皮像是被强行撑开一般,能做的就只是看着自己走向灭亡。
皮肉皲裂, 血色的肉暴露在空气中,皱巴巴如同刚从羊水里取出来的婴儿。
唐姣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急促似擂鼓, 震得她鼻腔淅淅沥沥流出血液, 脑中的每一寸神经都在清晰地破裂, 耳蜗发出垂死般的嗡鸣,轻轻巧巧的,扑的一声,彻底失去了听觉,但那些恼人的声音不是出自别处,正是出自她的躯壳之内。
火焰将血肉蚕食殆尽,森白的骨架逐渐充斥了视野。
在唐姣被这种绝望的感觉吞噬的最后一刻,鸡鸣声破开了憧憧黑夜。
她睁开眼睛,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屠夫,以杀猪卖肉为生,平日里生活得倒也很充裕。
唯一的缺点就是每件衣服上都沾了肉腥味,他自己也感到厌烦,可惜每天摆摊收摊太过忙碌,屠宰一事又太消耗体力,每次回家了都只是搓一搓衣服了事,他那双长满了茧子的手在握刀的时候有多灵巧,在搓洗的时候就有多笨拙,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到后来,他也怀疑起来,那种味道到底是沾在衣服上还是沾在他身上的。
或者说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中,洗不干净如此罪孽了吗?
久而久之,屠夫也已经习惯了浸在血里的味道,邻里街坊彼此之间都熟悉,见到他的时候还会调侃一句,说他“浑身一股子杀生的气息,一看就不好惹”,不过,今日却很不一样,屠夫在出门之前认真地嗅了嗅身上有没有味道,从箱底摸出来新衣服穿上。
隔壁卖早点的青年看到他出门,下意识招呼了一句,今天凉爽,适合摆摊啊?
屠夫摆了摆手,说,今天不摆摊,怕肉腥味弄脏了衣服。
青年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同,上下打量一阵,笑道:是有什么喜事吗?
屠夫难得露出了窘迫的神情,说:也不是什么喜事,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
青年恍然:哦!
总归时间还早,屠夫就跟着青年慢腾腾晃到集市,帮他一起摆摊,热腾腾的包子出了炉,青年塞给他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包子烫口,两个人一边呼呼地吹着一边吃着。
青年问:是你的青梅吧?
两个人的手都不怎么怕烫。
屠夫把包子咬了个口,看热气在破晓的光芒中升腾。
他说,我都说了她来找我,她家里肯定是不允许的,结果她非要来,唉!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可青年还是看出来他脸上掩不住的喜色。
小孩子之间是不讲求什么等阶次序的,家里贫穷的不会因为你家里富裕就高看你一眼,家里富裕的不会因为你家里贫穷就不跟你玩,屠夫就有这么一个青梅,大家闺秀,是镇上有名的家族,小时候和屠夫常常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两个人都对彼此有好感。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身份之间的悬殊也就暴露了出来。
青梅的家族里供奉修士,为了维持关系,她从小就与修士家族定下了婚约。
可是她性子倔,顽皮,不是大家印象中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怎么也不肯循着家里定下的道路前行,家里让她不要跟生在屠夫家里、以后也要当屠夫的人玩耍,她不听;家里让她老老实实嫁给修士的家族,她不听;家里让她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她就不。
屠夫跟她说,你要选择安稳的路啊。
青梅晃着腿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出违心的话,半晌没有反应。
屠夫说,你在听吗?
青梅说,没有听——然后凑过去揪他耳朵,大喊,笨蛋!
他不是真的笨,只是在装傻而已。
卖早点的青年是很清楚的,屠夫之所以拼了命的挣钱,就想有朝一日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尽管她不一定领情,尽管到那时她或许已经嫁人了,种种可能性悬在这个男人的心中,但他还是默不作声地做着,他对青年说,其实她要是拒绝了这个提议更好。
青年忍不住笑他:怎么她要来见你,你反而紧张得像个黄花大姑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