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在路程中间的乱坟岗,遇到了客栈的掌柜。
掌柜的身姿毫不轻盈,深一脚浅一脚,脚步落在地上,几乎要踩出一个坑来。天气明明不冷,双手却都笼在袖子里。那张白白胖胖的脸,此时也像带着一张戏里的面具。
都过敏的冷汗漫到了后背上,以他的认知,这就说明,掌柜以前应该是拿过家伙式的,而且现在身上,多半藏有利刃。
换句话说,如果正面硬刚,他有可能打不过。
“呱”的一声,一只夜枭被惊扰,扑棱棱从坟地间飞了起来。
都过敏手指扣在包袱上——他斜背了一个褡裢,此时悄悄松了松,同时放松的还有自己的嘴角,若无其事地打招呼道:“哟?掌柜的,你怎么出来了?”
掌柜一副急切担忧的神情:“跟你同来那丫头,好像生了急病,我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不回来,可不要来找找你。”
“当真?”都过敏演戏演到底,加快脚步,往前跑去。
然而他的注意力,实则完全放在身后,借着些微月光,留意身后人的一举一动。
果然,掌柜的图穷匕见,摸出了那把杀猪刀……
电光火石间,都过敏反身,用褡裢一挡,刀锋噗嗤一声刺穿包袱,褡裢里装的钱物票据四散。
但褡裢本身是厚实的麻布做的,极有韧性,都过敏反手一绞,把它像拧衣服般拧成一股绳,反而把刀刃困在其间,掌柜的也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么一招,一时不防,刀柄一下脱了手。
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掌柜蛮力比他大,来抢夺那刀,为了避免被其夺走,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将包袱皮与那刀一起远远抛出。空手与掌柜撕打。
都过敏知道,掌柜已经下了杀心,而掌柜亦明白,如果现在不能把眼前的人撂倒,自己所作所为都会暴露。因此虽然是一场毫无技术含量的打斗,却是货真价实地生死相博。
都过敏虽然个高,但太瘦了,重心反没有矮胖的掌柜扎实。两人踉跄纠缠间,生生被掌柜一只粗壮的手臂勾住脖子,拼命往后勒。
脖子被勒在打斗中是致命的,他双手尽力想把掌柜的手搬开,但收效甚微。一时间只觉呼吸困难,眼冒金星,白净的面庞涨得通红,脑中都出现了人生的跑马灯。
好笑的是,由于失忆,他的跑马灯也没什么东西可跑,能想起的,都是这月余以来,跟洛小宁相处的点点滴滴。用山泉水煮饭,在冻脚镇打雪仗堆雪人,在余火城一起看日落……还有她刚换上那件浅鹅黄褙子的情景,从布帘后探个头出来,怯怯地问“真不会太艳了吗?”
如今,掌柜这般凶残,想必她也凶多吉少……都过敏一阵自责,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般大意,不再小心一点呢?
可是,想到洛小宁,他突然之间,又记起一件事。
洛小宁教过他一些,没有内力的人,也可应用的战斗技巧,比如像现在这种情况……
电光石火间,都过敏不再往前拼命挣脱,而是就着掌柜往后勒的力道,用后脑猛地向后一磕。
他应该是磕上了人的鼻子,用的力道自己都不好估量,只觉得自家脑中被磕得嗡嗡作响。
掌柜本来在跟他僵持,全力向后勒以对抗他向前挣扎的力量,然而这一下,不但向前的力量突然消失,还被借力向后撞,整个人登时立足不稳,向后飞了出去,不仅鼻子上狠狠挨了一下,向后倒下的过程中,脑袋咚地一声,又撞上一块墓碑。
都过敏这才扳开脖子上紧勒的手指,弯着腰咳嗽,看口鼻处鲜血四溢的掌柜,也不知他是昏是死。
但这时他且顾不上掌柜了,想到洛小宁还在客栈里,不知会遭受何等对待,他心急如焚,捡起刚才被丢远的刀,一路用跑的,奔回客栈方向。
就快到福来客栈时,突然听见人声嘈杂,眼见火光冲天。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啊!”街坊的喊声响彻云霄。
都过敏愣在当地,火光映红了他惊惶的脸,他下意识感到胸口像遭了一记重锤,胃部收紧,明明没有生病,却生生一阵绞痛。
第34章 逃出生天
都过敏认为自己算个淡定的人,至少从他发现失忆以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样子。
但此时此刻,看着漫天火光,他不知为何,真的慌了。胃部下意识地收紧,痛得几乎呕吐出来。
有什么能让这种惊慌的情绪停下?
手上被利刃划得稀烂的褡裢不能,脖颈上残留的淤青和疼痛不能,大坨大坨吹在人脸上的滚烫热浪也不能。
当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入救火的大军,跟那些街坊邻居一起,一桶桶地从各家的水井、水缸里抬水,拼命往烧得噼里啪啦的建筑上浇。冷水入火的“滋啦”声,似乎是唯一可以缓解他焦虑的美妙声音。
官府人员闻讯也赶来了,带来了水车子,这东西比水桶效率高很多,扑腾半夜,火势终于平息,只剩烧成一个焦黑架子的建筑,时不时还冒起一点白烟。
其他人看见火熄了,都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可都过敏却更焦灼了,因为他在乎的,不是这点建筑,而是里面的人啊!
“欸!后生,你干什么?”“危险呐!”
不顾身边街坊的惊呼喊叫,都过敏一个翻身,跳进了福来客栈的焦黑废墟。
火势虽然熄灭,但废墟里余热尚存,倒塌的梁柱被烧成黑炭,裂纹中一闪一闪,放着幽暗的红光,偶尔还会发出“噼啪”一声。大量被泼在里面的水形成蒸汽,让这座刚才的火场转瞬又变成巨大的蒸笼。
都过敏用破烂的衣物沾了水,披在自己头脸,奔走在那些烧焦的木条和熏黑的瓦砾中,洛小宁本来住在二楼,但整个结构已经烧塌了,他努力分辨哪个是门框,哪个是窗户,从而判断如果有人的话,现在可能在哪里。
突然间,他看见一件护腕——小宁有两三件护腕,替换着带。银质的护腕已经被烧得有些变形,半插在灰烬里,露出的部分还泛着一点金属的光泽。
都过敏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冲过去,用沾水的衣服缠住双手,就开始往下扒。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紧张。
也许是因为他失忆,失忆后的人生就只跟这一个人有比较深入的交往,失去这个人,他将再一次失去名字和身份吧……
正扒着,却听身后清脆一声:“你干嘛呢?”
都过敏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点点映入眼帘。
个子不高,可是比例很好,脸有点圆,可是配上灵动清澈的大眼睛,便有种讨喜的亲切,穿着那身浅鹅黄的褙子,虽然额头沾了些黑灰,但整个人鲜艳生动,元气满满。
原来她没事!
太好了……原来她没事……
都过敏站起身,不自觉地张开双手,好像太激动了,想要给对方一个拥抱。
但是,当他完全站起来,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太浮夸了?人家既然好好的,自个在这慌乱紧张个什么劲儿,而且……毕竟对方是女孩子,随便抱人家好像很唐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意占便宜似的……
想着,他把手臂放下来,摊开缠着破烂衣物的两手,耸下肩,挤出个故作轻松的笑容:“你可吓死我了。”
没想到,下一秒,鲜艳的少女不管不顾地扑进他的怀里,撞得他连着后退三步,两只胳膊勒得他肋骨都快断掉。
“你才吓死我了!!”她带着哭腔大喊,震得都过敏满是黑灰的耳朵里嗡嗡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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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由于有戏春的证词,又在烧焦的废墟底下挖到了尸骨,福来客栈的秘密被揭开了,洛小宁和都过敏并未受到为难,只是帮助做个证词笔录,就被放行了。
那么,小宁和戏春是怎么逃出来的呢?小宁心有余悸,跟都过敏讲了当天的情景:
掌柜的女儿开了个恶毒的玩笑,然后施施然离开了。
戏春一脸冷笑:“她若真如此好心,会放我在此地几年吗?”
小宁十分懊悔,坐在地上,拔着自己的鬓角,刚才,明明已经拍到了钥匙,若是再稍微反应快一点,没叫那丫头扯出去就好了。
看她颓丧样子,戏春也有些不忍,收了嘲讽的笑容,转而安慰道:“你不必难过,几年来,她以此为乐,反复拿这招来折磨我,看我伸出手,却连钥匙的边边都摸不到……今儿你好歹还拍到了,你瞧,这地上还有个印子呢……说不定,明天她还会来,咱们还有机会。”
小宁听见这句话,抓挠头发的手指微微停顿。
戏春长久不见天日,早已虚弱不堪,而自己刚掉下来,还有武功在身,肯定是有区别的。
某种程度上,“玉米须”大概也没掌握好试验的力度,差点翻车。
她借着一点微弱的火光看过去,长年潮湿的粉土地上,果然留下了一个深刻清晰的钥匙印记。
她福至心灵,脱口而出:“这个印子,能不能当模具啊?”
“啊?”戏春一愣,继而眼中露出希望的神采,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你倒挺聪明的,可就算有模,咱们拿什么铸啊?”
洛小宁按着太阳穴,死盯着地上的印子。
她感到,这个印子应该是可以利用一下的,不能寄希望于“玉米须”再来并且失手那种虚无缥缈的机会。
她想起都过敏:倘若他在这,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总有一种吊儿郎当又无比冷静的气质,谈笑间冒出一个鬼点子来。
那她好歹也跟着他混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学到一点吧。
用什么铸造呢?用什么铸造呢?
这时,戏春看她痴痴呆呆的盯着地上,有些惶恐,试探着把自己的水碗递过来:“那酒壶倒是上好的锡壶,可惜脏了,不嫌弃的话,你凑合喝点我的水吧……”
“锡?”洛小宁猛地抬起脸,圆溜溜的大眼睛放出光彩。
她顾不得骚气,拿起那把精致银亮的锡壶,仔细端详。
“我娘告诉过我,锡很容易烧化……”
说到这里,戏春也醍醐灌顶,明白过来,用细细的声音,喊了一声“漂亮!”
于是两人各自分工出力,先将墙角的稻草棉絮堆成一堆,用火折子引燃,整个房间登时亮堂起来,而后小宁又将那锡壶用短刀削成小片,放在陶瓷的水碗里加热,很快溶解成了锡浆,将锡浆倒在地上的印子中,等其冷却,就成了一把银闪闪的钥匙。
……
就这样,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个本来充满恶意的玩笑,竟然成了她俩逃出生天的契机。
洛小宁把钥匙插入锁孔,卡塔一声,门开了。外头是一条长而幽暗的楼梯。
两人才刚刚钻出酒窖,回到地面表面,就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福来客栈,正开始陷入一片大火。
第35章 柳暗花明
经过一大圈节外生枝的事件,洛小宁和都过敏终于得以回到主题:他们,本来是来追踪被卖到玉楼春的“意哥儿”的。
好在,这一通也不算白白折腾,现在他们认识了当年的花旦戏春,对玉楼春的情况肯定比较熟悉。
戏春身体虚弱,但精神尚可,小宁向她解释了来龙去脉,问她戏班中,可有人符合“意哥儿”的年纪样貌。
戏春听了,一边回忆,一边分析:“班主四五十了,肯定不是,一干小龙套年纪又太小,也不是。”
“这样说,应该就在我家两个当家小生身上,不是玉生,就是小楼,”她尚有灵气的眼睛眨了眨,“他俩都是被卖进戏班的,玉楼春解散那时候约在十七到二十岁之间,跟你们说的年纪相符。”
顿了顿,她又道:“但你们说,‘意哥儿’是六七岁就被人牙子拐了,然后直接卖给玉楼春是吗?”
都过敏点点头:“以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是这样。”
“那就不是玉生,”戏春道,“玉生被卖进来时,十来岁了。当时班主还担心他年纪太大练不出来呢。”
“那就是小楼了?”
戏春半闭着眼,努力回忆道:“进了班子,班主给起了艺名,就跟以前的日子一刀两断了。不过啊,我跟小楼自小亲厚,好像确实听他说过,他有个娘,娘亲姓白……”
都过敏洛小宁一时激动起来,屏住气息听下去,生怕打断了戏春的回忆。
“他还有个弟弟,”戏春一边沉吟一边说下去,“他说他弟弟跟他一起遇到人牙子,可弟弟命好,跑掉了,他略一迟疑,命运就大不相同。”
“……对了,他还提过,他弟弟锁骨上有个蝴蝶形的胎记,说希望将来有缘的话,兄弟还能再见……”
洛小宁几乎要跳起来了,而都过敏脸上也难得浮现出情绪冲击的神色。这细节他们并没提供给戏春,而戏春能说出来,这个拼图游戏就出现了极为关键的一块,说明那个“小楼”,真的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人,都过敏的哥哥。
“那,那他后来去哪儿了?”小宁抑制不住音调中的兴奋,问。
戏春却露出极为苦涩的一个笑容:“接下来他去何处,我哪里还有机会得知呢?”
小宁一愣,反应过来,不由十分抱歉不小心戳了戏春的伤疤。
之后,这曾经有些情愫的一对,就被那黑心掌柜彻底拆开。掌柜用调虎离山之计,告诉小楼,戏春已经南下发展,造成小楼信以为真,急追下去,却没想到,戏春从此过着暗无天日的囚牢生活,不知外界几春几秋。
但这样一说,从戏春这边,能打探到的线索又断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柴扉门缝探出半个脑袋,几人回头看去,是成瑞当铺的小学徒。
这几日,洛小宁也听说了成瑞当那边的事,用都过敏出的主意,前日当真把那诈当的骗子抓住了,老板千恩万谢,说救他于水火。
不过,据小宁所知,都过敏已经细问过了小楼四五年前那笔交易,所当的无非是些戏服头面,锅碗瓢盆,他的去向,当铺掌柜自然也不知道。那现在,这小学徒又过来干嘛呢。
想着,只听那小学徒一脸兴奋,开口道:“恩公,上次交代的事,我们帮您问了,掌柜的请您去一趟。”
都过敏一笑:“就来。”
于是他向戏春道谢,暂且跟她辞别,带上洛小宁,跟着那当铺学徒。去到了成瑞当。
从后院进门,小宁看见屋子里,除了成瑞当的工作人员,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客官啊,这十多年前的事,可着实不容易打听,我们小李子一家家当铺去问,软磨硬泡,才终于有点眉目,”永兴的掌柜笑着,话语间带点邀功的意思,“这位是大千当铺的张老朝奉,入行五十年了,听说他见过你说的那两个人。”
“拜见老朝奉,”都过敏拱手,向那老者行了个礼。
“客气客气,原来是这么年轻的后生,真是年轻有为,你帮成瑞当捉住那诈当的骗徒,也是帮城里当铺同业也都出了口恶气,这种骗徒都是惯犯,不知下次就要骗到哪一家呢。”老朝奉回礼,他的外表一丝不苟,有些高冷,但说话的语气倒是平易近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