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小女官——春溪笛晓【完结】
时间:2023-07-25 23:12:11

  说起来她之所以知道洛神还是因为在钟绍京家看过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光是看画她已经畅想了半天,再细读上头的《洛神赋》,她更是心荡神驰,只恨不能亲眼见到赋中所写的神女。
  见三娘这般期待,钟绍京无情地打破她的幻想:“这都是读书人想象出来的而已。”
  他还给三娘讲了许多例子,比如屈原写《离骚》就曾说自己诚心诚意去向洛神求爱,结果发现这女人过于放荡,所以放弃和她结婚追求别人去了。
  像这种用“她再美我都坚决不动心”来表达自己崇高追求的文人墨客不在少数。
  还有个更过分的,还有说是真男人就应该“妾宓妃,妻织女”。以美貌著称的宓妃为妾,以聪慧勤劳的织女为妻,纵享快活人生,天地间无人能匹!
  瞧瞧吧,要这么好看的皮囊有什么用,长得太美反而让她被这么多不认识的人表示“这女人根本不适合当妻子”,一个两个不是想讨她当妾,就是想和她春风一度。
  三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长得好看居然也是一件坏事吗?
第33章
  也就钟绍京这个什么都不拘的, 才会与三娘讲这些玩意。
  不过有时候男人往往更了解男人的秉性。
  面对三娘的疑问,钟绍京笑了笑,给她讲起近来发生在宁王宅邸外的一件事。
  宁王呢, 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本来按照长幼来继位的话理当是他当皇帝的,但他们兄弟几个感情极好, 宁王认为当今圣上功劳更大,所以当时力辞太子之位。
  反正对外的说法是这样的,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反正他们兄弟几个曾经在五王宅相依为命,感情确实很不错就是了。
  宁王好美色, 家中美婢如云, 才色双绝的美姬更是有数十位,偶尔遇到难得的绝色还会推荐给他的皇帝弟弟, 可见兄弟二人在这方面着实是志同道合。
  前不久他在外头走着走着, 忽然发现有对夫妻在路边卖饼,那卖饼者的妻子纤白明媚, 颇叫人动心, 当即把人家小夫妻俩给拆散了,带回去充作府中姬妾。
  钟绍京笑道:“你看,长得好倒也不全是坏事,这不就是有好处了吗?她得了贵人喜爱,以后不用辛辛苦苦跟着丈夫出去卖饼了。”
  三娘听得更愣了,忍不住追问:“万一她喜欢跟着丈夫卖饼呢?”
  夫妻俩每天踏踏实实地做饼, 卖出多少便能得多少利,全凭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 不必寄希望于旁人的喜爱。
  相反,入了宁王府便要与数不清的娇妾美姬争夺那本就不多的宠爱。
  “喜欢又如何?”钟绍京笑得更欢, “她又没得选。不仅她没得选,她丈夫也没得选,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没得选。”
  三娘不知道钟绍京为什么能笑着说出这么可怕的事。
  这难道是什么值得一乐的事情吗?
  瞧见三娘脸上的表情,钟绍京哈哈大笑,抬手揉揉她脑袋说道:“这世上不如人意的事多了去了,别什么事都那么较真,多乐呵乐呵才能活得长长久久。你看朝中有这么多人看不惯我,见了面不还是得捏着鼻子喊我一声‘越国公’?”
  三娘还是有些郁闷,她年纪还小,遇事就是喜欢较真,没办法像钟绍京这样看什么都像看笑话。
  好在钟绍京还是应下了她的遛弯邀约,决定明儿一早一起沿着洛水散步。
  三娘去寻李泌的时候,面上有低落,瞧着远不同于往日的快活。
  李泌问道:“是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三娘见没有旁人在,便与李泌说起钟绍京提到的那对卖饼夫妻。
  李泌听后沉吟片刻,叹息着说道:“古时便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说,玉璧这种身外之物还可以藏起来,相貌这种东西却很难长久隐藏,她一没有护得住她的出身,二没有护得住她的丈夫,倘若权贵有心强夺确实无计可施。”
  李泌还给三娘讲了另一桩“怀才其罪”的传言,说是据传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写了首《代悲白头翁》,里面有句极其巧妙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得知刘希夷还没把这首诗给别人看,宋之问希望他把这句诗让给自己,刘希夷答应后又后悔了,还把自己的《代悲白头翁》宣传出去,赢得一片赞誉之声。
  于是宋之问暗中命人把刘希夷弄死了。
  这虽只是坊间传言,但当初刘希夷确实是不满三十便不明不白地亡故。
  财富、美貌、才华都有可能招来祸患,并不是这些东西本身不好,只是许多人根本没有办法保障自己对它的所有权罢了。
  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了你好相貌合该就是你自己的?
  须知按照唐律的规定,百姓之家遇到征兵,男子满二十一岁便要去服役,服到六十岁才退役。
  还是则天大圣皇帝觉得这服役年限太长了,才把兵制改成从二十五岁服役到五十岁。
  所以便是你长得其貌不扬,你这具身躯也不一定属于你自己,朝廷一征用就能征走你二十五年的好时光。
  像李白所写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说的便是征夫妻子在家为丈夫准备冬衣,心中期盼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一个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需要数不清的没有姓名的普通百姓来支撑。
  李泌说道:“我们能从小读书明智,已是幸运之至。将来若有机会,我们尽力去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便好。”
  三娘追问:“若没有机会呢?”
  李泌道:“你不是背过《论语》吗?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该放手去做的时候放手去做,该收敛锋芒的时候收敛锋芒,才能不为自己和亲朋好友招来祸事,保全己身静候良机。”
  李泌近日来时常与张九龄秉烛夜谈,已知晓张九龄这次拜相有许多事想做。
  他问张九龄知不知道做那些事可能会让圣人不喜,张九龄说,知道,但还是要做。
  李泌晓得自己作为“小友”根本拦不住,便不拦了。他能做的只有尽量把自己一些粗浅的想法与张九龄讲一讲,张九龄若觉得有用便用,觉得无用便不用,更多的他也改变不了。
  若是张九龄这个宰相做不长久,他也会避入南山潜心读书,暂且不掺和朝中这些大事小事。
  三娘不知李泌心中的思量,只觉今天她听到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一时叫她琢磨不明白。她鼓起脸颊说道:“圣人说我们大唐是有道之邦!”
  李泌听着她稚气的话也笑了起来。他应和道:“对,我们大唐是有道之邦。”
  明明得到了李泌的附和,三娘心里还是不得劲。她和李泌约定好遛弯时间,又去寻李俨他们。
  李俨正摁着弟弟不让他往外跑,便听人说三娘来了。
  他还没应声,弟弟李俅便咻地一下挣脱他的手,屁颠屁颠跑出去迎接三娘。
  像只飞快往外滚去的圆球。
  李俅和三娘一样话痨,还没见着人呢,嘴里就连说带笑地嚷嚷起来:“我正想去找你,兄长非不让我出去,没想到你这就来了!”
  李俨见三娘闻言朝自己看过来,有心想解释几句说“我不想去找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三娘从来不会觉得小伙伴不喜欢自己,她一路走过来已经收拾好心情,热情邀请李俨明儿一起出去遛弯。
  李俨一口答应下来。
  李俅力邀三娘留下来玩耍,他到洛阳这边后得了不少新玩具,正想带去找三娘玩来着。
  三娘便与皇孙们玩了起来。
  郭幼明出去浪了大半天,到傍晚回到家才发现自己宝贝侄女还没回家,被臭着一张脸的郭家二老撵去接人。
  等到了皇孙们住的地方,郭幼明便发现他侄女被一大群小萝卜头团团围住,看起来当真十分受欢迎。
  ……在家一般也是这样的,家中那些小辈总爱围着三娘玩耍。
  这次三娘出来了这么久,家中的兄弟姐妹可都想念得紧,根本不知晓三娘在外面已经有了这么多个快乐的新家园!
  郭幼明把三娘抱走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些小萝卜头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这个坏人为什么要把我们阿晗带走”。
  郭幼明:“……”
  不是你们的!
  不是你们的!
  这是我侄女,我亲侄女!
  郭幼明冷酷无情地加快脚步,飞快抱着三娘迈出他们的视线外,坚决不让那群小萝卜头有跟他抢侄女的机会。
  三娘难得见她幺叔走得这么健步如飞,不免关心地询问:“八叔你累不累?累了可以把我放下地,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郭幼明道:“不行,你自己走实在太慢了,他们会跑上来抢人。”
  三娘一脸茫然。
  郭幼明看着向来聪慧的侄女被他说得满脸迷茫,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她嫩生生的脸颊:“外面的家伙老坏了,爱偷别人家小孩。”
  三娘不喜欢被人捏脸,气鼓鼓地伸出两只小短手用力往他八叔脸上捏了回去。
  郭幼明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还乐呵呵地配合她做起了鬼脸。
  三娘:“……”
  好丑哦!
  她绝对不允许浑身上下只有脸能看的八叔变丑!
  翌日一早,三娘就与贺知章他们会合,开始沿着洛水河畔遛弯。
  经过大唐百余年的建设,洛阳城看起来也十分繁华,河岸边修的都是平整的石板路,走起来非常舒服。
  已是正月下旬,数九寒冬里的“九九”都过了,沿岸杨柳陆续抽条,隐隐约约露出点嫩黄的芽儿来。
  今儿阳光正好,三娘她们又穿得挺厚实,走在外头倒是不觉得冷,都饶有兴致地赏玩起沿岸风光来。
  小孩们憋了一整个冬天没怎么外出玩耍,到了外头便忍不住东奔西走。遇到桥还要跑到桥中心往下瞧,想找找水里头有没有早起的鱼儿。
  但凡有一个人瞧见鱼了,便会呼朋唤友喊大伙一起过去看,那欢快无比的嗓儿惊得鱼群四散开去。
  小孩子的快乐似乎就是这么纯粹又简单。
  钟绍京本来担心自己昨天多嘴和三娘说了点不该说的,也不知这小孩会不会萎蔫几天,今儿见她快快活活地和小伙伴们挤在那儿看鱼,便觉是自己想多了。
  小孩子怕是根本听不太懂,哪里会记在心里。
  钟绍京收回落在那群小娃娃身上的目光,却注意到没跟着跑上桥的李泌似乎也在注视着三娘。他挑了挑眉,打量起这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子来。
  李泌其实也是担心三娘惦记着昨天那场对话,等他确定三娘没放在心上后才察觉钟绍京在看着自己。
  李泌转头朝钟绍京笑了笑,表现得落落大方,仿佛生来便是个磊落君子。
第34章
  本来组织了一场洛水河畔遛弯活动, 三娘就准备歇了到处跑的心思安心读书,结果当天就接到消息,说是晦日御驾亲临九州池, 召集群臣相聚宴饮,她和她祖父也在应邀之列。
  郭家祖父摩拳擦掌。
  来了,来了, 终于来了!
  不枉他提前召集幕客准备诗作!
  所谓的晦日,其实离得已经不远了,也就是正月最后一天。
  作为全年里头的第一个晦日,常被称作是“初晦”。
  时人有正月晦日祈福驱邪的习惯, 在这瞧不见月光的黯淡日子里, 人们要相携出游,泛舟宴乐, 尽情欢笑、尽情畅饮、尽情歌舞, 最好能让欢声笑语、琴瑟箫管响遏行云,把一整年的厄运统统驱散。
  比如大家都不喜欢过穷日子, 所以晦日这天有送穷的习俗。
  文人墨客大展身手的时刻到来了, 纷纷写起了送穷诗文。
  这种诗文发展到后来的韩愈时期,他别出心裁地写了自己和穷鬼的对话。
  韩愈在《送穷文》中表示自己和智穷(做事刚直高尚不圆滑)、学穷(不爱学实用学科只爱深入钻研各家学说)、文穷(文章不合时宜只能自娱自乐)、命穷(利居众后责在人先)、交穷(交朋友时对别人推心置腹他们却和我反目成仇)这五只穷鬼相伴四十多年,穷鬼们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他本来有心在晦日这天把它们通通送走,最后还是不想为了世俗所谓的“显达”背信弃义把它们抛弃。
  算了吧,这辈子就这么当个穷君子好了!
  由此可见,写文章的家伙就是能把所有文体都灌注自己的思想, 连晦日写个送穷文都能玩出花来。
  三娘小小的脑壳里还没有这么多思想,满脑子都是“可以去九州池玩啦”。
  她以前虽也过了几次晦日, 可年纪到底太小,家中不会带她出去游玩, 是以晦日春游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参与,兴冲冲地跑去问小伙伴们“你们去不去”。
  答案当然是所有人都会去。
  三娘更高兴了。
  唯一不能去的可能是她不争气的八叔。等她兴奋劲过去了,才爬到她八叔腿上坐着发愁:“八叔你以后是考武举还是考文试呢?”
  郭幼明理直气壮地道:“我就不能当个富贵闲人吗?”
  三娘道:“不行,万一你无所事事到二十五岁后被抓去从军,我就二十五年见不到你了!”
  郭幼明好笑地说道:“要抓人去服兵役怎么都抓不到我们家吧?”
  “以后的事哪里说得准?”三娘还是一脸愁容。她刚从李泌那里听说了,从军的人比她阿耶更难回家,说不准一去就是二十几年!
  郭幼明都被她的忧愁给感染了。他也认真琢磨了一会,无奈地说道:“我实在是文不成武不就,估计文试武试都过不了。”
  听到她八叔这么说,三娘举起小小的手爪去摸她八叔脑壳,边摸还边宽慰道:“八叔也有长处!八叔特别会交朋友,长安城里没有八叔混不进去的宴会!”
  郭幼明听得面上一红。
  这小家伙怎么把他自吹自擂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其实今年正月是小月,也就是只有二十九天,算下来并没有正经的晦日。
  不过李隆基一向是爱热闹的,都在路上憋了二十天了,休息两日后自然想召集群臣一起快快乐乐过个节。
  虽不是什么正经宫宴,大伙还是穿得比较正式,入眼都出都是朱紫之色。像郭家祖父这样熬了个三品退休的,也堪堪能穿上紫袍来赴宴,剩下的四五品便是红色了。
  三娘还是小孩子,衣着没那么多禁忌,她穿了方便玩耍的衣裤,不过颜色一如既往的花里胡哨,看着就很喜庆。她一到九州池,就被李俅拉去玩儿了。
  郭家祖父都没反应过来,一个错眼孙女就从自己手边消失不见。他只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边与昔日同僚们闲聊边与抽空看几眼自家宝贝孙女那边。
  三娘已经在温泉宫那边登船玩耍过了,得知今儿要乘船泛舟也没太兴奋。
  她与李俅他们玩耍到快开宴,怕祖父一个人坐着太寂寞,便挥别小伙伴跑回祖父身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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