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上前打扰,也没有向她讨要什么回报。
他总是不远不近的跟着,在她有危险时就第一时间出现,仿佛只是想履行之前他所说‘不会再让你受伤’的承诺。
终于,杜昕然在忍无可忍之下,敲开他的车窗:“裴总,你很闲吗,公司要倒闭了吗?不然为什么全天二十四小时的跟着?”
车窗摇了下来,车里的场景全数呈现。
裴逞的大腿上放着盒饭,手边是一摞摞杂乱的文件和笔记本电脑,颇有一副要在这里干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他抬眼望她,坦然自若道:“公司的事比不上你的事重要。没了裴氏,我还是我自己,但没了你,我就不是我了。”
杜昕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用寻常的语气说出这种肉麻的情话的,反正她说不过他,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到自家小区。
她不敢从阳台望下去,她刻意让自己忙碌,刻意不让自己去想,任何关于裴逞的事。
她怕自己会动摇。
在裴逞这里,她好像永远都是被动的那个,只要他扯一扯那头的线,她就会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意愿走。
那天,蒋岳来找过她了。
“然然,你……是记起以前的事来了吧?”
知她者莫若岳哥哥。她精心隐瞒的事,竟还是逃不过他的双眼。
杜昕然原以为,蒋岳哥哥既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必定毫无悬念的支持她的决定,可没想到,他却是来劝解她的。
“裴逞假装失忆的事,我以前也怀疑过,但后来我验证过了,发现他是真的不记得。”
“再次爱上你追求你,也确实是上天的安排,所以,在我知道他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决议阻拦。”
杜昕然思绪繁乱,她皱着眉头,没有接话。
蒋岳目光定在远方,像是陷入一场回忆。
“其实当年,是裴逞通知我去接你的,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刚好赶在你遇到车祸的第一时间送你进院。”
“虽然那天我去到的时候没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但我相信,他并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不在乎你的。”
蒋岳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我是个男人,男人看男人很准的,从以前到现在,我都知道,裴逞他喜欢你,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杜昕然捏着额头的伤口处,紧闭双眼,面上满是纠结。
她不明白,自己听到以前的事,为什么还会触动。
明明已经决定放下裴逞,明明已经想清楚,不管当年的真相是怎样,她都不会再跟他纠缠下去。
“听说那天你摔伤被他抱着送来医院,他浑身是血,急得快要疯了,平日颐指气使的裴总,就这样大庭广众下跪了下来,求着让医生先看看你。”
“知道你妈不待见他,他就执着的站在一边,不愿意离你太远,也不敢离你太近,就任凭你妈那样打骂,他像失了魂一样,完全不回手。”
“晚上也不肯休息,全部人离开了,他硬是守在你的床边,隔天眼眶布满血丝,红得吓人。胡茬明显,面容憔悴,就是你妈看了,再大的怒意都消了,也狠不下心再指责,就睁只眼闭着眼的由着他了。”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场面,但杜昕然能想象到,那一刻裴逞失魂落魄的模样。
霎时间,心里竟然泛出一股酸意,把她腐蚀得难受至极。
“更重要的是,在你醒来后,他怕你担心,硬是把自己捯饬的人模人样的,才嬉皮笑脸的回去看你。他背后还没好全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没处理都化脓了,他依旧半点不提。”
蒋岳这辈子没有佩服过谁,但裴逞,绝对是他输得心服口服的那个人。
他把伤痛埋在自己心里,只把好的一面呈现在杜昕然的面前,这就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谁知道当年,是不是也如此呢?
杜昕然抿了抿唇:“岳哥哥,你……”
她没料到有这么一天,蒋岳会帮着裴逞说话,蒋岳在她心里一直是精明睿智的大哥哥,他应该很清楚,他说的话,会间接影响到她。
“我不是在帮他说话,我是为了你。”
蒋岳和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天,在医院的长椅边,他走了以后,我看到你哭了。”
杜昕然怔住了。
跟裴逞说完决绝的话,她确实没忍住哭了,只是在蒋岳出现以前,她已经平复下来,装作无事人的模样。
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呢,原来她的强颜欢笑,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关爱她的人。
“然然我知道,你不想跟他继续在一起,可能是担心他没有失忆,也可能生气他当年始乱终弃,反正绝对不会是——你不爱他了。”
蒋岳不愧是历练颇深的律师,他把事务看得很通透,总算能够一语中的。
“既然不舍得,为什么要放手呢?”他语重心长,“两个人相爱的几率是0.000049%,我认为你还是应该想清楚,因为岳哥哥……”
“希望你幸福。”
*
接下来几天,裴逞还是风雨不改的守在杜昕然家楼下,连小刘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裴总,您整天在这儿守着,杜小姐也不理你啊,有用吗?”
裴逞倚在车门上,抬头朝楼上望去,嘴角掀起微微的弧度:“当然有用,专家说,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21天。慢慢的她就会习惯我在她身边了,要是哪天我不在,她反而会不自在。”
他搓了搓冻得快要结冰的双手,满脸兴奋:“诶,这好像也快21天了吧。”
小刘不敢苟同,只在心里暗叹:大冬天的,人都老婆孩子热炕头,唯有裴总,傻站路口冻冰雕。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诧异的呼唤:“逞哥?裴逞?”
裴逞抬眸望去,见到一名与他年龄相仿,却很是面生的男子。
对方却自来熟,见他有些许反应,便兴高采烈地上前来:“真的是你啊!我刚刚看到十八没看到你,就猜着你会不会在附近,果然被我见到了!我想想……我们这有八.九年没见了吧,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帅嘛!”
裴逞本以为是哪个攀关系的无耻之徒,可听到关键词的时候,难免动摇了:“你说……十八?”
对方不置可否:“对啊就是杜昕然嘛,你以前不是爱叫她十八嘛?怎么现在改了,但没关系,你们还在一起就好。”
裴逞眉头紧锁,思绪紊乱:“什么……意思?”
男人搭过他的肩膀,动作自然得仿佛早已做过几千遍。
“别装了,当初说好一起做职业篮球手进国家队呢,结果发达了就不管兄弟了。好几年前我跟你重遇过,看你淡漠的样子还真以为你失忆了,结果前些日子看到你跟十八公开关系的记者会,才知道原来你们一直在一起啊!”
这一连串的信息,打得裴逞措手不及,他就算对这人的长相全无印象,也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高中时期的死党。
原来死党是受了爷爷的威胁,被告知裴逞已经失忆,跟以前的生活再无瓜葛了,死党才不敢前来叨扰他。
毕竟他现在身为职业篮球手,最注重的还是赞助,就算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绝对不敢冒险对抗资本家的。
况且,前几年两人擦肩而过,裴逞并没有把他认出来。
“你说什么?!你是真失忆了,跟十八也是过后才重逢的?竟有这么巧妙的猿粪?”死党感到难以置信,他喃喃自语道,“那不对啊,就算你不记得,难道十八也不记得吗?”
然而事实就是这么匪夷所思,前些日子的两个当事人,确实都丢失了记忆。
甚至他还离谱到去吃杜昕然‘前男友’的醋。
现在回想,难怪记者会过后,并没有人现身揭穿他的谎言,也没有所谓‘前男友’出来反驳,原来根本就没有别人……
从始至终,那个被他贬低得一无是处、始乱终弃、不负责任的渣男——
就是他自己!!!
裴逞觉得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开了个,他想也没想过的玩笑。
自己不仅不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还曾经跟杜昕然有过那样的过往?而他人生里丢失的重要记忆,恰恰就与她有关?
她曾经忘记的‘前男友’,踏破铁鞋一直想找的人,其实就在她的眼前?
难怪……
难怪杜昕然在摔下楼梯后,对他的态度360度转变,恐怕,她比他更早一步,知道了这个真相。
自己就是那始乱终弃的渣男,现在还敢口口声声说爱她,厚着脸皮纠缠她,她没把他大卸八块,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裴逞紧张的追问:“你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你知不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跟她分开,为什么会丢失了全部记忆?”
死党耸了耸肩:“你问我啊?当时你魔怔了似的,突然就跟十八分手了,怎么劝都不听。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要我说,最清楚整件事的人,非你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爷爷不可。”
*
裴逞没有迟疑,立马回了裴家老宅,打算找裴孝添问清楚。
他不明白,为什么爷爷要撒谎,给他构造了一个不存在的过往。
为什么给他锦衣玉食、偏爱他、纵容他的爷爷,背地里却有这样深不可测的一面。
他骗他的,到底还有多少?
“少爷,裴老先生在休息,您不方便进去打扰。”
裴逞无视管家的阻拦,自顾自闯入后院,看到了在躺椅上假寐的裴孝添。
裴孝添睁开了双眼,眼神坚毅睿智,没有丝毫混沌之色。
他气定神闲的坐了起来:“来了?我猜猜,是因为支票的事,兴师问罪来的?”
说起这,裴逞就更恼火:“对,您为什么决意阻止我跟杜昕然交往?”
“以前的事,是不是也和您有关?您拆散了我爸妈,而后又来拆散我和我喜欢的人?”
什么养尊处优,什么父慈子孝,全是假话。
如果是,他当年就不会沦落到朝不保夕,沦落到要靠奖学金才能维持生活的地步。
裴孝添根本一直都注重门当户对,他曾经妄想拆散裴逞爸和妈,他们为了逃避裴孝添的桎梏,早已跟裴家脱离了关系。
他在高中之前,根本没跟这个所谓爷爷有过往来。
要不是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他失去了全部记忆,恐怕也不会彻底沦为裴孝添手中听话的傀儡。
什么与裴家关系和睦,什么被裴璐姑姑一手带大,全都是裴孝添捏造出来的假象!
裴孝添眼底露出诧异,却很快维持了镇定。
“以前的事,重要吗?”他用老迈的语气强词夺理,“那些不光彩的事,爷爷通通帮你抹掉,让你成为市里最尊贵的公子,我供你最好的教育,捧你做裴氏的总裁……爷爷对你,不好吗?”
裴逞简直无法相信,到这一刻,裴孝添依然冥顽不灵,没有一丁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艰难的开口:“爷爷,我到底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作品?”
说到底,裴孝添就是为他病态的控制欲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爸不听话,裴孝添就让他滚;他身上有污点,裴孝添就把他格式化,给他重新设定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
裴孝添像是看一块顽石一样眯着眼打量他:“孩子,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的。没想到却跟你爸一个德性,为了一个女人,来质疑我的决定,跟我站在对立面!”
他杵了杵拐杖:“要不是你爸执迷不悟,他会是我最好的继承人,我的孙子会在我膝下长大,对我言听计从!绝对不会像你这样,一身反骨!”
“你爸不清楚,你应该很清楚,当年我看中你,不过是因为你机灵的脑袋。我有你姑姑的孩子,我不是非你不可!”
乍一听真相,裴逞深受打击,他踉跄的后退两步,喃喃道:“爷爷,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追究。我只是想知道,我还忘记了什么?你为了拆散我和杜昕然,到底做了些什么……”
裴孝添气得吹胡子瞪眼,声量不受控的提高:“你追究我?你拿什么身份追究我?!你现在是什么态度跟你爷爷说话……我这是养了个会顶撞我的白眼狼啊。”
他捂着心脏,重重咳了两声,那骨瘦嶙峋的身子摇摇欲坠。
管家和佣人们在一旁搀扶,连连说着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就不应该这样刀剑相向。
“老先生的身体不好,少爷您还是少说两句吧。”
裴逞现在已经几乎能肯定整件事跟裴孝添脱不了干系。
但以裴孝添的性子,要他承认错误,恐怕比要了他的命更难。就算撬开了他的口,估计也无法问到任何有用的资讯。
他终于能理解,当年父母为什么宁可抛弃荣华富贵,也要逃出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五指山。
裴逞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你不告诉我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查。”
说完,他转身,抬腿欲走。
却听身后传来裴孝添气急败坏的怒吼:“站住!”
“这次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要是敢踏出这里一步,我裴家就当没你这个孩子,我会立马撤去你在裴氏的一切权利!”
裴孝添信心满满的昂起头颅。
裴氏总裁头衔的诱惑力有多大……任凭哪个人听了,都会心甘情愿被捆绑,乖乖俯首称臣。
果然,裴逞顿住了脚步。
他转过头来,在裴孝添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缓缓开口——
“那爷爷,我也跟您说清楚了,要是我查到真相当真与您有关,我也不会念及你我的……祖孙情谊。”
说完,裴逞再不留恋,劲直离开。
“逆子!”
哐啷一阵巨响,裴孝添气得把周围的名贵古董全数扫在了地上。
此时,裴璐和裴泽宇才像是闻声,匆匆赶来,假惺惺的给他顺气。
在两人的怂恿下,裴孝添终于掷地有声:“即刻宣布,本人以董事长的身份,罢免裴逞的一切职务,总裁位置暂由阿宇代理!”
*
那一整天,裴逞都没有出现在杜昕然的视野里。
待她好奇他今天怎么没跟着时,就看到网络上疯传的一则消息。
【裴氏董事长与裴家少爷裴逞脱离关系,裴氏总裁跌落神坛!】
杜昕然满脸震惊的把新闻看完,才确定了这不是恶作剧,裴逞真的跟他爷爷反目成仇了。
刹那间,她联想到之前因为裴爷爷扔她妈妈支票的事,她跟裴逞提过一嘴,不会就因为这样,闹得这么严重吧?
杜昕然不懂豪门规矩,但能这样公开宣布的,似乎已经没有婉转余地了?
“裴逞这是疯了吗?”
想到这些日子,他把裴氏的职务通通丢下,坚决守在她身边。还有他那句应验了的‘没了裴氏我还是我自己,没了你,我就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