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客栈,看见周遭精细的陈设布置,良阿嬷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年轻人的那回事。春溪笑她老古董,“阿嬷虽然是小姐的奶嬷,却不像成过家的人。”
良阿嬷摆手,“我哪成过家呀,夫人嫁给老爷的时候,我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那时候整天带着你们这帮小丫鬟,夫人也离不开我,根本不得空。给阿鲤当奶嬷……纯属无奈。”
陈桉那时积郁成疾,心结深重,只能由余宏光在房中陪着,每次两人出来,彼此身上都平添大小伤痕无数,是陈桉想自裁,余宏光便让她想不过就拿簪子、拿刀划他,莫伤自己,如此才勉强撑下来。
彼时他两人还要抽出心力去安抚那俩痛失生母的少爷,处理少爷们因各种顽劣犯下的孬事,并无多少精力没日没夜地去陪伴阿鲤,又不敢把阿鲤交给旁人带,唯恐身边的谁谁谁是当初的孽果,特来潜伏着随时想要复仇拿阿鲤的命。遂陈桉只好把阿鲤交给她喂养才放心。但她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上哪给阿鲤喂奶?都是喂的羊奶。
只不过二十年前的余府仆侍都换过一轮,没多少人知道内情罢了。
春溪原本从不会多问良阿嬷那些欲言又止的过往,但听阿嬷提到以前带着她们这些小丫鬟的事,难免伤怀,便多聊了一句,“其实我记得些先夫人的事,阿嬷您和夫人没来之前,我在余府过得可差了。那时候老爷的官也不大,先夫人却极有架子,总是无端打骂下人,也许戾气这东西惯会传染人,当时老爷的脾气也阴一阵阳一阵。府中管束严苛,奴婢虽年幼,却始终记得有个丫鬟因为太饿,吃了后厨剩的半个冷馒头,就被打得皮开肉绽,挂在小厨房后门两天的事……这样说或许不厚道,但我真心觉得,还好先夫人走了,定是夫人这菩萨心肠改变了老爷,改变了余府,我才有幸成为小姐的奴婢,过上好日子。”
良阿嬷讶然地看向她,“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和你一起长大的小丫鬟们也都记得这些么?”
春溪摇头,“只有我稍年长些,记得不少,她们都不记得了。这事儿我也没同旁人讲过。”
良阿嬷沉吟道,“你是个聪明的。这事儿千万莫要讲出去…以免坏了老爷的贤名。”
春溪当即答应下来,不再过问了。
良阿嬷想着,又叮嘱了一句,“先夫人如何打理府上的事也不可向旁人提起。我家夫人来余府,不是为了同她比较的,她如何,也都成过去了。不论是谁家,若旁人听到家仆将续弦与先夫人攀比,狭隘之人只会去戳在世那位夫人的脊梁骨。”
春溪谨记,低声一笑,“阿嬷真是处处为夫人考虑,行事把细又成熟,看来我要学的还有很多。”
“我倒宁愿你和阿鲤不要成为我与夫人这样……”良阿嬷幽幽一叹,嘴唇颤抖,“我们从前也似你们这般无忧无虑,只是经历了太多身不由己的荒唐事,不得已才要处处提防,万般小心。成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们这样衣食无忧就好了。夫人与我担下这一切,愿的也就是后代无忧,阖家幸福。她比我还要谋得大些,她希望鄞江、麟南,乃至整个新朝的百姓都幸福平安,连死去的,她都要管,她都想要他们安息。”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感慨,尤其是憋了太长时间,这些隐秘总算因阿鲤的介入而松动时。春溪又是个嘴严且聪明的,什么八卦该聊,什么不该聊,她都晓得,所以近期总是会频频领教良阿嬷的慨叹,听得时间一长,结合小姐姑爷让她办的事,她也能摸出个七八来,但她从来不会多问。
良阿嬷盯着虚空一点,接着说道,“阿鲤出生的时候,余府被官兵包围,不知你记不记得那夜,府中并无人当家,重重焰火围守了整座府邸。实则,老爷与夫人那夜远在枭山处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夫人先从枭山回来,那时我们还不晓得自己被刺客追杀,护送的侍卫甚多,都被逐一解决,夫人的身旁只剩下我,数十高手围攻,独独要取夫人的性命,我记得很清楚,我拿刀的手都磨出了血,仍是一刻都不敢松懈,生怕漏挡一刀,那一刀便会砍进马车,一尸两命。
后来马车还是被砍碎了,阿鲤在血泊中出生,我听到伴随她洪亮哭声来的,还有远处一道烟火窜天的信号,原是老爷料到有此一劫,偷偷写信送去麟南,求得老家主相护,信号是陈家的,可我们也必须撑到城外与他们汇合才行……那段路根本不长,那一夜却格外长。”
她还记得陈桉生产后面色虚白,身下血水直淌的样子。她抱着陈桉,陈桉怀里躺着被绒布包裹住的阿鲤,阿鲤很乖,只哭够那一足声,便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但她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杀了第一批刺客,马上就会有第二批找到她们,她身上没有信号,无法通知家主,必须赶往城口。可马车坏了,她只能将阿鲤系在怀中,把陈桉驮在身前,跑马去往城门。
陈桉早就没了武功,就算没有生产的虚弱,也不能与她一道迎敌,不知是懊悔还是锥心,她分明痛得厉害,却不愿合眼睡去,时而被马颠簸得皱眉,便轻声问她,“小良,这段路怎么这么长啊?”
陈玉良只能压下哽咽安抚她,“不长啊,不长啊,您从前驾着马,英姿飒爽,跑两刻钟就到了。”
“是么?”陈桉失笑,“那看来,以后这段路,都会很长了。”
陈玉良忍不住哭了出来,是,饶是她还能驾马,也再不是从前了。
“小良,阿鲤交给你了……交给你,我放心。”
待良阿嬷讲完这些,再从回忆中挣扎出来时,春溪已睡着了。年轻就是好啊,可以把无数惨痛的过往都当故事枕着听,一梦天明。她笑着摇了摇头,拂了拂春溪的发,帮她盖好被子便回自己的房了。
几日后,乔迁过府,萧蔚派去花家探听富商隐秘俗约的亲信,也终于带了消息回来。
第72章 阴阳
是时, 余娴正在书房里查阅余宏光曾经送给余楚堂的一些书籍,是这两日间,她特意托余祐堂同乔迁礼顺带一起给她捎来的。书籍中有机关术基础, 她摸索出些眉目,正沉吟思索着,便见刚值班回来的萧蔚拿着两本各约四指宽的书,跨进书房就屏退了左右。
“是花家的传信吗?”余娴从他手中拿过一本,听得他应声,果然看见封面写着“俗商”二字, “我查你和阿娘的时候,尚且只得两封信的厚度, 怎么查一条俗约,反而送了两本如此厚重的书来?”
“我想, 要么是因为这一套书中, 全是俗约,要么就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便拿了书打发客人。”萧蔚挑眉无奈, 两人便双双走到书桌后坐下, 把书摊在桌上翻开,他继续道, “花家倒卖一些违禁书籍, 这套名为《俗商》的书正是其中之一。我粗略翻了翻, 记录的是至少三百年前的陋俗。看到一条与余家祖上的残忍如出一辙的,譬如给所谓的‘夺金妖’送稚嫩的婴孩, 让夺金妖帮忙夺取他人的金银钱财。这种情况, 一般是大豪商会信奉的偏俗,商这个字, 做到极端,多少都有些丧心病狂,倘若圈子里的竞争力强,豪商还想要继续垄断一切,就会不惜以毫无人性的法子。”
“不拜财神,却拜妖?夺金妖是什么?怎么给它送子?”余娴不通骇闻,一时反应不过来残忍的路数,稍静下心来再想过一遍,不禁瞪大双眼,“金生水一说,最早流传的原因是古人挖渠凿井,以金器取水。所谓夺金妖,大概就是吞吃金器的活井了。那给它送子的怪谈,不会是……往日常喝的井水里投入婴孩吧?!”
萧蔚点头,见她气急,赶忙接着说道,“这毕竟是一本三百年前的书,或许很多恶俗皆为作者杜撰,并非各地搜罗而来。且我只是粗略一看,才翻到这条,觉得这书和我们要找的东西可能有些关联,也许余家祖上并不用这样的法子。”
“我知道你是安慰我。”余娴随手翻拨着书皮,“但我也晓得,就算祖上没作这件恶,也作了别的恶,他们的罪状是无法被抹去的。罢了,我一定会通读全书,努力找到与阴阳有关的怪谈。”
萧蔚却按住她欲翻开书页的手,“里面残忍恶俗之法颇多,受不了的时候,就别看了。我们已晓得岳父浩然正气,你不必这么拼命。”
余娴拨开他的手,“我知道,我会努力接受人的复杂多样,乃至畜生的复杂多样。虽然你我相信阿爹为人,但我们终究不是为了好奇,自始至终,你与我一样有着一颗探究真相的恒心,我们是为了知晓全貌,唯有知晓全貌,才能为其平反,不是吗?”
“怕就怕,这件事,根本不能平反。”否则,余宏光将生死状送来后,何不自己提起关于传言与他本人相悖的更深的东西?他只是默许他们自行探寻,却不在意结果。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他们查清了,也只能继续藏下去。萧蔚深深看她一眼,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支持她的决定,“开始吧。”
一人一本,都是平日里看惯了公文书籍的人,倘若再用心投入,读起来倒是很快。
待要入睡时,余娴终于吐了。她的心思细腻,共情之强,每每读到残酷之处,总忍不住在心中还原场景,体会无辜者的苦痛,伤心致使心胃泛酸,尚能接受,直到频频想象出贪婪之人的嘴脸,她终于吐了出来。
“好恶心。”她评价这本书,“真的好恶心。”
萧蔚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拭浑身冷汗,“看了小一半了,你真是很厉害。”
她用茶饮漱口,舒缓了片刻,“继续吗?”
“今日挺晚了,明天等我回来再一起看吧,你一人看我不放心。我这本书里,没什么眉目,都是讲如何以灵体得财的。”萧蔚问她,“你呢?”
余娴摇头,“我这本与你相反,大多都是讲如何利用生人行偏路求不义之财的,我怀疑践行这些俗约的人其实只是有嗜血杀人的怪癖,而非真的求财。”
“不相冲突,大概两者都有吧。”萧蔚将她的书拿过来,看了几条。
两人同时回过味来,余娴惊诧,“灵体?生人?不正是阴阳吗?”
“虽说如此,可并无具体做法。”萧蔚将两本书放在一起比对,“这是拓本,只能留有古书上原本的花纹字样,若玄机在颜色和夹层之中,恐怕是无法找到了。”
“其实这花纹,我方才就觉得有些奇怪。”余娴偏头看了一会,“很像阿爹机关上用的纹饰符号,余家的符号。我们刚成婚不久,你背着我在书房中捯饬二哥送我的匣子,那晚我其实跟踪了你,只须一眼我就看出了那是余家的匣盒。因为上边有很多纹饰,是只有出自阿爹之手才会有的。”
萧蔚一怔,“我借你大哥二哥之手,用当铺收敛过岳父的不少玉匣,逐一研习过,亦看过那些纹饰,却并不一样。”
“我这几日正在看阿爹曾送给二哥研习机关术的书籍,里面有许多他的旁批花纹符号,肯定有好些是你不会见过的。”余娴便用两指在书上截出一道繁复花纹中的一个角落,又调转位置,再次截出这个角落,“拆开来看,这不就是我家的符号吗?这些花纹,好像就是我家的符号颠倒方向、胡乱排位,凑在一起拼成的。”说着,她拿出搁置桌上的机关术基础,示意他翻开看批注。
萧蔚接过手翻开看了一会,起初与俗商的花纹不尽相同,看得多了,确实找到不少他不曾见过的纹饰来,再按照余娴的说法,将俗商这本书上的花纹逐一截断,果然就能看出批注的符号。
他凝神抬眸注视她,“我想,恰好相反。不是拿你家的符号凑出这花纹,而是你家的符号,都拆自这本书的花纹,化繁为简。这本书,要么你阿爹看过,要么,就是教你阿爹机关术的人看过。”
“阿爹的机关术必是余家祖上相传,祖上是很精通机关术的,枭山的机关你也看见了,是极为浩荡的工程,历代都要有辈出人才继续完善与守护才行。”余娴思索一阵,“既然这本书余家祖上看过,那么至少证明,我们通读此书的方向并没有错。祖上一定有信奉这本书中的某个恶俗,且是深信不疑,奉为圭臬,否则不可能将书上花纹都拓下来作为家族机关术的符号与纹饰。”
萧蔚点头,“今日也算收获颇丰,可以睡下了。”他苦笑,递了个眼神问余娴,“被转移了注意,现在不想吐了吧?”
确实好多了,“真可恶啊,这种书就该禁!”两人刚躺下,余娴又慨叹,“……但仔细一想,若非留存这样的书,我们也不可能找到真相。花家至少还存有数以万计的类似禁书,不晓得又会解谁的惑,揭谁的谜。”
萧蔚抚着她的脑袋,一怔过后悠悠浅笑,“…你点醒我了。”
余娴睁开略有些迷蒙的眼,“何意?”
“良阿嬷的故事中,岳母曾向岳父解释,不清剿花家,是因为彼时的花家中已有许多不愿接受改朝换代,从而避世之人,孤苦老少好不容易求得一隅,他们不愿赶尽杀绝。后来那里的人勾结官府势力,发展为权贵的暗线,再也无法清剿。但刺客和暗线动不了,小的倒书贩子为何不动呢?如今你外公归降于朝廷,完全可以请朝廷派兵助他一同绞杀那些非法交易的小贼,以作威慑。凭你外公的魄力和手腕,不会连这点都做不到,哪怕将那些通书籍情报的小卒都收归麾下,也是极好的。可你外公却从未起过这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