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的。”晏霄在公仪徵身前屈膝半跪,似笑非笑道,“能走得动吗,还是要人背?”
公仪徵眼睛微亮:“可以吗?”
晏霄弯了弯唇角:“你开口的话,可以。毕竟你如今气竭无力,也是为了我。”
公仪徵诚恳道:“确实是走不动。”
晏霄轻轻点头:“那好,微生明棠,你来背他。”
微生明棠闻言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是我?他不是因为你才气竭的?难道不该你负责吗?”
“我负责找人伺候他。”晏霄理所当然说道,“你既然心疼他,难道不该有所表示?”
微生明棠刚见晏霄为公仪徵施法浣衣,还关心他走不走得动,心道这阎尊还是有点良心的,现在看来是自己天真了,阎尊就是阎尊,没有人性的!他们两个为她的事如此奔走,她是一点情面不给啊!
微生明棠阴阳怪气道:“公仪徵,我俩若不是还派得上用场,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
公仪徵苦笑了一下:“你也不必如此悲观,你只要不长嘴,还是能长命百岁的。”
微生明棠拉下脸来:“我筑基修为好歹也有近两百的寿元,你说长命百岁怕不是在咒我命短吧。”
“筑基寿命才一百多岁?”拾瑛听了微生明棠这句,面露惊讶,随即鄙夷道:“你好短啊。”
微生明棠:“……”
他少活几年无所谓,你话可以说长点,说清楚点!男人可以命短,但是不能……短!
刚才在水下拾瑛也算几次救了他的命,他心里对拾瑛刚生出那点好感,因为这短短一句话又烟消云散了。
阴墟果然没有好人……
“尊主,这个筑基又不会飞,那个元婴又不会动,天残背地缺,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云梦啊。”拾瑛心直口快地嫌弃了一番,“我们自己先回去吧。”
阴墟果然都是恶鬼……
微生明棠气得俊脸煞白,听听这两个女的说的是人话吗?
“夜夜心还在他手上呢。”晏霄抬了抬下巴,看向微生明棠。
拾瑛恍然大悟:“那我先把夜夜心拿回来。”
拾瑛的目光投向微生明棠,微生明棠下意识便护住了自己的芥子袋,往后一退。
拾瑛哧笑一声:“你躲什么啊,好像躲得了似的。”
微生明棠咬牙切齿地想:这猫还是得扔进水里比较可爱,上了岸就实在是面目可憎。
“算了拾瑛。”晏霄淡淡一笑,拍拍拾瑛的肩膀,“休息一下吧,我们也不着急回去。”她仰头看向当空皓月, “这么美的景色,阴墟可没有呢。”
晏霄说着便在公仪徵身旁坐了下来,调整下姿势,舒服而惬意地背倚巨岩,仰头望月。
这夜空一朵浮云也没有,一切都是清晰而亮堂,不像阴墟,万年来密云浓雾不散,不见日月。
月辉清清冷冷地遍洒人间,平等地落在每一双仰望它的眼睛里,将那双凤眸映得清澈明亮,温柔了她眼底的冷刺与锋芒。
不知是否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这一夜的海风也不像那日一样冰冷,灌得人心口胀痛。也或许是因为公仪徵正坐在上风处,正巧挡住了大半的海风。
“尊主终究还是心软。”公仪徵含笑凝视晏霄的侧脸,压低了声音道。
他离得近,温暖的气息被海风送到了耳畔,似一根羽毛轻轻拂过。晏霄仰头望月,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不是你所求的吗?”
公仪徵微微一怔,随即垂眸浅笑:“是。”
第二十二章
他不否认,在聪明人面前,最重要的是真诚。
“你不过是学着我先前那套。”晏霄勾起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奋不顾身,以命相护,若是普通人,大概也就心软心动了。”
“我便只是个普通人。”公仪徵凝视着晏霄,“如你算计的那样,心软心动了。”
“我却不是。”晏霄徐徐回过头看向公仪徵,“我留下来,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这月色。”
“是吗?”公仪徵低笑一声,“可我是因为你。”
晏霄眉心微微一蹙,探究的目光锁住了公仪徵,想要分辨清楚他这温柔之中几分真,几分假。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人世变幻了几番,已不是数万年前的模样,唯有月色永恒不变,纵然忽近忽远,亦是常缺常圆。”公仪徵抬起左手,朝着满月张开修长的五指,轻掬一捧月光盈满掌心,清辉自指间溢出,似捣碎了星尘,纵是能掌控春秋之力的手,也握不住这虚无的光。公仪徵温声笑道,“人间月色常有,而能并肩赏月之人,却不常有,最美不是天边月,而是心上人。人生一世,修短百年,能握住的东西不多,若有机会,我便不会松手。”
公仪徵的几句话似乎也引起了海风的共鸣,呜咽声渐息,它安静下来,乖顺地停歇在他肩头,偶尔拂起他鬓角的发。
不远处的海面上,拾瑛正在水中手忙脚乱地扑腾,想要克服对大海的恐惧,而微生明棠白衣翩然,立于岸边,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想必是他激将把拾瑛引进了海里。涛声阵阵盖过了拾瑛的惊呼与微生明棠的笑声,晏霄目光落在远处,心神却还在更远之外。
这样安谧祥和的夜于她而言因鲜少而珍贵。在不分昼夜的阴墟,她常常是孤身一人高坐阎罗殿上,阴影之中蛰伏着不甘与不臣,阴谋与算计。不是别人算计她,就是她算计别人。多少人垂涎的阎尊之位,她筹谋策划,十年部署,方才能够摆脱,走进这人间。
如果未曾见过这月色,她大概也能回到阴墟之下,忍受熔炉与黑暗。
可如今她却想,若有一日死了,她也想埋在这月色里。
公仪徵想握住的或许是她,但是她想握住的,却是这握不住的月光。
“公仪徵……”晏霄微敛双眸,掩住了心底的怅然,淡淡说道, “你如此讨好取悦我,不过是为了那个赌约,为了引我动情。若你若未曾提起那个赌约,或许我还真的会被你打动三分,但既知是赌约,我便不会轻易卸下心防。我留下来,不是因为心软,而是交易。你帮了我,我不欠你。”
晏霄冷硬的态度似乎想宣告公仪徵计谋的失败,然而公仪徵面上并未露出挫败或失望的表情,他挑了挑眉,低沉而愉悦的笑声响起——晏霄还真是不懂情啊……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公仪徵低笑着说道,“那只是留下来陪我赏月,恐怕并不足以补偿我的付出。”
晏霄闻言皱起眉头,眼神说着:那你还想怎样?本座已经很是纡尊降贵了。
公仪徵忍着笑又道:“而且……你若想从赌约中胜出,仅是封心锁情,也只是不败而已。堂堂阎尊,不败就够了吗?”
晏霄眼神微微闪烁。这一场博弈,是看谁先输了自己的心,她自觉已立于不败之地,而提出这个赌约的公仪徵,已经先输了一半了,因此她并不着急。可如何才能全胜,让这个被誉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青年心甘情愿跪倒在她的脚下,她却有点无从着手。这是明刀明枪的阳谋,正如她能看穿他刻意的讨好,难道对方就看不出来了吗?那她同样的伎俩又怎么可能奏效?
公仪徵似乎看穿了她的迷茫,他也不着急,含着笑凝视晏霄,低哑的声音轻轻道:“这事你不妨慢慢细想,无法补偿的,你可以先欠着……”
晏霄深吸一口气,定定看向公仪徵:“我还你。”
话音一落,她便支起身子,一手抵在公仪徵耳畔的岩壁上,俯下身将额头贴上对方的神窍。
公仪徵失神地看着骤然靠近的脸庞,随即眼中泛起幽暗的笑意。他任由晏霄的灵力蛮横地冲开自己的神窍,她不是他,不懂得温柔,也无所谓伤害。神窍之间灵力的输送若不知道克制,便会对受者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这伤害并不致命,只是会让对方感觉到神窍胀痛,经络震颤。
他每次输送都是小心翼翼,她自然体会不到这种疼痛,但易地而处,她便没有这份爱心与耐心,也不知道此刻面带微笑的公仪徵正忍受着剧痛。
或许知道了,她也不在乎,她只是想还了这份人情。
公仪徵主动地扬起脸,鼻尖轻抵着对方,眼眸映照着彼此。他不禁想起深海之下,黑暗之中的碰触,当时来不及细思,如今回味起来,却更觉暧昧。即便目不能视,他也清晰地感受到,嘴唇轻擦而过的,是同样柔软的地方。
对于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第一个亲吻,而天眼之中的自己,不过是一具分身罢了。
想起那个腥甜而疼痛的噬吻,公仪徵不由呼吸一窒,喉结因吞咽而滑动,在晏霄即将抽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抬起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向了自己。
晏霄猝不及防,便被迫着吻住了公仪徵温软的薄唇。凤眸之中,黑瞳骤然一缩,惊讶地直视着公仪徵。不同于她近乎侵掠与摧毁的噬吻,公仪徵的吻轻柔细致,贴着她丰润微翘的朱唇轻轻厮磨,仿佛羽尖来回描摹,反反复复地记忆她唇瓣的形状和温软。
炙热的鼻息拂过面颊,带起一阵恼人的热意。晏霄只觉胸腔之中不由自主地猛颤了几下,待回过神时,自己的唇上已浸润了属于公仪徵的气息。
在她动手揍人之前,公仪徵却松开了手,微微拉开了唇瓣之间的距离,只是犹自若即若离,还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气息。
“天眼中的那一吻,这便算还回来一半了。”公仪徵素来清朗温润的声音变得暗哑而低沉,克制而蛊惑。
晏霄脸上泛着淡淡的粉色,方才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此刻呼吸便有些急促。她眼含薄怒,瞪着公仪徵,僵硬着说道:“我又没打算还!而且,什么叫一半?”
“你把我嘴唇咬出血了,我可没有这么暴虐。”公仪徵含着笑道。
晏霄下意识抿了抿唇,不禁回想起那丝带血的腥甜味,心头又是一颤。她冷笑一声,理不直气也壮道:“我不过是咬了一口血藕,流的也不是你的血。”
公仪徵故作恍然:“是我忘了这事,那……刚才这吻,便算我欠你,我再还给你?”
晏霄一把将他按回岩壁上,气息不稳地低吼道:“你当我傻啊,这是能还来还去的吗!”
公仪徵笑着道:“你说的是,道侣之间做这种事,怎能算是欠的?又何必需要还呢?”
晏霄只觉得脑子有些糊涂,竟不知自己是赚了还是亏了,怎么公仪徵怎么说都有道理,而自己却莫名心虚心慌?
她深吸一口气,用冰凉的海风冷却自己心头的燥热,站起身来俯视公仪徵,双手负于身后,强装镇定道:“你现在已经恢复些许灵力了,足够回到云梦了。”
“尊主不赏月了吗?”公仪徵忍着笑问道。
“赏什么月,天都快亮了!”晏霄没好气地拂袖而去,转瞬之间便飞到了百丈之外。
拾瑛从海中冒出个脑袋,看到晏霄远去的身影,大惊失色喊道:“尊主,等等我!”
微生明棠施施然走到公仪徵身旁,揣着手不怀好意笑道:“我刚才不小心看到了,阎尊是不是轻薄你了?”
以他的角度看来,便只是看到晏霄将公仪徵抵在岩壁上,被海风拂起的长发让人看不清面容,但正是看不清,才更加让人浮想联翩。
公仪徵抿了抿唇,若有所思道:“是轻了些。”
微生明棠皱着眉头看公仪徵,连连摇头道:“瞧你这不值钱的样子,我也是不明白,阎尊有什么好的,若说美色,确实世间罕见,但境界如你,早应堪破虚妄,无视皮相。若说性情,那更是夜叉修罗,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她还骗了你,杀了你,动不动折磨你。我与你认识多年,只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你有这等……咳……不为人知的癖好。”
公仪徵哭笑不得,站起身来,握着折扇敲了敲微生明棠的脑袋:“若说我对她一见钟情呢?”
“那不就是见色起意?”微生明棠嗤之以鼻,“我不信,阎尊更不会信。”
“许是前世的缘分……”公仪徵轻笑一声,眸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我总觉得与她似曾相识……”
“她生于阴墟,你生于人界,何来的似曾相识,纵有前世,也早忘得干干净净了。”微生明棠不留情面地戳穿公仪徵的幻想,“或许你是真的色迷心窍了,但又何必与她说得那么明白,还设一个赌约?那岂非让她对你更加防备?你纵然对她千般温柔万般好,她纵有心动,也会更加提防,日日提醒自己不要对你动了情软了心。”
“你听过长生药的故事吗?”
公仪徵忽然岔开了话题,让微生明棠不由一怔:“这世上哪有长生药?”
公仪徵徐徐展开折扇,微笑道:“传说有个仙人,将长生药的配方给了人族丹修。这长生药的炼制方法并不难,只有一点必须牢记,就是炼丹之时,不能想起树上的猴子。”
微生明棠皱眉凝思,片刻后道:“这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越是提醒自己不去想,就越不由自主想起……”
话音未落,他便已瞪大了眼睛看向公仪徵,眼中情绪陡然转变,疑惑化为恍然。
“原来……你存的是这等心思……”微生明棠眯起眼,上下打量公仪徵,啧啧叹道,“以有心算无心……”他拍上公仪徵的肩膀,正色道,“现在我相信,你机关算尽,定能赢得阎尊的芳心。”
公仪徵含笑不语。
他与晏霄的赌约,难道是想征服阎尊高傲冷漠的心吗?
他是引诱着她来征服他啊……
最好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这不是她说过的话吗?
只是他的尊主啊……对人的情感太过迟钝,恐怕要许久才能看明白自己的心。
道盟七宗在北地搜索半月有余,诛灭邪修十三人,捉捕阴兵三人。落网的阴兵都是来自上三殿,修为皆是不俗。对于阴兵是否有罪当诛,道盟七宗莫衷一是,只能先押往四夷门囚禁,等待讯问后再行定夺。
公仪徵稍加打探,便知道这三人中没有七煞。七煞体型特征极为明显,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极为瞩目的存在,因此他必须远离人群才能隐匿自身。以七煞的稳重与智慧,只要躲过这半月的搜查,他便能了解人间的风俗习惯,更好地融入当今人界,即便被道盟盘问,他也能对答如流,不会被人怀疑是出自阴墟。
从邪修手中,道盟缴获了两枚引凤箫碎片,公仪徵手中有四枚,余下一枚仍然下落不明,而据拾瑛所说,最后一枚正好在七煞手中。
“引凤箫形似红玉,实则为一截妖兽脊骨,虽断为七截,但彼此之间有血脉联系,借由其中一枚碎片,想要找到其余几枚并不算难。”公仪徵道。
拾瑛闻言,面露急色:“那七煞岂不是很危险?”
“如果碎片在他身上,那道盟早晚会找上他,到时候就看他如何解释自己手中那片碎片了。”公仪徵道。
“那我们一定要先一步找到七煞!”拾瑛道,“现在我们有四枚碎片,也可以凭借血脉联系找到七煞那枚才对!”
“确实如此,碎片越多,感应越强,或许我们是能先一步找到七煞。”公仪徵道,“不过涌灵花之事也不能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