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笈依然有些怀疑:“你身上那些咒文,真的没事?”
自从离开昆仑,褚辛的身体状态看似的确好了不少。
只是平日里有羽毛盖着,化作人形也有衣服遮挡,然而褪下衣袍,就能看见那些咒文密密麻麻盘踞在褚辛身上。
简直像被尖刀凿刻在皮肤表面,不知多久才能够弥合。
她此前看得并不清晰,昨夜看见,只觉得触目惊心,想要细看,就被褚辛敷衍过去:“专心一点。”
褚辛迟滞瞬间,好像无事发生:“只是看上去可怖,实则比起以前已经好多了,只需要找到凤凰帮忙消除里面的灵力残留而已,无须过分担心。”
这般说来,这一路赶来,的确也没有听过褚辛喊疼。
云笈端凝他一会,揪住一边翅膀:“你不会又在逞强吧?”
褚辛含糊道:“不会。”
“你们有没有觉得,”熊三忍不住插嘴,“今天客栈有点吵?”
这客栈里住的大多是风尘仆仆的妖族,要么赶来接任务,要么在做任务的路上。
辉焱最近的气候炎热到了白日不宜外出的地步,若非有任务在身,旅客都会选择将外出时间调整至日落以后。
然而今日一大早,往来楼下的妖族就格外多。
熊三探出窗朝下问:“出什么事了?哎哎,怎么今个儿这么热闹啊。”
门前接客的小二擦着汗匆忙回道:“都赶着去凤临台看热闹呢。”
熊三满头雾水:“什么热闹?”
小二:“您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哎客官里边儿请啊。”
凤临台上可谓人挤人。
昨日经过凤临台时,云笈也进来看过一眼,里面大多是些任务的布告,也有城中各部的通告、商铺的租赁消息等等。
然而今早再来,任务的布告也好,城内的通知也罢,全都变成了同样制式的纸张。
白底红字,潦草到几乎辨认不出基本的字型,角落里一块红色花押。
一个牛头人身的妖族动作夸张,站在布告前夸张地比划。
“昨夜凤临台雷声大动,飓风四起,八卦移形,刹那间万物扭曲,凤临台上所有文字同时消失!又见天雷地火訇然落地,唰!哄!哐!刹那间,所有布告都变成了红色!”
有人问:“阵仗这么大,难道是凤凰大人再次出现,亲自布下了这些布告?”
牛头人中气十足地否认:“不是!她没来!”
“哎噫……”嘘声一片。
听见“凤凰”二字,云笈哪有还在外头围观的道理,提着熊三和褚辛就往布告前挤了进去。
好不容易挤了到布告前头,明宵有些懵。
上面的古篆本就不好理解,更别提还由狂草写就,只能看得出落笔人心烦气躁,不愿在此地久留,匆忙将任务发布了就了事。
她拍了拍熊三:“上面写的什么?”
熊三搓搓下巴,念道:“寻身带彼岸花之人。”
半晌,熊三听见云笈问:“就只写了这个?没说别的?”
他摇头:“没。”
甭说是云笈了,他也觉得好生奇怪。其他布告都详略得当,就算写得简略,也至少要把地址给写在上面吧?
不然人家就算拿着彼岸花,去哪儿找她老人家?
再说了……
熊三:“那彼岸花长在忘川河畔,忘川是只有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彼岸花是死人才能拿到的东西,要怎么取给她?”
旁边的妖族插嘴:“你再仔细看看,凤凰大人写的是找‘身带彼岸花之人’,重点不是找花,而是找人啊!”
此言一落,周围就一阵恍然大悟的应和:“有道理啊,难道凤凰大人其实是在寻找身上有彼岸花标记的人?”
“这种标记一般都是术法的痕迹吧。要是我仿造一个,再去见凤凰大人一面,不知道可不可行?”
“你脑子咋长的,可真敢想……”
“不要命啦?既然凤凰大人这么简要地发布任务,说明肯定有辨别此人的办法。你仿一个标记冲过去,尾巴都得被她剁了!”
午日炎炎,云笈心鼓如雷,挤在躁动的人群中,手心后背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幕篱的白纱遮掩着她愈发兴奋的表情,她跃跃欲试:“怎么办?”
褚辛环视四周:“这布告有人盯着,不论是谁接下任务,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只能迅速揭榜,再迅速离开,不要逗留。”
云笈运起灵力:“揭哪个?”
褚辛:“任意一个!”
熊三满脸懵逼:“什么任意一个?”
他还没搞清楚云笈的意图,就见云笈朝那布告伸手,扯住布告的边角——唰!
熊三脸色煞白:“你你你……啊!”
下一秒,他就被提起后领,拎到空中。
在云笈揭下布告的瞬间,自凤临台正中掀起一阵罡风,凤临台所在的八卦阵基底如地龙翻身,震颤起来——
所有布告在同一时间变得模糊,旋即汇聚为一道刺目红光,众妖惊叫连连遮住眼睛,然而再睁眼,所有布告都恢复了原型!
众妖哗然,各种国骂此起彼伏:“谁啊?!”“大爷的,怎么也不预告一下?”“快找找是哪个龟孙!”
云笈掐一道疾风咒,趁身旁的妖族没有大叫出声,迎风回浪般窜了出去。
她身旁的妖族指着她结结巴巴:“她,啊,她,啊巴……”
妖中有人喊:“追!”
这可是凤凰发布的任务,跟着领赏的人,吃不到肉也有汤喝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牛鬼蛇神纷纷出动,追着云笈的背影就往上冲。
云笈提着熊三,踩着风回头,见身后一群奇形怪状的生物踏着尘朝自己追来,竟然在紧张中有几分刺激,忍不住小小吹了声口哨。
这架势真是好久不见。
上一回见识到这种场面,好像还是前世被上古异兽唤出的异兽群追杀。
熊三被云笈提溜在手里,看见后面的追杀大军,吱哇乱叫,恨不得整只熊爬到云笈的胳膊上。
这时他听见云笈吹了声口哨。
熊三:“?”
有时候一只熊出门,真的很无助。
见妖族大军越来越近,甚至有人已经召出法宝准备攻击,云笈唤道:“褚辛!”
褚辛听令化为原型,云笈翻上他的脊背,回着头就要反击。
熊三大喊:“鹤翎!鹤翎!”
云笈道:“还用不着。”
她掏出数张符箓撒在空中,掐诀念咒,数十张符箓就听她命令,噼啪带着火星向后攻去,身后的追杀大军顿时痛骂。
熊三快要晕厥:敢情你丫早有准备,行走江湖是一点儿都不松懈啊。
云笈才不管身后的追兵骂了什么,终于得空摸向乾坤袋。
就在她揭榜时,布告上的灵力同时汇聚在她手中,凝聚成一方巴掌大小的木块。
方才她不敢多看,现在拿出来端详,才见那东西以红木为托,金勺做引。
是一柄司南。
此时司南的金勺在红木上旋转不停,正在寻找着目的地。
沿着司南的指示走,想必就是凤凰所在。
难怪既不告知地址,还要将整个凤临台的布告尽数换掉,原来早有准备。
不仅如此,凤凰竟然在找她。
司南已经拿在手中,云笈对此确信无疑。
自从重回百年前,云笈背后就长出那朵奇异的彼岸花。
她翻了不少书,问了不少人,然而直到那朵彼岸花彻底盛开——从一开始的时隔不久就会发热,到彻底没了动静——她也没能获知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这下终于明白了,原来那根本就不是修士的术法,而属于妖族,甚至有可能与凤凰有关。
神鸟布下的咒印,旁人怎会轻易得知其中关窍。
就连昆仑王那老头都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功夫,才在褚辛身上做了个复制品。
她竟是误打误撞,跟褚辛又走上同一条道了。
命运的河流相会,云笈隐隐感受到其中暗流。
夏日的躁风中,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使她不安,又隐约兴奋。
熊三连连往后瞧:“怎么办怎么办,有个鸟妖飞过来了!照这个架势,迟早被追上啊!”
褚辛唤出数道翎羽为刀,纷纷往后甩去:“我们直接走,离开亭松城。”
“啊?”熊三直发愣,嚎啕道,“我东西还在客栈没收拾啊!”
那都是他昨夜新囤的话本子,白花花,亮闪闪的钱呐!!
第66章
云笈拿着司南,踩着盘踞的树根越过湿润的泥地,又停息片刻,等手中的司南指定位置,继续往前。
从早晨走到黄昏,直到出了亭松城二十公里开外,司南的金勺才保持着均匀的速度移动起来。
云笈身后不时有一个尖细磕巴的声音在说话。
“你说咱们这些小妖过日子容易吗?”
“就算不是什么大生意,就是卖点散货,哎哎,那进货、选书、搬运,就一个妖从头忙到尾,也是很耗费精气神的!”
“昨夜我光是拣书,就拣到……哎哎,丑时一刻!”
云笈盯着司南的位置,提起熊三的领子跃过一片泥潭:“知道了知道了,要是那些话本子没了,回头你列个清单,我去帮你买回来,行吗?”
熊三沉默了一下:“直接赔钱行吗?”
云笈狐疑问:“为什么?”
要怎么跟云笈解释,他昨夜在市面上淘到了《蚀骨绝恋之昆仑挽歌》《绝情毕方俏修士》……
如果说之前那批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话本很是奇怪,那么这批短小精悍、紧跟时事的话本就是有迹可循。
简直是算准了市场大好,盯着云笈和褚辛这对肥羊死命薅毛嘛……
熊三支支吾吾:“赔钱比较省心省力,哎哎,不用您再花心思采购。”
“算了,赔钱就赔钱吧。”云笈把熊三放在地上,看着空中的青鸟落在树梢,“情况如何?”
褚辛道:“已经能看到凤娘布下的结界了。”
“来。”他化为人形,对云笈俯身伸手。
凤凰留下的司南既是路引,也是标识云笈身份的令牌,使她能够透过隔绝禁地的结界,望见山那头的真实模样。
云笈扯着褚辛的手蹬上树,极目远眺,一时忘却自己身处何处。
转动不停的金勺最终指向一个目的地。
在那里,渐落的红日照亮渺远的森林,而后是连绵的、遍布红与黑的荒芜山脉。
怎样强大的灵力,才能以一己之力造出维系千年不破、遮盖一座山头的结界?
此前任由妖族对凤凰如何崇拜,云笈都对这位神鸟的存在没有明晰的概念,然而现在,她愈发想要见到那位传闻中的凤凰大人。
不只想要解开有关自己的谜团,亦不只是因为那些莫须有的名头,她只是想看看,拥有这般强大力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褚辛,你见过凤娘吗?”云笈问。
“在我母亲陨世、我降生之前,我的母亲曾将妖族咒文铭刻于我的神识之中。在那些咒文之外,她还留下了寻找凤凰的线索。”
褚辛亦望着那一片远山,“凤凰是我母亲的知交,她称凤凰为凤娘。”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与凤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几乎心死,求她帮我做了一件事。”
半边朱墙已经倾倒,只余灯影昏暗,断壁残垣。
女子独坐于危楼之上,倚着残留的墙根握瓶倒酒,然而细口瓶里头已经倒不出一滴酒来。
回忆起昨夜南宫峙在酒窖里磨磨唧唧的模样,她烦躁地“啧”了声:“不会特意拿了酒少的这瓶给我吧。”
几只鸟妖呼号着“大人大人”,急速飞入残破的宫墙,鸟妖还未落地,女子就抬眼问:“来了?”
鸟妖连连点头:“大人,来者不止一人,还有一只青鸟、一只浣熊……”
凤娘颔首:“都放进来。”
她形容恹恹,听见这消息,半点儿也没有完成任务的欣喜高兴,眉眼间反而颓丧。
瓶口残余的琼浆都已干透,凤娘叹息一声,依然举起杯来,对着空气虚虚地碰杯:“又喝多了。忘了为你留一口酒,你不要记怪。”
云笈见到凤娘时,看见的就是这般景象。
那女子斜倚危楼,举杯对残阳。
红裙,红丹蔲,她像是一团火,亦或者是开到荼蘼的彼岸花的象征。所有残败的废墟,都化作赐予她更多颓靡美感的装饰,美艳得摄人心魄。
难怪那狐妖这般念念不忘。
不论是谁见了她,都会美到失语。
凤娘放下酒瓶,居高临下地乜着几人,呼吸之间跃下危楼,裙摆飘逸飞舞,似神女降世。
褚辛的第一反应是将云笈往自己身后拦:“你要做什么?”
“没你的事。”凤娘看也不看褚辛,挥手将他掸开,又径直逼近云笈,挑起云笈的下巴。
“身上有彼岸花的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