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大肆地追封了韩让一番,连带太傅李岷的谥号也被更为文忠,并彻查礼部的诸多官员,时局一时忽然转清,连一些被贬谪岭南多年的旧党官员也被调回京中。
这一切看似向好的方向发展,实则不过是太后为了握稳权柄的让步。
在李岷谥号定下的次日,太后便加封长公主为镇国昭庆长公主。
懿旨下达后,朝野哗然。
看似只是封号的迁转,实则是将长公主的权势彻底地落在实处。
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测,长公主便是理所当然的新君。
这一番举措不可谓不惊险。
陆卿婵听说在当天,宁节度使便遣人快马加鞭送来文书,请太后三思。
现今时局动荡,京兆里大把的人都靠倒卖信息发了财,像镇海节度使那等远离京兆的节使,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在这上面。
陆卿婵却没理会更多。
她整日就是待在含章殿静养,长公主连文书都没让她看几件。
等到七月中旬,她便要随赵崇一道去洛阳。
被李荣这番坑害后,赵崇是再也别想在礼部混下去了,太后大笔一挥直接将人扔到了洛阳。
说是迁转,实际上就是贬谪了。
长公主说是为了陆卿婵,才安排赵崇去的洛阳,陆卿婵却没有尽信。
长公主就算做了镇国长公主,照样还是太后的女儿,而太后抬抬手,就能将她虚弱的命灯给摁灭。
储君再尊贵,也只是储君。
长公主见她兴致不高,不由地有些气恼:“又不是让你一直待在洛阳,明年春天本宫过去,你就跟着我回来。”
陆卿婵点着头应下,实际上全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长公主一眼便看出她在敷衍,气得直接拂袖离去。
陆卿婵抚在胸前的游鱼玉佩,慢着步子去看殿后的鱼,小鱼长得极快,这才没过多久便长得有个鱼样了。
她正想喂鱼时,内侍却说赵郎君已经喂过了。
自从她身子好转以后,赵崇便常常进宫来看她。
陆卿婵是温婉和柔的世家女,也是贤良淑德的人妇,她正是因这些特质被选做昭阳殿的女官,太后虽然不喜赵崇,却还是乐见他们夫妇相和。
赵崇每日跟点卯似的来陆卿婵跟前侍候,无论风吹雨打,都在所不辞。
有日下了暴雨,陆卿婵前夜又没有睡好,赵崇便站在雨里侯了她两个时辰,连太后都对赵崇有些改观。
有卿婵这样的贤妻在,不怕赵崇暗里会生事。
陆卿婵对这一切是无所谓的,或许是险些死过一回,她对世事都倦怠起来。
什么都让她提不起兴致。
直到临行的前夜,赵崇邀她去看河灯,陆卿婵方才打起了些精神。
本朝不重鬼神,中元节也过得跟上元节一般,京兆内外都热闹得很。
河灯顺着护城河流淌,就像星子坠落进了水里。
陆卿婵坐在画舫里,她的眸光被小灯照亮,随意地探出手来撩动河中的清水。
“卿婵,这些天我是无一日不在想你。”赵崇试探着开口,“从前我满心功名利禄,常常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却以怨报德……”
他见陆卿婵没有反驳,也没有回以冷眼,还以为她听进去了,于是说得越发起劲。
赵崇憧憬着未来,声音也越发轻柔:“卿婵,等到了洛阳以后,府里的琐事都由我来管,你只用享清福就是。”
“往后我们也常常出游。”他笑着说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赵崇说了半晌,才发觉陆卿婵一直在专注地看水里的河灯。
她也是刚才发觉河灯竟都是莲花状的。
小小的莲花灯飘在水里,顺着河流往下走,就像是要坠入深渊里。
陆卿婵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这么想,莲花灯是要走向往生的意思,是佛教常用的吉物,她却竟想到了深渊。
她的心口忽而有些难受,攥紧游鱼玉佩,才觉得舒缓少许。
“卿婵,你喜欢莲花灯吗?”赵崇很轻声地问道。
他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说错了话。
陆卿婵沉浸在钝感里许多天,此刻却倏然抬起头,尖锐地说道:“我平生最厌烦的就是莲花,你说我喜不喜欢莲花灯?”
已经过去三年,想到那盏碎掉的莲花灯,她仍是会觉得心里闷闷的。
赵崇的脸色苍白,歉疚地说道:“是我的错,卿婵,我记岔了。”
他这话简直是往枪口上撞。
但赵崇很快地补充道:“我总还以为你跟小时候那般……”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解释,陆卿婵也有些诧异。
“你肯定不记得了。”赵崇艰涩地说道,“我们初见的那天你穿着就是莲花裙,手里还提着一盏小莲花灯,因此我才常常以为你还喜欢莲花。”
莲花裙是曾经风靡晋阳城的裙子,不管是小妹妹还是妇人,都很爱穿。
并不是指莲花做的罗裙,而是指一种裙摆像莲花瓣的裙子,既漂亮又精致。
染了渐变的色泽后更是好看,让穿上的人飘飘欲仙,觉得自己快要踏着凌波微步飞起来。
“我不喜欢了。”陆卿婵轻声说道,“至少现在,很厌烦。”
这河流就像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样,忽而飘来了许多游鱼形状的河灯。
陆卿婵垂下眸子,轻轻地拨水。
她话越来越少,刚刚生出的情绪,也很快就落了下来。
赵崇的心里一阵阵地刺痛,只想抽自己两巴掌,若不是方才那般问,卿婵的心情或许会好转许多。
不过明日就要启程去洛阳,他有的是时间再度打开她的心扉。
这迁转说不上好,可现今京兆快要动荡,东都反倒是极好的去处,再者他年纪轻轻就坐上礼部侍郎,确实是太高了些。
来日方长。
未来总归是有希望的。
眼前最要紧的事就是他的卿婵,这个曾经爱他入骨的温婉妻子,被他伤透了心。
此番去洛阳,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弥补她的。
陆卿婵根本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能让赵崇想这么多。
她饶有兴趣地看向不远处的那只画舫,里面争吵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谁。
一个年轻的男人厉声说道:“要不是你得罪了陆少师,现今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陆少师多温婉、与世不争的人啊,”那男人烦躁地说道,“你也能得罪了。”
另一个娇俏的声音愠怒地反驳道:“你若是像赵侍郎一般能干,我也不会受这委屈了!”
是宋国公世子和郑遥知。
男人瞬时恼了:“还赵侍郎呢?都被贬到洛阳了,要不是有陆少师在,只怕扔到岭南都有可能。”
“哪又如何?”郑遥知怒气冲冲地说道,“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再贬谪也总好过你这等不学无术的纨绔!”
“现今还惦记着呢。”宋国公世子嘲讽地说道,“当年也不知是谁被退了婚,还腆着脸凑上去问,阿崇哥哥你为什么不娶我,你不是说好了此生只爱我一人的吗?”
听见这话,赵崇却猛地变了脸色。
“你别听他们胡说,卿婵。”他急匆匆地解释道,“我跟郑遥知,从未有过私相授受。”
陆卿婵拨弄着水波,神情平静,就像是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画舫里的两人吵着吵着忽然站了起来,看到宋国公世子和郑遥知相互推搡起彼此时,陆卿婵沉静的眸子终于动了动。
可就在下一瞬变故猛地发生了。
宋国公世子大声向赵崇唤道:“那位郎君,你可会水?我夫人失足落下去了!”
第四十四章
陆卿婵将帘子挑开后, 宋国公世子才发觉画舫里的人竟是她和赵崇。
他大惊失色,颇有几分无措。
他们没有带侍从,陆卿婵却是带上了侍卫, 她轻声说道:“麻烦了。”
侍卫很快就将郑遥知救了上来, 宋国公世子紧忙解下外衣, 盖在她的身上。
这边的河水很浅,哪怕是小孩子乍然落水后,若是善凫水也能迅速地得救。
郑遥知浑身上下湿透, 面色也发着白,但她还未好转过来,便气得要将宋国公世子也推下去。
向陆卿婵道过谢后, 两人又压低声音争吵起来。
赵崇皱着眉,轻声催促船夫快划走。
陆卿婵撑着下颌, 漫不经心地探出手拨水,只这样简单地一件事,便夺走了她全部的兴致。
赵崇心里暗骂郑遥知和宋国公世子, 打断了他与陆卿婵难得的私会。
直到画舫行远以后, 郑遥知方才含恨地说道:“嫁予你这样的男人,我真是不幸。”
宋国公世子冷嘲一声:“娶了你这样的妻子, 我才是不幸。”
郑遥知披着他的外衫, 将身上的水拧干,又将外衫甩在了宋国公世子的身上。
他皱着眉头, 将湿透的外衫接过, 没再与郑遥知多言。
片刻之后,宋国公世子方才喃喃地说道:“不过你说, 赵崇和陆卿婵当真那般相爱吗?”
郑遥知的心像是浸在醋坛里,越发酸涩。
赵崇是多么谦恭有礼的人, 可在陆卿婵面前做小伏低,几乎可以说是卑微。
听到丈夫的这话,郑遥知却忽而冷笑一声:“这你可就大错特错!”
宋国公世子满心迷惑,想要再问,郑遥知却不肯再讲。
郑遥知被革职以后,受尽妯娌奚落,连婆母宋国公待她也有些冷淡。
这些天她过得很是艰难,心底却极是舒快,都说陆卿婵嫁得好,夫妻又恩爱,只有她知道这全是空话!
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演得再好都是虚的!
不过想起那日在柳少臣府里的事,郑遥知还是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指骨都发着寒。
她算是明白,为何关于陆卿婵的许多事都无人知晓了。
一些琐事,都封得那么严实。
连郑遥知也觉得困惑,柳氏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柳V真的是对陆卿婵情根深种?
可这怎么可能?她咬了咬唇,再没有比他们琅琊柳氏更高傲的世家。
不过这些都跟郑遥知没关系了,赵崇此番被贬谪到洛阳,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她心疼赵崇,但一想到很长时间都见不到陆卿婵,她又觉得舒快至极。
回府后要继续受尽冷嘲热讽的事,郑遥知都觉得没什么了。
她们之间的争斗,还未有分晓!
总有一日,她能过得比陆卿婵更好!
*
赵崇是家中独子,此番远赴洛阳,不知何时才能被召回。
故而带齐了侯府众人,可谓是拖家带口。
自从赵崇出事以后,定远侯府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陆卿婵的身上,知悉她暗中帮助赵崇,皆感激涕零。
连王氏都对陆卿婵感到叹服,着意要挽回儿媳的心。
赵都师的眼也哭成了桃子,不住地说对不起嫂嫂。
府里的侍女和护院们更是完全将陆卿婵当做了主心骨,私下里做什么都要提起她。
但赵崇不想让众人扰了陆卿婵的心绪,特地准备带着她先走一步。
泛舟回来以后,赵崇又仔细地察看了要带的物什。
他步履轻快,今日卿婵总算没有太排斥他,想必假以时日便能将她彻底挽回。
正要走进院落里时,赵崇忽然听到了细碎的哭声。
哀怨,伤悲,甚至有些凄厉。
他还未想清楚,便有一双柔软的手攀上他的脖颈。
王姨娘哭得梨花带雨,身着白色的素衣纱裙,哀声唤道:“郎君……”
她轻缓地揽住赵崇,身子却紧紧地贴上了他的后背。
赵崇并不是好色之辈,不然也不会守身如玉多年,但王姨娘这一招却屡试不爽,因赵崇拒绝不了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
他喜欢顺从、柔弱的姑娘,她便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变得温柔小意。
这回赵崇落了大难,王姨娘也知他在怪她。
若不是她招惹了段明朔,哪会有这般多事?
他冷落她多日,甚至禁了她的足,现今都要起身去洛阳了,她一定要夺回赵崇的心。
“雪识、雪识知错了。”王姨娘含着泪说道,“求郎君垂怜雪识吧。”
王姨娘的本名是王雪识,因这一名讳,她从前没少嘲讽郑遥知。
可现今人家做了尊贵的世子夫人,她却可悲地与人做妾,现今还要巴巴地来求他!
但王姨娘也知道,她若是再不向赵崇服软,等到了洛阳她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姑母是指望不上了,王氏虽然疼宠她。
但她在王氏心底的分量,再怎样也比不过赵崇这个亲儿子。
知道王姨娘和段明朔的事后,王氏的愠怒有多甚,她到现在都感到心惊。
再说王氏这种野心勃勃的女人能对她有几分真情?
王氏不过是期盼着她父亲有朝一日能够被起复,来多帮帮赵崇罢了!
王氏早就不能算王家人了,她一颗心全扑在了儿子身上,哪还管兄长与外甥女的死活!
王姨娘心里门清,却依然柔柔地蹭了蹭赵崇的肩颈,指尖甚至已经到了他的衣襟。
她还需要赵崇。
有赵崇的宠爱在,她才能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
陆卿婵算什么?过去三年她都能将陆卿婵踩在脚下,以后也绝不会让这位夫人能够站到她的头上去!
当手指碰到赵崇的锁骨时,王姨娘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得意地露出微笑,但赵崇的面色很快冷淡下来,声音也凉薄至极:“谁允你出来的?”
王姨娘瞠目结舌地看向赵崇,不敢相信这般冷漠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她忽然生出一个惊悚的念头,难不成让她禁足的令真是赵崇下的,而非是王氏想要震慑她?
王姨娘的水眸颤动,她故作委屈地说道:“明日就要启程,姑母已经允我出来了。”
她扯了扯赵崇的袖子,软声说道:“郎君,去我院里坐坐吧,你都许多日没过来了。”
“我给你做了莲花糕。”王姨娘羞涩地垂下头,“是我亲手做的呢。”
她的指尖轻动,慢慢地下落探到赵崇的袖里。
两人同床共枕多年,对彼此之间的身体熟稔至极。
赵崇的掌心敏感,有时她一抚上他的手,赵崇便禁不住地开始吻她。
王姨娘对赵崇一直都没什么深厚的情谊,可一想到她在辛苦给他做糕点,他却陪着陆卿婵在外面玩乐,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这口气,她是一定要争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