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肥猪认出郝岩年的声音,慢慢地平静下来,周战山见机行事,眼疾手快,一钩子抅下去,刺进大肥猪的下颚处,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天际。
那猪通人性似的,眼眶猩红地瞪向郝岩年,神情复杂:怨恨、愤怒、不甘……最后仰天一声长啸,闷头朝郝岩年拱过去。
那猪力气大,速度快,小年轻们根本拉不住,有两个甚至被拖走,看热闹的孩子们和女同志们吓得尖叫连连,场面瞬间鸡飞狗跳。
郝岩年本能纵身躲向一边,好巧不巧,围在他后面没来得及跑开的不是别人,正是周伟以及坐他肩头上的小苗苗,就这样成了大肥猪愤怒报复的新靶子,危险一触即发,如同大铁锅里沸腾的开水下一秒就冒出来。
周伟终究只有十二岁,半大的孩子,哪儿碰到过这阵仗,吓傻了眼,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即便这样了,他也下意识地扶稳肩上的小苗苗,她坐得高,大肥猪拱不到,只要确保她不被甩出去就可以了。
而,他等着挨受这一下。
就在这时,一双软乎乎的带着奶香味的小手挡住了他的眼睛,然后他就听到了他爷爷一声震耳高呵:“拉猪!”
小年轻们重振旗鼓,撸起袖子扑过去,有的帮忙提耳朵,有的帮忙抬后腿,还有帮忙提尾巴,周战山大喊一二三,一股劲,将大肥猪拉到了临时搭建的杀猪场,最后像抬花轿一样,几人合力将猪摁倒杀猪桌上。
周战山速战速决,拿出一把明晃晃杀猪刀,杀猪桌前,李春花已经放好大瓷盆,盆底撒了盐巴和调料面,用来准备接猪血。
到了杀猪环节,所有人围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大人们不让孩子们看,孩子们就躲在背后偷着看。
周伟抬头看了眼,心中酸涩: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周湘云搂住小苗苗,上上下下急切打量,“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哪里痛痛?”
围着转圈圈的周宇停下来,鹦鹉学舌地跟着他小姑问:“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哪里痛痛?”
小苗苗摇摇头,看了看她妈和她哥,目光落到了周伟身上,小小声地回答:“苗苗很好。”
确认闺女没事儿后,周湘云浑身绷紧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将小苗苗往自个儿怀里带了带,下巴搁在小团子的发顶,万千情绪心中过。
既有失而复得的欢喜,也有得而复失的害怕。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周湘云说实话从未有过,哪怕上辈子有过不少恋情。
时间回到十五分钟前,周湘云坐大爷大妈堆里就像进了养老院,提前安享晚年,曾六婶突然一惊一乍喊道:“哎呀,不得了了,那猪疯了!把自己当牛拱人呢!”
周湘云暗自庆幸自个儿没去凑热闹,不然被暴走大肥猪误伤岂不是很衰。
曾六婶站到高板凳上播报战况,“那猪朝郝知青冲过去了,郝知青小心,郝知青躲开了!”
听到郝岩年被猪拱,周湘云心中毫无波澜,可见原主对初恋感情不深,所有心思都在男主顾何身上。
“天老爷,那不是周老大家的大娃吗?他怎么跑那儿去?!”曾六婶惊恐地捂住嘴巴,她经常跟李春花干仗,但孩子是无辜的。
周老大家的大娃不就是周伟吗?小苗苗还骑他肩膀上!周湘云理清其中要害关系,心瞬间沉了下去,急急跑向杀猪场地,围观的人太多,周湘云往里挤的时候,心拧成一团,从来没有什么事儿让她这么紧张过。
手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抖得厉害,周湘云低低地骂了一声该死,等她挤进去,大肥猪已经被控制住拖走。
小苗苗看到周湘云,迷茫的小脸顿时委屈起来,张开小手要妈妈抱抱。
眼前没了遮挡物,周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腿一软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人们随着周战山一窝蜂地涌向杀猪桌,周湘云逆流而上,费了牛鼻子老劲儿,才没被挤走,冲过去架住小苗苗的胳肢窝,将她从周伟肩头上抱下来,一把搂进自己怀里。
周湘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把小苗苗当作攻略周家人的金手指,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周湘云眼尾微微发红,似乎还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暗暗发誓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崽。
小苗苗乖乖窝在妈妈怀里,等妈妈的情绪平复下来了,才手脚并用地滑下去,转身,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坐在旁边地上的周伟,奶声奶气地宽慰道:“不怕不怕,苗苗在。”
周伟浑身僵住,却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淌入心间。
周家老大,也就是周湘国二十岁入伍,这么多年一直在部队,结婚生子都得抽空,周伟长这么大,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妈,张翠萍眼里只有钱,对俩儿子不管不问,为引起关注,周伟跟人打架,没想到这招挺管用,他一打架,他妈回家打他,虽说受了些皮肉之苦,但精神上得到了满足,直到他弟琢磨出更厉害的招式,从那以后,不管他怎么打架,他妈很少理会,反而去哪儿都把他弟带身边,这不,都小年了,他妈跟他弟还住在姥姥家。
总的来说,周伟这孩子不是天生熊,而是太缺爱了。
周湘云搂住周伟,轻拍他的手臂,温温柔柔地安抚道:“小伟,没事儿了。”
周伟抬起头,眼角有点湿,自责道:“都是因为我。”
“不是!”小苗苗看到了,猪猪生气拱过来的时候,坏雀雀想要保护她。
“跟你没关系,是猪的问题。”周湘云也安慰,果然只是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思敏感得很。
“真的吗?”周伟不敢确定,又问。
周湘云和小苗苗同时点头。
周伟如释重负,突然想到什么,故作萎靡,“难受,想苗苗喊大表哥。”
小苗苗条件反射地捂住脑袋,战术性地往后退,“坏雀雀!”
“哈哈哈哈哈……”周伟捞起小苗苗,重新放到自己肩上,嬉笑着招呼道,“走咯,去抢猪尿泡了。”
周湘云:“……”
刚刚他那么忧愁,是怕抢不到猪尿泡?
熊孩子的心思海底针,不好猜哦。
“苗苗,小五哥哥一定帮你抢到猪尿泡。”周宇一副势在必得,想用猪尿泡弥补妹妹受到惊吓的小心灵。
却不知,真正受到惊吓的根本不是小苗苗,而是大肥猪本猪,不然处于暴走状态的大肥猪怎么可能突然停下来,乖乖地任由宰割。
第18章
等周伟他们挤进杀猪场, 大肥猪已被宰杀,周战山在猪后腿划上一刀,用嘴对准小口子吹气, 一定要把猪身吹得鼓鼓的, 才更容易剥下整张猪皮。
吹气谁不会?说简单, 实则很考功力,必须在不怎么换气的情况下,把一头两三百斤的大肥猪吹大,这得需要多大的肺活量可想而知。
别说其它, 光是这一项,村里也没几个能做到, 所以杀猪匠是一门手艺职业,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
吹胀后的大肥猪也更方便褪毛,小半会儿工夫, 又脏又黑的大肥猪改头换面, 倒挂在肉抅上,又白又嫩, 很扎眼, 做成红烧肉、油焖猪蹄、大葱猪肉饺子……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大伙盯着大肥猪流口水。
周战山手起刀落,在猪肚上划下一刀,大肥猪的五脏六腑外漏出来, 大冬天冒着热气,虽说画面着实有些吓人, 但孩子们最期待的环节终于快到了, 一个两个蹦跶着欢呼着。
大肠小肠和心肝肺掏出来,最后是透明的猪尿泡, 倒出一大滩黄色的猪尿,很难闻,孩子们一手捏住鼻子,一手举过头顶,争先恐后地喊着:“周爷爷,给我!”
周宇今儿个比往年积极,不仅蹦得最高,声音也最大:“爷爷,给我!”
小苗苗看她哥那么着急,以为他很想要猪尿泡,便举起小手跟着喊:“姥爷,给苗苗可以吗~”
周战山目光如炬地扫了一圈,停在了小苗苗身上,随即把吹胀的猪尿泡递了过去。
小苗苗受宠若惊,伸出双手接过去,欢喜地谢过姥爷。
周战山脸上表情变化不大,甚至溅到了猪血,看起来比昨儿个还凶,他微微点头,说:“玩去吧。”
周伟扛着小苗苗退出去,孩子们紧随其后,你推我搡挤着往前,换做别人,他们可能还敢抢,但小苗苗有周伟撑腰,他们想都不敢想,只盼着小苗苗可以分他们玩一下。
周伟将小苗苗抱下来,猪尿泡鼓囊囊好大一个,小苗苗搂在怀里,几乎看不到路了,摇摇晃晃往前走两步,险些一头栽地上。
从周伟的角度看,是两个圆滚滚的球球,萌得他再次爆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苗苗稳住身形后,哼唧地别过脸,“坏雀雀,笑苗苗,不给你玩!小五哥哥,小胖哥哥,大家伙来踢球吧!”
喊曾小胖哥哥也不喊他哥哥,周伟顿时一脸幽怨,气急败坏地从曾小东脚底下抢走猪尿泡。
曾小东:“……”
大哥你这就不讲武德了?踢球怎么能用手呢?
孩子们这边欢呼着追逐着玩猪尿泡,大人们那边在四个大队长的组织下分完猪肉,女同志们开始准备杀猪菜,男同志们将猪肉各自拿回家后,忙活了一早上终于可以歇会儿。
围坐一块,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很自然就扯到了大肥猪暴走那事儿,好在没人伤着,不过想起来,大伙还是后怕,三百来斤能把人踩死。
“郝知青没事儿吧?”周湘华作为第四大队长,对自己手底下的知青,虽然严苛,但也关心。
郝岩年将视线从大爷大妈堆里收回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笑笑地摇头。
“那就好。”周湘华瞅向疯跑疯闹的孩子们,穿着大红棉袄的小丫头,悄咪咪地挪到晒谷场最角角,蹲地上蜷缩成一团,当自己是小蘑菇,明显不想别人注意,偏偏哥哥们爱得太深沉,抢到猪尿泡后都踢给她。
“苗苗,球球,踢过来!”
小丫头又很乖,不想哥哥们失望,只得动动小脚踢踢,最后把自己累得够呛,张着嘴巴哈哈出气。
周湘华看到这里,眼底难得有过笑意,有人跟着看了眼小苗苗,感叹道:“那丫头运气真好。”
当时可把大伙吓坏了,万幸千钧一发之际,大肥猪没了力气,笔挺挺地倒地上,之后几乎没再挣扎,就连周战山也说,今天这猪是他几十年来杀得最轻松的一只。
“求求,苗苗不想踢了~”小苗苗太累了,决定摆烂,小屁股坐下去,咦?小屁股扭扭,她好像坐在了别人的鞋子上面,小苗苗连忙起来,一着急,差点摔个大马哈,一只手拉住了她。
小苗苗转过身,仰着小脸软乎乎说:“谢谢叔叔。”
郝岩年蹲下和她平视,笑得温吞,“不用谢,小朋友。”
他打小记性就好,很遥远的事情也记得,比如初恋对象两三岁的模样,虽然当时他也就四五岁。
郝岩年盯着小苗苗的脸,一双狭长的眼睛微眯了眯,有过异样的情绪,不过被镜片完全挡去,母女俩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小苗苗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看,小脑袋瓜歪了歪,问:“叔叔认识妈妈吗?”
郝岩年微笑地摸摸她的小脸,简单回答道:“嗯,我们是好朋友。”
如果顾何不插一脚,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就是他闺女。
小苗苗也有好朋友,就是小九,她们约好一辈子在一起,于是问:“叔叔会不会和妈妈一辈子在一起?”
郝岩年想了想,点头。
“真的好朋友耶。”小九有其他好朋友,小苗苗一点不介意,甚至替小九感到高兴,因为她来这里,也交到了别的好朋友,小苗苗牵起郝岩年去找周湘云。
周湘云看到小苗苗跟郝岩年在一块,招呼她:“苗苗过来。”
虽说郝岩年长得人模人样,记忆里对原主也温情款款,跟他接触过的都说他好,如果他真的好,就不会不辞而别,这么多年不回家,也不给家里报个平安,害得郝家二老提心吊胆,将原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为难。
他那么喜欢原主,怎么舍得她受这些委屈?尤其是这份委屈因他而起,他分明就是借自己父母之手报复原主。
一个连自己父母都利用的男人,你还指望他是什么好货色,就算原主负他在先,但跟她周湘云有什么关系呢?
小苗苗跑过去,指着郝岩年高兴地说:“妈妈,叔叔说他是妈妈的好朋友耶。”
七十年代思想单纯,也更加保守,乱搞男女关系是大罪,男同志跟女同志关系清白,只能是革命友谊,好朋友多少有些暧昧。
小苗苗一句话,大爷大妈们开始扫射,他俩不都是渝城人吗?不会周湘云还没离婚就好上了吧?
女同志婚外情很少发生,一旦被验证,不仅要被笑掉大牙,还要被“游街示众”,就算被冤枉,人言可畏,当事人也一辈子抬不起头。
杀人诛心,郝岩年心够黑啊,周湘云揽着小苗苗的后脑勺,将人护到身后,笑盈盈地告诉所有人她和郝岩年的关系:“是老相好。”
郝岩年神色僵了僵,没想到对方如此坦诚,一点不像他认识的周湘云,郝岩年看向周湘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周湘云以不变应万变,反正笑就对了,就算郝岩年识出破绽又如何?他们三年多没见过了,期间变故那么多,她有点变化也是理所当然,对他的怀疑,她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