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荟按捺着情绪把李疏指给她看的内容大略浏览了一遍。实验室各种仪器设备以及虽然简介只写了寥寥数语却似乎大有来头的院士她一个都不认识,但是C大这个专业的合作企业确实一个个拿出来都是响当当的。
“如果这个学校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好,你高考时为什么不直接报考?”
“因为我高考时C大这个专业确实不如G理工。C大这个专业就是前年年初跟R8实验室合作以后被这个国家级实验室给带起来的。”
“……虽然你给的原因让我无法反驳,但你还是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李疏哽住,一时竟不知要再说些什么。成荟极少这样咄咄逼人,尤其是跟自己的儿子,她一直是个情绪平稳的妈妈。他正犹豫着,成荟突然把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成荟低着头一根一根捋着李疏的手指,心里极为难过,“你不愿意跟江叔住,你好好跟我说,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楼下那户年初卖房子,你要是跟我表达了这个意思,我当时就让他把那房子买了。”她说到最后声音有些浮了,似乎是哭了,片刻,她压低声音又道,“太远了,你太过分了。”
李疏半蹲下来勾着脑袋去与成荟对视,他缓缓道:“但是我真没有那样的意思,我不讨厌跟江叔住一起,我时不时地去住学校旁边的房子是因为……有女朋友的人偶尔夜不归宿是可以被体谅的吧。”
成荟作势要挥开他,“我现在一个字都不相信你。你长大了,谎话也多了。”
李疏抽出两张纸,给成荟塞进手里,继续劝着:“我这个年纪真的很难跟一个成年男性有多亲密,就算是你跟李道非我亲爹复婚,我也差不多是这个状态,真的。”
……
3.
“你爷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你去那里,你想过以后的发展吗?”李疏要去归省,李道非也同样不理解,“你爷现在都不拿正眼看我了,一天天吹胡子瞪眼的,他自认没养你长大没什么资格对你的选择横加指点,就靠整治我隔山打牛,我这一天天日子过得十分糟心……”
“我选这样的专业本来就没打算借他的势,你让他不用管了,我自己想得都挺清楚的。”
李疏给自己点了一份牛肉饭,把餐牌交还给侍应生。
李道非到得早,此刻已经吃上了,他举起叉子轻轻挥了挥,问:“你那女朋友不要了?”
“……”李疏沉默片刻,若无其事道,“我以后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虽然C大所在的宜市没有机场,但去年通了高铁,一趟来回十四个小时,两顿觉而已。”
李道非闻言一愣,嘴巴微微张开,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李道非当年追成荟就是这样不惜成本不辞辛苦,结果最后人追到了,感情却甚至未能维持到第二个儿子出生。他原本想借此打趣李疏几句,但突然感觉有些扫兴,便不说了。李疏跟他不同,这一点他其实早在李疏青春期时就看明白了,李疏从不享受被人追逐和喜爱的乐趣,他只觉得麻烦和被冒犯。
“你妈跟江云集俩人过得还行吧?”
“还行。”
侍应生把牛肉饭端上来了,李疏轻声道谢,习以为常地用叉子把西兰花推开。
“西兰花不吃给我,我补个维C。”李道非觑一眼他的餐盘随口说。
李疏理所当然地叉起西兰花给他放到盘子里。
其实李道非和江云集在他这里还是有区别的,虽然两个他都不怎么亲近,但他不会把西兰花给江云集。他突然略有些遗憾地这样想道。
“归省C大是不是非去不可,你再考虑考虑。”李道非慢条斯理地嚼着西兰花,徐徐道。
4.
李疏洗完澡略有些不耐烦地擦着头发,手指在笔记本键盘上敲击了两下,之前听到一半的录播讲座便重新开讲。然而这回教授嘴里的“帕尔帖效应”、“载流子”、“ZT值”再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了。李疏坐在桌前坚持听了约十分钟,最终还是不敌突然而至的烦躁,把网页地址收藏进浏览器列表里,而后关机。他起身来到阳台上,下意识地往三秋胡同的方向望去,然而胡同里有几盏灯时亮时不亮,光线十分不友好,什么也看不清。
恰在此刻,“叮——”,一条新消息至。李疏低头看到“非科班出身相声演员”的备注名,眉头立刻就松动了几分。他把手机贴向耳朵,听着王术“我在你家楼下,你下来一趟,这个点儿你妈应该在家,我就不上去了,啊,这个点儿你应该刚洗好澡……不管,我来都来了……”时长三十四秒的车轱辘话和声音里故作神秘的笑意,顷刻便散了最近几天因为成荟的责问和李道非的不支持而产生的些微愧疚和烦闷。
李疏套上衣服下楼,在小区中庭几个滑板少年之间找到王术。说“少年”可能不太合适,是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的年龄——王术在这个年龄段之间还是挺吃得开的。王术正在给小少年们示范她的滑板技术,但大约是许久没练了,他走到跟前时她刚好一脑门儿冲撞到怀里。不知道她先前是怎么跟人吹嘘的,总之这一跤摔得非但没被同情,还被齐齐嘘声嘲讽。
王术被嘘得脸红,掩面把滑板还给最小个子的男生,不讲理道:“姐姐只是好几年不练了……你们爱信不信吧,姐姐玩儿滑板的时候,你们中大多数还没学会直立行走呢。”
小男生们本就好斗,可不惯她张口就来的毛病,他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向她约战,“姐姐不服我们找个场地继续比啊”、 “姐姐可以示范这个Kickflip么” 、“后门就有个小滑坡,走啊”……
李疏在王术上头之前捂住她的嘴,说:“姐姐服了。”
滑板少年们你追我赶地离开后,王术退出李疏的怀抱,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礼物盒,态度十分倨傲,也不知道从哪部野生偶像剧里学的,说:“给你的,打开看看。”
李疏打开盒子便看到自己去年跟王术提到的那个联名款的运动鞋。他挑的这双鞋不算特别贵,但是不好买,某购物网站和大多数实体店长年断货。
“奖学金花光了吧?”李疏盯着鞋子看了片刻,问。
“还有一些些……”王术讪讪道,随即又横眉竖目,“你别操那多余的心。”
李疏于是便不多问了,反正他后面总有机会补给她。他眼睫低垂嘴角微勾仔细打量着收到的礼物,看看鞋舌,又看看鞋底的减震气垫,突然抬眼望向王术,并在王术反应过来之前,动作极快地趋近,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谢谢。”
王术也不凹霸总造型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感觉李疏是真的喜欢这双鞋,并非哄自己开心的,忍不住又开始给他画饼,“以后给你买更贵的。”
“好。”李疏明知她是在画饼,却被哄得很开心。他把鞋盒放在地上,抓着王术的胳膊肘,把她填进自己怀里,在仍然带着暑气的夜里,静静与她拥抱。
“行了,你上去吧,我走了。”王术轻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松手。
李疏却纹丝不动,片刻,说:“我想再多抱会儿。”
王术没忍住笑了:“学长不要学别人黏人。”
李疏:“没学人,就是想黏你一会儿。”
5
十月底李疏C大报名确认以后,王术装不下去开始抽哒了。当然,她并没有在李疏面前抽哒,是寻了个借口拒绝了李疏的饭邀回家抽哒的。杨得意收摊骑着电三轮回家时,王术正在水池前弯腰洗脸,虽然她极力假装自然,但那红眼睛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行了,说说吧,都好几天了,到底是碰上什么难题了。最近生意好我早出晚归的顾不上你,今天可巧面洒了提前回来……别装了,你那脸根本藏不住事儿。”
王术本来都止住了,杨得意这样笑着一问,她那不值钱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唉,都来瞧瞧,可把我们大头难为坏了。”杨得意笑着伸手摸了丽嘉摸她的头。
王术捂着眼睛委屈地说:“李疏要去归省读研,他说不定毕业也留在那里。”
杨得意一愣,眉头微微皱起,又慢慢松开,“哦,是这么个事儿啊,”她解下围裙缓缓擦了擦手,将之放到洗碗池上,“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他留在这里?”
王术肩膀微抖了抖,扯了截一次性洗碗布揉到眼上不肯说话。
杨得意转而又问:“你自己想好以后要去哪儿做什么了吗?”
王术听了这句眼泪淌得更凶了。这不就是她回答钱慧辛的那句吗?!
杨得意随手烧上一壶水,准备做晚饭,她低叹一声,慢条斯理道:“你自己心里都没个成算就不要贸然去干涉别人,以免以后落人埋怨。而且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现在是新时代了,视频通话非常方便,即便是要见面,国内坐飞机或坐高铁几个小时也见到了,不要在心里演七八十年代天各一方的苦情戏。”
王术被劝得有点豁然开朗的意思了,但同时又被讽刺得挂不住脸。她拨开水龙头低头又洗了一把脸,悻悻地“哼”一声扭头就走。
“不要急在一时,日子长着呢,大头。”
6.
鸡蛋黄似的夕阳斜斜挂在青铜街街尾商户的屋顶上,晚风吹来蔬果摊贩的叫卖声、社区广场的音乐声,和谁家妈妈“你再敢过马路不看车我把脑袋给你拧下来”的呵斥声,颇具生活气息。李疏把车停在秋粮胡同口,大步向胡同里走去。
今天C大报名最终确认以后,他又马不停蹄去做老师布置的模拟实验,因为实验迟迟没有进展不能走开,王术在楼外等了他十多分钟,之后给他留言有事回家饭约取消。李疏从王术没有详述是什么事这一点上推断出王术情绪不佳,因此实验结束报告一交立刻就收拾东西回来了。
“你怎么来了?”王术借着倒垃圾出门见他。
“你哭过?”李疏皱眉问。
王术闻听下意识地去遮眼睛,她出门前特地往墙上镜子里瞧了一眼,面上明明已经没有异常了。
“是因为我让你等了?”李疏问。
“我哪有那么小气!”王术轻踢一脚垃圾桶表达不忿。
王术靠在墙上,眼睫低垂,道,“我就是看到你在系统里点击确认了归省C大,突然有点难过。又舍不得你离开,又羡慕你有自己明确的方向,”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生气你好像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办。”
李疏低头注视着她,眉头渐渐皱起。
杨得意的声音突然从墙内传来——
“你们如果要聊这么深刻的话题,就先把厨房垃圾桶还给我,我急着扔菜叶子和鸡蛋壳。”
王术大窘,在原地崩溃握拳。
李疏见她埋着头一动不动,弯腰拾起垃圾桶把它交给来到门口的杨得意手里。
杨得意曲指勾着垃圾桶笑着,用口型叮嘱他,“好好跟她说啊。”
李疏点头表示知悉,并问:“阿姨,我们出去吃饭行吗?”
杨得意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你让她先回来把拖鞋换了。”
第 37 章
1.
两个闹别扭的年轻人离开以后, 一直藏身在自家门里的二姥姥端着几张韭菜盒子来了。她是正要出门的时候听到了墙外的动静,这回难得有点眼力见儿,没有出来围观打趣。
“我正要出门就听到他俩说话, 不过没听太清。术术哭了?你骂她了?”二姥姥问。
“哗啦——”杨得意把搀着韭黄的鸡蛋倒进油锅里, “婶子你这岁数耳朵可以啊。嗐, 没什么大事儿,她男朋友要考去归省读研,她舍不得,在跟人闹脾气。”
“啊, 归省啊,归省是太远了, 我可听说那地方深山老林的, 穷得恨不得吃不上饭。”二姥姥在厨房昏暗的灯光和呛人的油烟里扬声评道。
杨得意翻炒几下把火关了,打开头顶的橱柜取出个方盘, 道:“你听说的得是二十年前的归省吧, 不对,二十年前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啊。归省现在是中部地区发展最好的, 未来几年还会更好。而且归省虽然属于丘陵地带, 山林是比平原多,但人家要考的学校没有建在深山老林啊,也是现代化大都市。”
二姥姥常年深居三秋胡同,也不怎么看新闻, 所以耳根子特别软,别人说的话, 错的她听, 对的也听,她立刻道:“唉, 已经发展得那么好了?!那去就去嘛,又不受罪。术术不高兴什么,大不了以后毕业也去嘛。老钱家的那个辛辛从小就念叨着以后要去海市。多好啊,一辈子扎在这三秋胡同里可没出息。”
杨得意闻言神色略微黯淡,她一方面是跟老人一样的想法,认为年轻人趁着没有负担的时候多出去走走是件好事儿,一方面却多少又有些担忧,害怕王术这个窝里横的玩意儿在千里之外他们招呼不到的地方受人欺负。
“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说的。”杨得意稳了稳心神,抓起一角韭菜盒子吃起来,转开话题,称赞二姥姥,“韭菜盒子还是得吃我婶子亲手做的,比外面饭店里做得都香。我其实前几天就想吃了,但就是觉得择韭菜烦人。”
二姥姥听得高兴笑得一脸褶子,“你再想吃了就跟我说,我给你做。坐电视机前看两集电视剧的功夫就择好了,哪里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