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刚放晴了两天的天气又飘起了雪花,不是鹅毛大雪,而是像玉米渣子的那种雨夹雪。
苏江一出门就缩紧脖子,骂着这鬼天气要把人冻死。
翁向娣穿了一件脏得能剥下来一层的破棉袄,还有一条皱了十八皱的破棉裤,即便看着很臃肿,但嘴唇还是直打哆嗦。
她两只手插进破口袋中,弓着腰,目光呆滞。
当他们走到村口时,意外发现刘校长正在村子口晃荡。
“村长?你大冷的天干嘛呢?”
“哦,刚跑了会步,准备回去。”
苏江望了望刘校长健壮的身体,东扯西扯地夸赞了一番。
刘校长嗯啊应承着,在他们经过时,很迅速地把那张纸条塞进了翁向娣的口袋。
翁向娣看了刘校长一眼,就继续疯疯癫癫地跟着苏江走了。
虽然天气不好,但班车却一如既往地准时到了。
车门刚开,苏江就哈着气跳上了车。
翁向娣穿着臃肿,试了几试,才爬上了车。
“你快点上来关车门啊,臭女人。”苏江不耐烦地骂道。
司机师傅是外村人,平日里是大嗓门,但心眼并不坏,他让翁向娣慢一点,说路滑,不要摔倒了。
苏江显然没睡醒,刚在车上没多久,就又呼呼打起了呼噜,翁向娣偷偷瞄了瞄其他人,看到并没有什么人看她时,就偷偷掏出了那张纸条。
纸条已经被汗浸湿了,皱巴巴的,还带着温度。
翁向娣慢慢地展开,中途又抬头看了几眼苏江。
她终于看到了那些字。
她的心狂跳。
一下车,苏江就缩着头四处找办户口的地方,而翁向娣却缩头缩脑地找着学校。
临近过年,办户口的人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苏江解释了好几遍,说补户口,那人瞄了几眼,说:“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上户口?”
苏江摸不着头脑,这不是才通知的吗?什么早干什么去了。
“我们只给刚出生的娃娃上户口,其他的人,先到村上开证明去。”
那人又瞅了瞅翁向娣,翁向娣估计提了提裤子,又用袖头擦了擦鼻涕。
“这女人是从哪来的,正常着没有?”
苏江气恼地戳了下翁向娣,说:“我媳妇。正常,正常。”
那人也懒得再理。
第168章 她自己不会上厕所?
苏江好话说了一箩筐,那人才极其不耐烦地丢过一张纸,说:“先填写一下她的信息。”
“我,我不会写字。”
那人烦躁地一把抓过纸,说:“户口本。”
“我想尿尿。”翁向娣半蹲下来,一副尿急的样子。
“就你事多,你等会。”苏江还在口袋中找着户口本。
口袋中被他塞进了手套,帽子等东西,户口本被压到了最下面。
“你自己去呗,一直往前走,快到学校那儿,有个厕所。”那人说道。
“可是,这户口……”
“你留着说信息,我给你弄。”
“她?她一个人。”
那人看了看憋红了脸的苏江,说:“怎么?她一个人不会上厕所?”
“那,那倒不是。”
“你快去,别一会尿到地上了。”那人说。
翁向娣赶紧缩着头往外跑。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感觉脚步踉跄,几次都快要跌倒。
因为天气冷,街上的人并不多,对于这样的疯子,大家平时也见得多,所以也就没太注意她。
刚看到学校旁边的那个厕所,她就感觉自己呼吸不畅起来。
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一头扎进那个女厕所。
谨月果然在里面。
也不知道她等多久了,真是为难她了。
“你来了?”谨月一把抓住翁向娣的手,就朝后面的粮站跑去。
翁向娣的心还在猛烈地跳着,除了点头跟狂跑,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口气跑到粮站,谨月四处张望了下,感觉不太保险,于是又拉着她快速地向车站走去。
“你做好准备了吗?”
翁向娣点着头,说:“谢谢你。”
“什么话都别说了,先离开这儿,随便去哪个地方,等我开学了就带你去G城,记得给我写信。”
翁向娣眼中含着眼泪,她哽咽着,说:“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
“这是500块钱,你拿着。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翁向娣还想再说什么,谨月阻止了。
“快走吧,待会苏江发现就麻烦了。”
“那你呢?”
“我可以正好掩护下你。”
翁向娣上了即将要走的一趟班车。
谨月看着车辆离去,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终于做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虽然拆散别人的婚姻以及亲子关系好像有点不道德,但她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她前半辈子已经那么辛苦了,剩下的日子,她应该为自己而活。
谨月快速地离开车站,向办户口的地方走去。
因为那个工作人员中途也去上厕所了,所以苏江的事还没有办完。
谨月进去时,他正焦急地向外张望着。
“咦,苏江?你干什么呢?”
“给向娣弄户口,你怎么也来了?”
“我也是处理下户口的事。”
谨月又问:“向娣呢?”
“说是去厕所,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苏江又向外望了望。
谨月忙说:“你也别急,可能人多吧。”
两个人闲聊了一阵子,那个去上厕所的工作人员才慢悠悠地进来了。
他懒洋洋地坐下来,俯下身子写了会,把户口本合上,丢在面前的桌子上,说:“可以了。”
为了演戏演得更像一点,谨月向工作人员说明自己的来意,说给小孩子上个户。
苏江心里想着翁向娣的事,就说自己要先去忙了。
苏江一走,谨月也不想再装了,她打开户口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紧接着就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记错了,他爸爸已经上好户了。”
“上没上户你不清楚?你是存心来捣乱的吧?”
“对不起,这半年都在G城上学。”
那人上下打量了下谨月,一拍手,站了起来。
“阿呀呀,我就听说今年咱们这儿有个农村女人考上了大学,原来是你啊。”
谨月点了下头。
“不简单,不简单。”那人竖起了大拇指。
对这样奉承话,谨月已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反正这会也没什么其他人,很明显,那个人还想多聊会,但谨月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她含糊其辞地回答了几句,就出来了。
这苏江肯定是去厕所那儿找翁向娣了。
一想到翁向娣已经安全离开,谨月就气定神闲地乱逛。
“谨月,她,不见了。”苏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发白。
谨月也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说:“不会吧,是不是去哪里逛了?”
“不可能,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能去哪里?何况她根本就没来过这儿,没那个胆子。”
“再找找,我们分头找,你去那边,我去这边看看。”谨月指了指方向。
苏江忙点着头,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然后又慌慌张张地朝对面跑去。
“哎,方向错了。”
苏江又转过头朝另一个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
谨月装模作样地走了几步,又开始逛她的了。
马上过年了,她得买点年货。
苏江不知道去哪里找了,好久都没有回来,谨月也懒得等了,就直接打车回去了。
村口,她看到一群孩子在玩,苏江的儿子平白无故地打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然后躲到了一棵大树后。
谨月看着那个衣着破烂,缩头缩脑的孩子,心里真不是滋味。
翁向娣来这儿何止了害了自己。
这一家子真是造孽。
谨月走过去,刚开始那孩子吓得连连后退,当看到谨月提着一口袋好吃的时,他竟然直接用手去抓。
谨月从口袋中抓出一把糖果花生,塞到了那孩子的口袋中。
今天去镇上的事谨月事先并没有告诉苏老二他们。毕竟这事比较重大,不能让更多的人知晓。
当天,苏江家里炸开了锅。
苏义天正在炖茶,听到这个消息,拾起茶罐就摔了过来,要不是苏江躲得快,估计头都要被砸烂。
而苏江娘骂天骂地骂了半天后,又开始坐在地上哭天抢地。
“真是天杀的瘟神。”
苏江突然不耐烦地说:“反正疯了,走就走了么,留在家里不就是个攒粪的。”
“说你头脑不清楚,你还不信,走了,不就等于咱们花的钱打了水漂了?”苏义天吼道。
第169章 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大
“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大,连个疯子都看不住。”苏江娘的歪嘴乱颤着。
“你赶快去找找亲房,再去找找吧。”苏江娘又给苏义天说。
“都这时候了,还找个屁,八成早都跑了。我苏义天精明了一辈子,没想到还被个烂女人骗了这么久。”
“什,什么意思?”苏江娘抹掉眼泪,问。
“这还不明白吗?她把我们骗了。”
“骗什么?”
“你这个猪女人,她是装疯的,还不懂吗?”苏义天已经吼起来了。
“这……不会吧,我偷偷看过她,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也不正常啊,不是抓脚就是抠脸,还自言自语,指指画画的。”
“不然怎么骗得过我们呢?”
“那现在怎么办?”苏江插了一句。
“哼,你就打光棍呗。”苏义天站起来说了一句,就出去了。
腊月二十八,陈小宝和媳妇冯氏,带着两个孩子来了。
这是冯氏第一次来谨月家。
他们说要接陈老爹回去过年。
谨月当时正在炸油饼,冯氏连屋子都没进,放下2岁的陈田,就挽着袖子进厨房帮忙。
“那能让你一来就做这些,你快去正屋歇着吧。”谨月推着冯氏。
“没事,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透过窗户,谨月看到,不管陈老爹怎么喊他们,陈野和陈田两兄妹始终不肯靠近陈老爹一步。
她看到父亲的眼神渐渐地暗淡了下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冯氏也看到了,她大声呵斥着陈野,让他到爷爷跟前去。
“你看,长时间不见,都生疏了。”冯氏有点抱歉地说道。
谨月笑了笑,没说话。
“所以,我和小宝的意思是,这次接爹回去,爹就不过来了。”
“这是爹的意思吗?”
“爹虽然没说,但你也知道,他本来思想传统,以后肯定还是想靠儿子儿媳。再说,长时间坐在女儿家也不是事啊,知道的人说他是帮你照看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要老人呢,对吧?”
谨月想了下,冯氏的话也有道理,不过她还是坚持说,尊重爹的意思。
谨月还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适应,再加上苏微苏玺的亲近,陈老爹会乐意留下来的,没想到,他们刚一说,陈老爹就说想回去。
最后,在大家的商量下,过年年让苏玺去舅舅家待一阵子。
苏老二毕竟还有一大堆农活要做。
为此,谨月都给冯氏送了一对银手镯,喜得冯氏半天合不拢嘴,抱着苏玺一顿猛亲,感觉苏玺比自己的儿子陈野还亲。
谨月再一次深深感到:有钱真好。
还记得刚来这儿时,每年的除夕都过得非常困难。
一大家子,吃也吃不上。
谨月那会最希望的就是有自己的家,可以单独过一个顺心的除夕。
可现在,谨月却突然开始怀念一大家子在一起的日子。
她决定,过一个大大的团圆年。
她首先给苏老爹和苏老太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俩自然非常高兴,苏老爹直接说老大老三那边他去说。
这也正合谨月的心意。
这是一个多年以来最最丰盛的年,谨月从镇上请来了饭店的大厨师,花了大半天,做了20道菜,10道热菜,10道凉菜。
桌子板凳还是从学校借来的。
这么多年以来,大家重聚一堂,除了苏老三情绪不好外,其他人也有诸多感慨。
苏老爹提起酒杯,说:“看到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儿女,我当爹的高兴啊。”
一饮而尽。
苏老四又给他爹满上。
苏老爹继续说:“我和你娘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往后你们兄弟之间要多走动,多团结。”
一饮而尽。
苏老四又准备倒酒,被苏老二阻止了。
“你没看到爹的脸已经开始红了吗?他不能再喝了。”
苏老爹嘿嘿笑了下,说:“你太小瞧你爹的酒量了。你爹年轻的时候,喝三斤白酒都没问题。老四,满上。”
老四还在犹豫着,谨月说:“爹今天开心,就让爹喝吧。”
“对,爹我今天开心。”
苏老爹再次举起酒杯,说:“还有,为谨月,我也要喝这杯。她自从嫁过来,对大家怎么样,想必大家也是清楚的。我们都知道,她是真心实意为这个大家庭考虑,她很难得。”
谨月急忙端起自己的酒杯,说:“爹,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为了我们美好的明天,我们干杯吧。”
“干杯。”
苏山和苏玺他们,已经点燃了烟花爆竹。
绚烂的七彩烟花在空中炸出了美丽的弧线,爆竹噼里啪啦想个不停。
谨月望着天空,一时有点出神。
这个贫穷又落后的地方,这个冷清又无华的夜晚,这个家家户户挤在一起团圆的日子,谨月无比清晰地感到:她和这个地方,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正月初十一过,谨月也打算启程了。
以前不觉得,可这次团聚后再次出发,反而有种难受的情绪。
她尽量拖着,想拖到最后一天。
正月十二,是镇上的社火节。
反正正月里都比较空闲,很多人都会去看,苏老二也带着三个孩子去看了。
谨月没去。
她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