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计划花两天搬回杨树里弄的。
许惩笑得很拽,帽檐压下一点发茬,衬得他侧面轮廓锋锐,肤色惊人的冷白。
他抽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小爷送你。”
乔方语认得那是摩托车钥匙。
许惩的车跟他本人一样,通体的黑色,却一点儿都不低调,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改装,引擎轰鸣的瞬间吓了她一跳。
她把行李一件件扎好的时候,学校里已经没剩多少学生了。
唐欣雅是教工子弟,假期里也能随便入校,因此干脆没回宿舍收拾。
等她一个人把满地东西艰难挪到宿舍楼门口,一抬眼,就看见许惩支着长腿,顶着副“小爷我兜里二万八”的神气等在她楼下了。
许惩轻轻松松一指后盖:“都放进去了。”
乔方语的心又被不轻不重地戳了下:“……谢谢。”
许惩没说话,摩托在暮色里奔驰,风声和引擎的轰响透过头盔,颠簸着传进她耳朵。
只短短十分钟,就到了杨树里弄堂的巷子口。
“到这里就好了——”乔方语的声音被风声吹得听不太清,但许惩还是停下了。
改装过的摩托车靠在狭窄的小巷里,紧挨着几辆破旧的老头乐。
许惩像是完全不觉得掉份儿似的,径直锁了车,对乔方语道:“等一下。”
乔方语一句推脱还没出口,就看见许惩推着一辆小板车来了。
“这是……?”
许惩把她的行李拿出来,一一在板车上放好,动作很认真。
他不说话的时候,模样其实很冷。
不是平常那种让人闻风丧胆的冷戾,而是那种天然置身事外的疏冷。
就好像这世间少有什么东西、什么人,能让他放在心上一样。
但当这么个人躬着身子,在潮湿破败的弄堂里,仔仔细细收拾她的那些琐碎杂物。
明明是些最平淡最庸常的画面,却让乔方语有种,不敢去细想的恐惧和心颤。
她伸出手,很小声地说:“……我也一起吧。”
许惩正在给她的画具扣上搭扣,板车挺旧,边缘带着毛刺。
许惩拿手背给她挡了一下,语气不算好:“你别动。”
乔方语只能乖乖地站在旁边了。
许惩看了她一眼,又补了句:“怕你手划伤。”
乔方语抿了下唇,走在他旁边,看着他把自己的东西推进弄堂深处。
两人之间的空气静默,就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短短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从医院里的资助,到许惩的转班。
她感觉自己像是条无系之舟,被浪潮推着走。
“小心脚下。”许惩先她一步转身,进了更窄的里巷。
他明明只来过这里一次,却像是对乔方语家周边的地图了然于心。
犹豫片刻,乔方语问:“你认路的话……刚才为什么不直接骑摩托进来?”
许惩轻轻笑了声,侧着头看她,目光微熠,像是把她看穿了一样:“就想问这个?”
乔方语不说话了。
她当然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许惩。
只是,那些话太亲昵、太私密。
她凭什么去问,用什么身份探听?
见乔方语不说话了,许惩故意叹了口气:“你这名字取得。”
“还叫‘语’呢,一句话都不肯说。”
乔方语被噎了一小下,忍不住辩解道:“就是因为……很不会说话,所以爷爷才取了这个名字。”
“爷爷?”
“嗯。”乔方语扶着墙往前走,她夜视能力不好,步子走得很慢,许惩也不催促,就走在她身前一点,像是在替她探路。
小板车在青石砖上发出轻微的喀拉声响,像是童年时候乡野的纺车与磨盘。
自日升到日暮,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编织过好多光阴。
“……爷爷还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不爱说话就不说吧!咱们阿语,如何都是最好的!”
当年,乔爷爷就是这样,朗声大笑着,教她握笔,带她在雨后积了水的木桶外沿写字,横平竖直,一撇一捺,组成一个大写的“人”字。
许惩低下头去看她,这个角度看不清乔方语的表情,但能看到女孩梳得很整齐的头发,乖顺,却偏带点执拗,发尾翘起一道弯钩。
许惩没有追问故事的后续,也没有问,为什么那次遇见,只有她一个人在为奶奶的医药费奔波。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让开点,借个过。”
乔方语眨了下眼,把纷乱的思绪压下,看许惩把板车有些费力地转了个方向,沿着另一侧的斜坡推下。
她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在她生长的、熟悉的城市一隅。
她向另一个原本陌生的人坦陈自己的童年,自己名字的来历。
看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内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可能是夜幕太昏暗,让她有了些,本不该有的勇气。
她咬了下唇:“许惩。”
“嗯。”少年的回应很冷淡,却没有半分迟疑。
“……你是不是觉得,走这边声音很吵?”
“对。”他答得依旧平淡,单手推着车,微偏一点头,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神情平静,却像是无底线的纵容。
一如他对她说,“告诉我,错的是谁”的那个夜晚。
乔方语攥紧了拳,又问:“所以,不把摩托车开进来,也是因为,怕吵到周围的居民,对不对。”
许惩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咳了声,“你非要这么理解也行。”
“但主要还是怕磕坏我的宝贝摩托。”
他一向不擅长应对感激和夸奖。
乔方语被他玩世不恭的口气逗笑了一下,眼眶又倏地红了。
她看着许惩:“这么宝贝你的摩托,还专门开来帮我收废品啊?”
她早和当初被童浩欺负的时候不一样了。
那时候,她还会被许惩的几句话糊弄到,以为一切都是对方的“顺手”。
但哪里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何况那些馅饼还是同一个人烤的。
“论坛里从来没人见过你开摩托……如果有的话,文静肯定会给她的姐妹们拍照片的。”乔方语鼻头红红的,“甚至连小板车都借来了。”
“难不成许家少爷,对每个人都这么热心肠?”
乔方语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
少女的目光清澈,带着潮湿的温热。
昏黄的路灯摇晃,梧桐叶落下重叠的影,落在她眼前眉间,像是水墨画洇开的花。
许惩别扭地偏过头:“谁说你这是废品了?”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大剌剌地道:“我不是说了?艺术无价。”
逃避了乔方语的问题,却像是一场仓皇的默认。
——许惩就是专门、为了她、而来的。
这样的念头乍一在脑海里形成,乔方语的第一反应甚至是荒谬。
但许惩偏偏还站在自己的身旁,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擦拭着摩托的车把——方才的老头乐开走了一辆,灰尘弄脏了许惩的车。
她站在许惩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清隽而英挺。
明明近了一步,却忍不住怀疑,忍不住贪心。
想要更多,又打心底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根本不值当。
“走吧。”
“……嗯。”
许惩约好的画室在南城艺术馆,比邻商圈,开到晚上九点,刚好还能顺道解决晚餐。
乔方语又坐上了许惩的摩托。
晚市已经开张,城市的角落里,点点烟火气蒸腾。
乔方语能感觉到,许惩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沿着无人的道路风驰电掣。
像是在拥抱风,成为风的一部分一样。
她还记得许惩那辆会亮起七彩灯光的自行车。
他说起自制的小灯时候的骄傲,猎猎风声吹动的衣角,充盈她鼻尖的,少年身上好闻的薄荷香。
“这辆车该不会也是你自己改装的吧?”乔方语问。
“那倒不是。”许惩说,“是我朋友们装的。”
“他们还有人玩职业越野,那车叫一个拉风。”
“好厉害。”乔方语由衷道。
对于她来说,生活就是医院学校画室的三点一线。
“想试试吗?”许惩笑着回过头,“我带你也行。”
乔方语愣神片刻,用力地摇头。
她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太离经叛道的生活方式。
“抱歉……”乔方语嗫嚅地说,指尖无意识勾着许惩的衣角。
大概是她又让许惩感觉无聊了吧。
许惩没回应她,过了片刻,却将车减速,稳稳地停在了艺术馆门口。
他跳下车,把头盔丢在一边,甩了甩头发,伸手去扶她,动作无比自然。
乔方语低着头。
许惩叹了口气,微弓下一点身子,语气低沉柔和,甚至带了那么几分低声下气般讨好的味儿。
“大小姐。”
乔方语被这个称呼羞得瞬间抬起了头。
许惩的神情淡淡的,带着点儿玩世不恭的自嘲。
“要哄你多久才肯说句话?”许惩挑起唇角,却不见笑意,“‘对不起、谢谢’倒跟不要钱似的。”
“……我,我不是,”乔方语慌慌张张地看着他,“毕竟是我扫了你的兴……”
说着说着,乔方语又把头低下去了。
她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
难堪又拧巴。
为什么总是在他的面前。
手足无措,压抑慌张,露出最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许惩两手撑在摩托车前后,就像是把她凌空抱在怀里一样。
艺术馆前的空地广阔,风声呼啸。
他俯身在乔方语的耳畔,温柔的声音像是引诱。
“你好像一直有点小看我了,乔方语。”
“……”
“问了那么多,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来七班?”
乔方语一点点把头抬起来,怯怯地看他一眼,转瞬间又收回目光。
她不敢问,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只怕再多一点妄想,就让他察觉到——
然后她埋藏在油画笔触里,那一点点幽邃的见不得人的妄念,就会彻底曝光。
飞蛾扑火,只因为它根本不敢见到太阳。
但是许惩说——
“抬起头,乔方语。”
她就这样迷迷茫茫地扬起头了。
顺从得像是予取予求。
少女的头发被头盔压得凌乱,眼底像是含着一汪清透的泉水,粼粼摇晃。
许惩的喉结微微一动,轻声说:“那我告诉你。”
乔方语屏住了呼吸。
——究竟为什么,许惩会转到她的班级?
许惩微微垂下头,额前的碎发近得快要触碰到她的额角。
“就是你想的那个答案。”
第19章
他分明什么也没有说。
乔方语却觉得, 自己的心脏像是快要跳出嗓子眼一样。
兵荒马乱。
丢盔弃甲。
她稀里糊涂地跟着许惩进了门,一路走到艺术馆的最深处。
这间画室的面积不大,推门却见整面的落地窗。
窗外是人工湖, 漂亮的百叶窗落下光栅,倘若天气晴好,大概会洒下满庭阳光。
带路的小姐轻声指示着工具的位置。
除去乔方语常用的颜料和画架, 柜子里甚至还有版画和雕塑的材料。
书柜里装满了名家画集, 许多都是市面上难收集到的典藏版。
乔方语曾经想在市里图书馆借来几册, 却等了很久, 都不见音讯。
“都绝版了,市价炒得太高。估计被偷去卖了。”
乔方语只能不抱希望地去旧书摊淘货, 但几年下来, 也一无所获。
她痴痴地盯着那满墙的书柜看了好一会儿, 总算还是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强行忍下情绪, 看向许惩:“那……我们从素描开始?”
许惩靠在门边, 依旧是一副懒懒散散没个正形的样子。
带路的小姐已经离开了,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发什么呆。
听见乔方语问, 他只随意勾起一抹笑:“都行啊。”
乔方语逼自己不去看那整面满满当当的书柜,一心一意地向许惩讲解着素描起稿的方法。
她平时就在小阿姨的画室里兼职助教,带过的学生从刚念书的小朋友到离退休的老太太一应俱全, 教起许惩来也不算费力。
但不得不说, 许惩分配在艺术领域的天赋点, 着实还是寒酸了些。
在许惩第N次捏断炭笔之后, 乔方语忍不住叹了口气。
“委屈你们了……”
她的声音太小, 许惩没听清。
“什么?”
乔方语蹲在地上,追问也不答。
“我画得很差么?”
许惩盯着自己画布上黝黑的大作, 不明所以地问。
他分明觉得自己的笔触很有大师的韵味,深浅不一的黑堆叠出了一种油画的质感。
乔方语把破碎的炭笔收捡到一边,心有戚戚。
她想到了一首诗——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柳树辛辛苦苦生长了那么多年,被烈火炙烤,数十道工序打磨下来……
才做成一根小小的炭笔。
就被这么糟蹋了。
“真是委屈你们了……”乔方语郁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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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最终还是在乔方语的帮助下,成功地画出了人生中第一幅静物素描。
大概是小小一杆笔满足不了许大少爷挥斥方遒的热忱,许惩脱下绘画时穿着的大褂,转了转肩膀,顺口问她:“一会儿我去楼下打两把台球,你一道去?”
乔方语又在对着书柜发呆,闻言啊了一声,脱口道:“好。”
许惩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两眼,扫了下手机,没回,对她说:“那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我有几个朋友也在,困了就说,不用扛。”
“嗯……”乔方语有点怯,但话已经说出去,只能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许惩的朋友啊……
她甚至有点想象不出,许惩会有什么样的朋友。
会是和他一样的富家公子吗?
或者是和他那辆改装的摩托一样,蛮横而不羁的街头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