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会不会一觉醒来,她就回到那个原来的世界中去。
那里没有许京言,那里她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美丽而纯粹的感情。
也没有醉意沉沦的爱情。
只有一个冷冰冰的世界。
“许京言……”她忽然叫了他一声。
许京言脚步放缓,低头去看她。
她才意识到自己叫了他一声。
原来喊他的名字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走慢点儿,别摔着。”其实她是想确认这并不是一个梦。
他果真放慢了脚步,但风似乎更凛冽了。
车里没有应急药箱,许京言用清水给时漫冲了伤口。
所幸伤口不是很大,只是进了些沙子。
晚风带着凉意袭卷,月光婆娑,影影幢幢。
他们坐在车里,开着天窗,相互依偎在一起。
时漫无端想到十年前。
她在画室的某一天,见到过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年。
少年骨骼清瘦,还没有长成大人应该有的型,皮肤白皙净透,浅褐色的瞳仁里藏着一枚暗锋。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似火花,在他眉间染上点点。
那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强烈起伏的心脏,在美丽的事物面前渺小甚微。
从此很多年之后,她都时常会想起那一幕,直击心扉的震撼。
忘不了那一双黯淡中潜藏幽火的眸子。
却记不得少年的模样。
后来再见到许京言时,她才慢慢回忆起那少年的样子。
是那样的好看,在所有记忆中独占一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59
夜色渐浓,回程的车一路往市区的方向开。
来海边好像真的很有效,时漫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她靠着座位,闭上眼睛陷入睡眠。
海边离市区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夜里的路不太好走,车灯能照到的地方有限,路不太平稳,许京言尽量把车开到低速,让时漫能舒服一些。
逐渐有房屋楼宇映入两旁,他们驶入有路灯的路段。
突然而至的强烈光亮将时漫从原本就浅的睡眠中一把拉出来。
她矇睲着睁开眼睛,用手挡了挡眼前的光,问:“我们这是到哪了?”
许京言看了一眼导航,报了个地名。
“……”时漫挤出一个笑,折服于这说了还不如没说的答案,也后悔自己多余问这一嘴,“知道了,谢谢。”
许京言低笑了声,风清朗润地说:“快进市区了。”
临近半夜,居民房里稀稀疏疏漏出灯光,时漫抿了下唇,决定把胃里的饥饿感压制下去。
奈何咕噜咕噜的惨叫声不断从里面发出来,音乐停止的间隙,一声胃部的嘶鸣格外响亮。
“……”
空气突然安静。
时漫有些尴尬,捂着胃:“我好像,有点儿饿了。”
白天的时候没有胃口,偏偏在这个深夜的荒郊野外饥饿感大爆发。
车上没什么吃的。
这个点餐馆也基本上已经关门了。
只有路边前面的不远处还亮着一点光,看起来像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前面我停下去买点吃的,想吃什么?”许京言说。
“嗯……”时漫想了想,“都行,但是不要太甜的。”
“好。”
车在路边停下,许京言下了车,时漫从车内向外望了一眼,看见商店旁边挂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牌子。
但是莫名的,总觉得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一分钟后,许京言从里面出来,两手空空地回到车里。
时漫看向他:“什么东西都没买吗?”
“嗯。”许京言的脸色有一丝僵硬。
时漫觉得不太对劲:“这家店……”
许京言像是沉思片刻,一字一句:“不是便利店。”
“那是……?”
“自助商店。”
“嗯?”
许京言捏了下眉心,沉稳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局促,继续解释:“自助……成人……用品店。”
时漫:“……”
怪不得,这扑面而来的怪异感。
许京言回到车上,继续往酒店开,时漫觉得这种事情百年难得一遇,就笑了很久,笑得她自己都清醒了。
跨区返回剧组下榻的酒店,韩思明见他们回来,忙上前接过两人的行李,许京言侧头问他:“他来了吗?”
“来了,在楼上房间。”
“谁啊?”时漫问。
没等许京言回答,两人肩上各落一只手,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猝然伫立于他们之间。
“想我了没有?”声音懒洋洋地落下来,带着独有的穿透力。
几乎是同时,许京言和时漫抬手将唐晋清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搬了下来。
“清哥。”
“师兄。”
唐晋清隐隐笑了声,似有些许无奈:“我听说你们去海边了?”
“去了。”许京言说。
“怎么不叫上我?”
许京言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没必要。”
唐晋清对他这副样子见怪不怪,转头去问时漫:“饿了吗?一起吃个饭?”
“好啊,正好饿了。”
“想吃什么?”
“都行。”
许京言挡在唐晋清旁边:“这是我老婆。”
“我知道,”唐晋清没好气地笑他,“但她也是我师妹,我们俩认识可比你们俩认识要久。”
确实是这么个理。
许京言气势弱了一大半。
于是两人还没回房间就又被唐晋清拉出去吃饭。
饭吃到一半,唐晋清借故出去抽烟。
他坐在露天花园的藤椅上,白色的烟雾颗粒飘飘渺渺升腾,幽幽散在空中,微弱的火光在斑斓黑夜里熠熠点点。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吐出去,头也没回的:“漫,去日本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过了许久,时漫站在他身后,缓缓开口:“还没想好。”
抬头望一眼星空,星河如寄,万分寥廓。
和从前一般,并无半分差别。
“你在顾虑什么?”唐晋清回头看她,“这么犹豫不是你的性格,难道是因为小言?”
时漫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她向他走过来,似乎还在思考,良久后,说:“师兄,你还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一起去山区拍片吗?”
“记得。”
“当时你说,将来要当一个想拍什么就拍什么的艺术片导演,什么票房,什么评价,都是狗屁。”
唐晋清笑,吐出一口烟气:“我当时有这么狂?”
“有,而且只多不少。”时漫也笑,记忆追溯到张扬年月,眸中动荡激扬,“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那个年纪的我们什么都不用去想,一腔热血,毫无顾忌,还有大把的梦没有做完。”
唐晋清默默将烟吸入,抬头望向星空。
她的梦想,他一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
大学毕业的那年,唐晋清还未走出校门,就已经感受到了市场对于艺术电影的强烈抵触和冲击,并以敏锐的嗅觉捕捉到未来艺术电影的道路并不好走。
他曾经志在四方,只想拍出自己想拍的东西。
可电影毕竟是大众的艺术品,不可能完全脱离市场。
他有钱,他完全可以自己掏钱拍自己想拍的东西。
但是时漫呢?
她的才华毋庸置疑,还没有毕业就已经崭露头角,未来必将是光明一片。
那些和时漫一样有才华的导演,不应该屈于俗流,更不应该被这个商业化的市场埋没。
华语电影在发展商业性的同时不应该失去它的艺术性。
以这样一种百感交集的心情,唐晋清放弃了在编导方面深造的机会,转而投身制片。
比起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更愿意牺牲自己的一部分兴趣,为更多需要机会的导演提供一片可以一展拳脚的舞台。
“男儿志在四方,我我现在做这个也挺好。”
“你后悔过吗?”
唐晋清但笑不语。
怎么没有后悔过。
可自己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她笑意昂扬的模样,就只顾着一头向前冲了。
她也曾是自己的梦想,于是自己为了守护她的梦想也变得一往无前。
“毕业这么多年,我好像被太多事情束缚住了手脚,”时漫轻叹,“就像你说的,我变得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可是……”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我想回到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考虑,就拍自己想拍的东西,我觉得那才是我。”
“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时漫。”唐晋清掐灭烟头,站起来,微笑张开双臂,“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亲爱的师妹,走到哪里要带着我的梦想一起飞。”
时漫轻轻抱住唐晋清。
“师兄,你放心吧。”
“这事你告诉小言了吗?”
“还没有。”
因为一直都没有真的决定好。
她有些犹豫地说:“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
“把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他,他会支持你的。”唐晋清说,“他是我弟弟,他怎么想的我很清楚,虽然我们俩性格相差很多,但是在某件事上我们达成了一致,那就是永远无条件支持你去追逐你的电影梦。”
“他说的没错。”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刺破宁静的坚定。
时漫和唐晋清松开,看许京言走到自己面前。
他静静地望着她,晚风中眼眸格外明亮,他上前抱住她,任凭风肆意喧嚣,踌躇许久,至多也只有一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许京言……”时漫轻靠在许京言怀里,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与触感,想到要与他分别心里十分难过,于是又隐隐打起退堂鼓,“我说过,如果你不想让我走一定要告诉我,这样的话……”
她说:“我也许就真的不会走了。”
“不,”即便再有万般不舍,他仍旧甘愿放她离开,不让自己的爱成为束缚的缰绳,“你应该去追求你的梦想,只管放心地飞,不管你飞到哪里,我都会在你身后。”
她深深地吸气,胸膛翻涌得厉害,却尽量保持平静:“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心口轻颤,突然很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永远不要有悲伤和离别。
可惜时间不会停止,要离开的人终究还是会离开。
*
宣传工作进入尾声,剧组跑了大半个中国,终于在二月尾看到黎明的曙光。
最后一站在北城。
回到北城,空气都感觉拥挤了不少。
《飞鸟不下》首映发布会的最后一站,也是院线正式上映前的最后一场放映。
因为地点是北城,又是最后一场,现场人空前的多。
按照约定的开始时间是下午一点钟,主要人员从早上就开始准备。
时漫到休息室以后,等着化妆师来给她化妆。
其实她自己化也行,只是唐晋清坚决要求最后一场要她打扮得“艳丽”一些,也算是给电影讨个好彩头,争取到时候电影上院线的时候艳压群芳。
演员的休息室在隔壁,除了许京言以外,也都悉数到场。
尤其是程远丘,自从上次在青城充大头被罚之后,之后的每一次活动都格外积极。
许京言今天上午临时有事,会来得晚一些。
时漫有些无聊,打开手机刷起了微博。
许久不登录,私信还是一片红点。
她本来就没有挨个回复消息的习惯,现在消息一多起来,她干脆不看了。
随手搜了一下《飞鸟不下》的几个词条,广场里好评如潮,更有一些影迷甚至为此写了几千字的长评,时漫点开几个看,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们说,从影片里看到了自己年少时候的影子。
他们说,自己也曾是试图与这个世界抗争的孤执少年。
只是后来,被这个世界打败,与当初的自己渐行渐远。
她的心口忽然软了一片,慢慢浸透出湿润的液体。
当导演这么多年,也曾有过无数迷茫彷徨的时刻,只是那些疲惫在看到别人对自己作品的认可时烟消云散。
原来有这么人知道她在表达什么,她不是一个人在孤独地书写自己的故事。
自从和许京言的交集多了以后,她好像就一直处于一种被时刻关注的状态,背后时刻有人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所以她会忘了,忘了自己创作的初心是什么。
在平静的二十八年里,和许京言认识的这大半年是她工作和生活最喧腾的一段时间。
现在她想再度回归到最沉默的地带,捧着最初的一颗心脏去跳动。
去到另外一个创作环境,给心脏换一颗身体,也许会焕发不一样的生机。
下午的发布会是场硬战。
将近两个小时的放映,影片还没结束就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而后声音越发响亮,十分影响观影效果,有个观众干脆站了起来。
“你们有没有素质,不能安静看电影就出去,别在这打扰别人。”
现场有影迷,有观众,还有媒体,人一多就乱糟糟的,后来差点儿动手,最后不得已工作人员来维持秩序才稳定下来。
演变成一场闹剧,谁的心情都不好。
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交流环节。
电影放映结束,主持人上台,请出电影的主创。
流程基本上和以前是一样的,只是现场气氛相较之前大为不同。
能强烈感受到台下的躁动和暗潮涌动,像是一双双的狼眼在紧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好像都憋着一口气。
主持人虽然很有经验,怎么说大小场面也都见过,不过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电影首映会现场气氛这么紧张。
底下观众个个都长了一副能吃人的样子。
“下面进入观众与电影主创的交流环节。”
支持人话音未落,下面纷纷举手。
现场工作人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观众席,手还没伸出去,话筒就被某位“热情”观众抢走了。
观众:“时漫导演,我是你的忠实影迷,从你早期大学时候参加电影节的短片作品我就一直在关注,《芒刺》我也看了好几遍,你的影片风格我一直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