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的院子支着几把巨大的油纸伞,伞下一张能坐四五人的木桌上摆着红泥碳炉,上头一小锅羊奶咕嘟咕嘟冒着泡。
看得出来这是个极受欢迎的地方,每张油纸伞底下都坐满了人。
江瑟进去拿奶茶,顺带归还油纸伞。
奶茶铺的老板与她显然是认识的,抓了一把烤过的桂圆放进外送盒里,还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站在榕树底下等人的陆怀砚。
之后那老板小声问了句什么,江瑟笑着摇了下头,说“不是”。
满院清冷的雪色因着她这笑多了点艳光。
陆怀砚盯着她唇角的笑靥,也很淡地笑了笑。
他耳力好得很,刚才老板问的那话,他听得清楚。
老板是在问她:“那是你男朋友吗?”
她说“不是”。
那时陆怀砚想,不管那姑娘手里的奶茶好喝不好喝,他总要再和她来这里一次。
以她男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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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闲”的老板是江川的多年好友,家里在西北有片小牧场。
这里的奶茶风味独特,陆怀砚一尝便知是江瑟会喜欢的味道。
这姑娘习惯在红茶里放糖和盐,与这种搀着一丝甜底的咸奶茶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这奶茶对陆怀砚来说不难喝,但也绝对称不上喜欢。
喝了一口便不再尝。
他们没在“半日闲”逗留,拿了奶茶江瑟便带着陆怀砚往梨园街走。
梨园街这片儿的年轻人今晚都跑富春河畔玩去了,一路走来都没见什么人影,四周静悄悄的,直到快走到巷子尾时,才听见几声小孩儿的嬉闹声。
几个八九岁的小孩正在一片空地里点仙女棒,两人经过时,也不知其中一个小孩儿点了什么,一束白花花的火光伴着“刺刺”声直冲江瑟面门而来。
江瑟的反应不算慢,但陆怀砚的反应比她更快。握住她手肘,将她拽入怀里,轻轻一旋,人已经挡在她前面。
奶茶掉在地上的瞬间,那枚烟花弹在他右肩,在羊绒大衣里燎出个焦黑的点。
江瑟半张脸贴上他胸膛,鼻尖被他衬衣上的纽扣轻轻擦过。
她整个人被一股暖而郁馥的沉香气息包围。
这熟悉的感觉叫她思绪空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男人带着薄茧的手已经抬起她的脸,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受伤没?”
久远的记忆见缝插针地钻入脑海,江瑟望着陆怀砚,没说话。
没听见她应声,陆怀砚下意识看她眼睛。
她的瞳眸与头顶的灯色重叠,眼睫长得匪夷所思。
他目光一暗,拇指轻抬,碰了下她的眼睫,说:“这就吓着了?”
江瑟眨了下眼,像是终于回过神,往后退了一步,语气平淡道:“我没事。”
说话的同时,冷冷淡淡的视线已经越过陆怀砚,投向他身后。
陆怀砚顺着看过去,是刚刚那群玩烟花的小屁孩儿。方才差点儿炸伤人,几人早就吓破了胆,连句“对不起”都没说便抬起腿往家里跑。
知道江瑟在看什么,男人眸底泛起了笑意,认真地给她报起门牌号:“梨园街33号,26号,21号,还有一个拐入另一条胡同里,不知道门牌号。”
报完又回过头去看江瑟,好整以暇道:“什么时候过去挨家告状?”
“……”江瑟看眼他肩膀,“我会让他们赔你衣服的维修费。”
“当然要赔。”陆怀砚捡起泼洒了一地的空奶茶杯,丢进垃圾桶里,又将沾了奶茶渍的羊皮手套摘下继续往垃圾桶里扔,看着她慢条斯理道,“别忘了叫他们多赔一杯奶茶钱,那是你请我的第一杯奶茶,至少要赔双倍。”
第20章 我想要你。
一场没出什么意外的插曲并未影响两人的心情。
到了梨园街街尾, 江瑟手捧着奶茶,拿出钥匙开了门。
因着过节,今晚“忘川”不到天亮不打烊, 这会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江瑟进去开灯,陆怀砚目光从她背影挪开,慢慢环顾起四周。
“平时就住这儿?”
“不是, 这是我爸妈的屋子,我自己租了一套公寓。”
“哪里的公寓?”
江瑟朝屋子里走, 漫不经心道:“就在这附近, 想喝点什么?”
“不用特地给我弄喝的。”陆怀砚没跟进去,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 站在院子中央, 望向墙边的一棵树, 说, “你那天提上山的糖渍桂花,就这树上的?”
桂树怕冷,江川在树干上缠了草席, 用一条条红丝带绑着,丝带剩了半截飘荡在风里。
一边的柿子树还结着果,橙红的果子旁边挂着灯, 昏黄的灯光一照,驮着细雪的柿子仿佛在发光。
江瑟淡“嗯”了声,也走到院子中央, 和他一起看冬夜里发光的柿子。
“这几颗柿子是我让爸爸留下的, 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这棵柿子树, 我喜欢一推开窗就能看到这些柿子。”
陆怀砚顺着柿子树找到了江瑟说的那间房和那扇窗, 这会松木窗正紧紧闭着。
“我以为你平时不住这里。”
“是不住。”江瑟淡淡道, “但那既然是我的房间,就算我不住也依旧是我的东西,我想怎样便怎样。”
陆怀砚眼皮微垂,侧头睨了她一眼。
“母亲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在桐城多住两年。”
没有任何铺垫,他突然提起了韩茵,落她脸上的目光不轻不重,跟闲聊似的。
江瑟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笑笑道:“然后呢?”
“问她原因,她说是想多陪陪我,但很快,她又改了主意,决定按原计划,明年一开春就离开桐城。你猜她为什么改变主意?”
江瑟低下眼啜了口奶茶,慢慢咽下,云淡风轻道:“因为我同韩阿姨说,你从欧洲给我带了伴手礼,还邀请我去你那看礼物。”
陆怀砚轻轻笑了声。
从江瑟嘴里知道这件事后,韩茵当天就给他打电话,问他那颗红鸾星是不是瑟瑟。
“别想糊弄妈妈,你什么主动邀请过女孩子。”韩茵一贯平和的语气难得多了些急切,“瑟瑟说她很喜欢你带回来的伴手礼,那是你特地给她挑的吧。”
陆怀砚对江瑟那点心思倒从来没想过要遮掩,当即便笑着反问:“不是说了,等八字有一撇了再同您说的么?太过操之过急,小心把人给吓跑了。”
他这话跟承认也没差了。
“知道了,妈妈保证不拖你后腿。”韩茵是真的高兴,感慨道,“你小时候对谁都觉得不耐烦,对瑟瑟也同样没半点耐心,叫你烘几件衣服都一脸不乐意。还有呀,从前你祖父明里暗里说过多少次瑟瑟是个合适的联姻人选,你都不听。哪里知道,兜兜转转还是她。”
小时候与江瑟有关的事儿陆怀砚记得不多,也就落水那事有点印象。年岁再往后拨一拨,记得的东西倒是多了。
他记得有一阵,江瑟总喜欢跟着岑礼往陆家跑,每次见到他时都会规规矩矩地喊一声“怀砚哥”。
那会她也就十六七的年纪,装得极乖顺,明明不喜京剧,却总是陪祖父去剧院看戏,对京剧的研究称得上是有水平的,哄得老爷子老想定下她做孙媳妇,以致于陆怀砚那段时日几乎不怎么回老宅。
再往后便是她的成年礼,那一日,她戴着傅家的古董手镯从楼梯走下来时,与傅隽的婚约便成了圈子里心照不宣的事儿。
大抵是为了避嫌,她不再往陆家跑。往后几年两人各有各的忙,除了在宴会席上偶尔碰碰面,几无交集。
反倒是到了桐城后,他们碰面的次数比先前几年都要多。
有巧合碰上的,也有他处心积虑要见她的。
他心里门儿清,若不是他主动,这姑娘压根不会凑他跟前来。
“为什么又改主意了?”陆怀砚一瞬不错地看着她,“不是想叫母亲多留一段时日,好叫旧区改造的事儿再往后延一延?是舍不得利用母亲,还是忽然发觉,有一个人比母亲更适合拿来利用?”
他说话时唇角始终噙着点笑意,语气轻淡,听不出喜怒。
江瑟幽黑的眼静静看着陆怀砚。
夜风垂落积在枝桠上的雪,他身后的红丝带起起落落,叫她清澈的眼眸平添了几分血色。
从他在电话里问起旗袍店的事开始,她就知道有些事瞒不住。
当然,她也没准备瞒。
他那样聪明的人,丁点大的蛛丝马迹,他都能揪出来,还不若坦坦荡荡地放他眼皮子底下。
江瑟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他:“陆怀砚,那日在寒山寺,你说你在重新认识我,那你现在,识得我了吗?”
她看他时,巴掌大的小脸微微仰着,被温热茶水润泽过的唇瓣泛着艳丽的红,微微弯起时,会拉出一条很漂亮的曲线。
“不识得你,怎会让你半夜来我房间?又怎会一下飞机就不辞辛苦地来这里寻你?”喉结缓缓下沉,陆怀砚慢声道,“我比谁都清楚,现在的你是江瑟,不是岑瑟。”
“那识得我之后呢?”江瑟往前走了两步,与他只剩下一臂之隔的距离时,不依不饶地抬头问他,“你要做什么?”
陆怀砚垂眸笑了声,很快又抬起眼,“我要做什么你不知道?还是说,我做得还不够明显?”
风似乎又大了些,雪花簌簌落下。
江瑟进屋后便解了围巾,这会脖颈挨了一团寒津津的雪沫,整个人冷不丁打了个颤。
她似乎格外怕冷。
鼻尖、口唇都被冻出了很艳的红。
江瑟轻抬手,拍走脖颈上的雪。
雪团缓缓坠落,落地的O@声倏忽间被另一种O@声取代,一阵暖风带起的沉香味蓦地包裹住她。
陆怀砚将身上的大衣披她身上,手探入衣领内,将她的乌黑的长发从衣领里缓慢拨出。男人的手并未触碰到她后脖的皮肤,但江瑟仿佛能感知他手掌里的热度。
眉梢轻一顿,又听见他说:“头发比上回长了一截。”
一句话,叫江瑟想起了在君越停车场,她几绺头发因着静电缠住人肩膀的场景。
她抬起眼。
陆怀砚也正看着她,修长骨感的手拨好头发后便揪着衣领两侧,柔柔一扯,便将她扯向自己。
他低下头,鼻尖擦过她的鼻尖,目光与她平视。
“虽然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懂,但我想,我还是应当做得再明显些。”男人漆黑的眸子如同藏锋的刃,“听我母亲提过没?寒山寺那老和尚说我今年会红鸾星动,江瑟,你就是那颗红鸾星,我想要你。”
他说想要她时,声嗓无波无澜,面色八风不动。
独独那双深邃润黑的眸泄了点心事。
又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入侵感。
江瑟没有避他的目光,墨黑的眼,直勾勾与他对望。
仿佛在试探着这话里话外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陆怀砚被她这探究的目光看笑了:“再同你说个秘密。你问我为什么陆氏要加入桐城的项目,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你这。你抗拒着我,又似乎很喜欢你在桐城这边的亲人,恰好曹家两兄弟都盯上了你的亲人。我总要为自己创造一点价值,好跟你建立一个让你没那么抗拒的‘联系’不是?于是我让陆氏掺了一脚进来。”
见曹勋那一晚,在江瑟同江棠离开后,他去了二十七楼,正式知会曹勋陆氏要加入桐城的项目。
那会曹勋掌心被江棠豁了个口子,掌着门的手还在往外渗血。
他眯着眼看陆怀砚:“陆总不是对这边的项目不感兴趣吗?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为什么改变主意曹总无需费心,前几天的合同曹总既然不满意,那就重新再拟一份,只不过这次的合作方多了我们陆氏。另外,”陆怀砚淡淡瞥了眼曹勋还在流血的手,依旧是淡漠的口吻,“建议曹总还是好好管教一下令弟,他看江瑟的眼神我非常不喜欢。”
正是因为陆怀砚盯上了曹亮,曹勋才会下定决心将他送走。
与曹勋的这番对话,陆怀砚没让江瑟知道。
但的确是因为她,让他临时决定对桐城的项目出手。
他一贯如此,看中了便出手,从不犹豫。
江瑟隔着镜片看他润黑的眼,温声笑言:“这么大一笔项目,就为了建立一个不让我抗拒的‘联系’?你不怕赔得血本无归么?”
“放心,我从不做亏本买卖,”陆怀砚松开手,直起身,轻轻拂走落在她肩上的雪,弯唇道,“而且这笔投资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惊喜。”
男人说着便往后退了步,抵着树下的石桌,单手撑在落满雪花的桌面,垂眼看她。
分明是一个放松的姿态,却让江瑟心神微微一凛。
她深看他一眼:“什么样的惊喜?”
陆怀砚微偏了下头,用更舒展的姿态看她。
没了大衣,他身上便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衣,寒风凛冽,雪落纷纷,他却像是不觉冷。落他肩上的雪都懒得一拂,由着它们在他肩头氤氲成一团深色的水渍。
“虽然我不清楚你来桐城的真正目的,但一定与锦绣巷三十九号的旗袍店有关。”男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江瑟,现在这家旗袍店是不是成为我和你必须纠缠在一起的某种‘联系’了?”
这就是他眼中的惊喜?
江瑟目光没动,依旧看着他。
“算是吧,我要的旗袍只有原先的旗袍店主人能做。在旗袍做好之前,谁都不能动那家店。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那家店本来就应该属于我。”她抬了抬眼睫,敛去唇角的笑意,望着飘荡在半空中的雪花,一字一句道,“而我的东西,谁都不能动,包括你们陆氏。”
她的声音偏冷,不是那种柔软甜美的声线,笑着说话时,给人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亲切感,不笑时,便又成了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陆怀砚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疏离,也听出了冷漠。
她对那间旗袍店,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但又充满了冷漠。就仿佛,那是一件属于她却又极其令她厌恶的东西。
陆怀砚静静望着落在她乌睫的雪花,想起刚刚轻触她眼睫时那双与灯火重叠的眼眸。
仿佛透不入任何光亮的眸子。
他忽然道:“江瑟,你可以尽情地利用我。”
江瑟眨了眨眼,侧眸望向陆怀砚。
男人微勾唇:“你明知道你对母亲耍的心机瞒不住我,却还是要去试探我的底线,现在我就告诉你我的底线。”
他起身朝她靠了一步,抬手用拇指指腹擦去粘在她眼睫上的雪,望着她黑曜石般的眼,缓缓道:“母亲你舍不得利用,真利用了你也不痛快,还不若往死里地利用我。锦绣巷,旗袍店,又或者,几天后岑家的跨年宴,只要你想,我就可以毁了它。”
想要利用他,那就不能避他躲他抗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