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元蘅有气无力地笑了:“如今世家望族唯一不能插手之地, 便只有镇抚司。就算他们的手能伸到此处, 也决计不敢在此杀人。漱玉身份暴露, 无论陛下如何想, 总有当年对不住姜家的人想要灭口。只要漱玉死了, 当年的真相就会被彻底掩埋。只有留在诏狱, 漱玉才能活下来。”
“竟是如此!”
宋景全然没想到这一层。当时锦衣卫来势汹汹, 侯府中人都惊吓不已。毕竟诏狱惯用酷刑重典,谁进了这里面都有受不完的罪。所有人都是慌乱的, 谁也没心思细想之间的因果。
“既是如此,那你何故要跪于雨中求情?”
漱玉的确要救, 但最好的法子却并非公然与陆氏对抗。世家望族在启都的牵连绝非明面上那么简单, 稍有不慎, 被人暗害就是万劫不复。
宋景端着碗喂她喝水,看着元蘅将药尽数服下, 才见她开了口:“没有比现在最适合逼迫陛下的时候了。他未必不想看陆氏倒台,但他没有借口。他需要我。”
甘心以身作刀。
宋景心里不好受, 这样的代价太大了。
元蘅的确将陆氏罪状呈上许多, 但是那些能被人轻易查出的终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而关于陆氏与赤柘私自勾连之事却并没有实据。
陆从渊最擅长巧言令色,加之查封陆府之时没有发现端倪。于是陆氏并未受此事牵连过多。
宋景才走没几个时辰, 元蘅觉得自己稍稍退热了,那种如同被火焚身的痛苦缓缓褪去,所有想不通之处都渐渐明晰起来。
昨夜有人往她身上泼冰水,她并非全然无知。如若不然只是一场夏雨,她并不会烫得神志不清。
皇帝约莫没说什么要用刑的话。
这冰水是有人擅自泼的。
门外看守的锦衣卫连侯府都不放在眼里,对宋景也没几分恭敬,也大抵能猜出缘故。当初的指挥使孟聿是陆从渊的人,而锦衣卫中有多少人对元蘅怀着私愤也说不清。
“漱玉。”
她唤了一声。
那边的漱玉似乎还泪痕未干,声若蚊蝇地应了一声。
元蘅笑了:“不常见你哭。”
听见元蘅终于有精力与她说些话逗乐,漱玉才从哭腔中分出一抹笑来,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很牵强:“都怪我,要你遭这种罪。”
元蘅背靠着墙,试图听清隔墙的漱玉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答:“姜揽月不能说这种丧气话……你觉得我父亲会来帮我么?”
那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难。”
两人一齐笑了。
“手能伸过来么?”
元蘅从缝隙中将自己的胳膊伸出去,试图去够漱玉的手。那边传来一阵锁链碰撞的脆响,最后她触到了一个湿润的指尖。
她清楚那点湿润是漱玉的血。
摩挲了一下,最后元蘅攥紧了这个指尖,叹息:“踏实了。昨夜做梦了,冰天雪地苍茫一片的,我看见你死了。模模糊糊醒了一回,说不清是冻醒的还是被你吓醒的。”
那边漱玉闷声笑,可是轻微的起伏都会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待这阵咳平息,漱玉的声音很哑:“难得。我还以为你做梦只会梦见凌王殿下。”
“姜揽月,没良心啊你……”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漱玉似乎往外挪了挪身子,将手更多地伸了出来,把元蘅的手握紧了一下:“元大人怕不怕?”
“现在不怕了。”
漱玉说:“我好想回家。我阿娘做的蒸糕可好吃了。我兄长有一柄特别锋利的刀,曾在沙场上饮过赤柘部的血,我就是用它练的刀术。衍州后园那棵槐树下我埋了坛酒,从我爹房中偷出来的,为了让他少饮些,免得挨我阿娘的骂……”
身上的疼都减缓了。
漱玉在自己的回忆里跋涉不出。时日太久了,她常分不清那些是梦还是真的。姜家在启都的旧宅就挨着苏府,漱玉从那里途径无数回,却从未敢驻足。
美梦与眼前坎坷总是不同。
“我也会做蒸糕。再回衍州的话,那坛子酒我们可以去挖出来。”
元蘅轻声接了一句。
漱玉吸了下鼻子,笑了:“你怎么不提刀术?”
元蘅:“……瞧不起人?我可以学。”
“我教你。”
“嗯,你教我。”
***
徐舒背靠着朱红廊柱,看着如断线玉珠一样的雨帘,回头往紧闭的门扉处看了一眼。
仍旧没动静。
整整两日,门没开过,送来的饭食须得原封不动地换掉。里面那位是一口都不碰,滴水都不沾。
此次的禁足与过往小惩小戒的都不同,王府之外被皇帝派了不少的羽林军守着,就算是徐舒想要往校场去训兵,也是得经过层层的检查,王府的采买也分外艰难。
不难看出这回皇帝是真的动怒了。
“殿下铁了心要陪着元大人受苦,但若是饿坏了身子,可再没人向着她说话了。镇抚司里都是些什么人,殿下总比属下知道的清楚些罢?真的就不管?”
依着徐舒多年来对闻澈的了解,这种激将之话总是很管用的。可今日房中依旧寂静。
闻澈在大殿上附元蘅之议,奏请重查旧案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当年案子本就与梁家有着或深或浅的瓜葛,如今梁家终于也算熬出头了,在这种关头却要再查旧案,等于是将梁家再次推上风口浪尖,任人指摘。
可当时的闻澈却跪拜:“梁家世代忠心,待我朝未敢有半分不轨。姨母梁兰清为此惨死,母后身居幽宫,舅父镇守边境多年,着实是冤枉!”
“你还敢提梁兰清!你还敢!”
皇帝气极,拂袖将案上器物尽数拂落在地。
闻澈却不卑不亢:“姨母梁兰清,身为后宫尚仪从未逾矩,受先太后之命辅政从未不轨,为何不能提?单凭陆氏一言,冤枉女官挑唆太后谋反,难道不算是要女子顶罪?多年前儿臣这般认为,今日也是如此!梁氏清清白白,姜家亦然,元蘅亦然。旧案不平,寒忠良之心,社稷难宁!”
大殿中静过一瞬,皇帝走近闻澈,眸中神色愈冷:“梁兰清是你姨母,但太后就不是朕的母后么?你今日是在骂朕冷情,要女子顶罪以息事宁人?”
“儿臣不敢。”
“朕瞧你敢得很!”
皇帝此刻才近距离打量了闻澈,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肩背宽厚许多,比少时结实,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从未后悔过将闻澈扔去俞州。
因为比杜庭誉更好的储君之师,是沙场,是远离朝堂纷争的江河湖海,那些黎民百姓的爱恨悲欢。
他一生为所谓的帝王之术困囿,却希望闻澈不是如此。真正的帝王是要以身作舟载动万民,而非整日苦心经营谋算自身。
闻澈并未让他失望,可皇帝又恍然觉出自己的苍老。
已经苍老,却不被闻澈理解。
大殿中空无一人,皇帝却似累了一般,缓缓地躬下身子,最后竟不顾礼法体统地坐在他的跟前,在冰凉的地面上。
如同多年前他这般哄着年幼的闻澈。
闻澈抬眼,眼尾红了。
“你若是要恨朕,也行。毕竟朕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龙椅之上的数年,朕都如履薄冰。杀伐果断那是外人看来,当你真正坐到这里才会明白自己不能有一步踏错。文武百官各抒己见,各自掣肘又彼此牵连。你都瞧得清楚,却不能动。你不知道龙椅上的恐惧是有多深切。那些所谓的枭雄,那些难平的叛乱,那些尚未动却时刻如指着咽喉的收不回的兵权,就是催命符。”
皇帝叹息,却又自嘲一笑:“要让这些人听话老实,不是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太后是自戕,不是朕的逼死的。梁兰清如何,朕亦不想再论。身在其位,要会用人,也要会利用人。”
而闻澈恍若未闻,只是苦笑:“那父皇是用元蘅,还是利用元蘅?她一心为北成,不该做杀人的刀。”
果然还是谈到了元蘅。
闻澈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从始至终都是,因为其敏慧果敢,不是敢怒不敢言之人。
可他却困在了元蘅这里。
皇帝道:“这是她情愿的。”
听罢此言,闻澈缓慢一拜:“那儿臣陪着她,亦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的杖责很重,但合宫上下未听到他一声痛呼。
他咬着牙受下的杖刑,换下元蘅只入诏狱,不担重罪。
徐舒见劝不动他,还是道:“那你的伤总要换药罢?我费了好些功夫才说动门口那些羽林卫,将静然放了进来。他现下就在偏房中候着,让他给你换伤药好不好?我的好殿下,腿要是废了,元大人肯定要嫌弃你……属下觉得……”
“哐”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身白衣,面色苍白的闻澈冷着脸站在门口:“聒噪。”
徐舒嘿嘿一笑:“您不就吃这一套?我去唤静然!”
静然来时,帘后的闻澈已然闭目睡熟。
他拱手行了礼,之后便将一幅画搁在了闻澈的手边。
闻澈微微睁了眼,瞥了这幅画,道:“这是什么?”
静然道:“这是前段时日殿下讨要的画像。”
这么一说,闻澈就想起来了,上回静然提起自己在他那里讨要过一张易容面皮。这段时日太忙,他几乎将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他没心情看什么画,便搁着没碰。
伤药换好,静然躬身告退。
看着桌案上的画卷,闻澈还是将它展开了。
将画卷徐徐展开,他却愣了神。
画中人的眉眼神态,以及那一颗痣,都是那般熟悉。他的手僵住,几乎不能再动。
不知多久,他的气力被人抽空,好像身处无尽的混沌之中。梦中所捕捉不到的东西,在这幅画像上拼接。
“徐舒!”
“徐舒!你来!”
门外候着的徐舒以为发生何等大事了,几乎一刻也不犹豫地闯了进来,结果正看到闻澈手中握着一幅画,面色几乎是灰白的。
他还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终于从角落处翻出曾经元蘅所作的容与画像,将两幅画搁在一起比对。
果然如此。
“徐舒,你认得么……”
徐舒没明白他的慌乱来自何处,仔细瞧了画像之后,道:“殿下,这是你啊。”
第67章 明心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手中的画卷被他用力捏皱, 因过于用力手背都泛起青色。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去抓徐舒的双臂,要问话时却发觉自己嗓音微哑。
徐舒不知他为何看到这幅画会是这般反应,只重复道:“当年您往衍州去, 可不就是用的这副模样?”
“有化名么……”
“让属下想一想,好像您是信手取了一个……容与。”
徐舒被他攥得疼, 想伸手拂开, 却发觉闻澈失力般下滑,徐舒根本扶不住他。
认知的颠覆是在一瞬的, 就在所有证据都指明这是他自己, 而他本人却浑然不知的时候。
他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反复看着那两幅画, 却想骗自己, 若是元蘅画技不好, 那就好了。那样就不用承认那个将她伤得至深, 还让两人分别这般久的罪魁祸首, 是他自己。
“我想不起来……”
闻澈以手掩面,漫长的沉默之后, 徐舒只瞧见他的指缝已经尽被沾湿。
他低声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记不记得有何重要的?当年您受了那样重的伤, 属下险些以为救不回来了。如今, 已经很好了。”
“不好, 不好……”
他最不该忘的。
闻澈如今才明白,为何那时自己总会梦见一个女子模糊的身影, 而真正见过元蘅之后,梦中的女子就有了容貌。他从未见过开得那样盛的桃花, 可是梦里就是无数回出现, 宛若前生。
而元蘅就曾提及过燕云山上种了片桃林。
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试图清醒, 可是无济于事。
那么多事,他偏生只忘了与元蘅有关的。
徐舒上前来拦,没拦住,想劝又不知症结在何处。
“你没跟容与……跟我,去过燕云山么?”
为何他与元蘅的那些旧事,徐舒竟半点都不知,甚至当年衍州叛乱之时徐舒见到元蘅,也没有半点眼熟之感。
徐舒道:“没有。当时您查出来柳全似有异心,与衍州牵连不断。您正好借着去拜访褚阁老的由头去查清。当时为了遮掩身份,您便乔装为客商公子,便是容与了。每逢去衍州,您都是单独行事,从未让属下跟随过。只是约定好每月的最末一日,让属下在客栈等着。那回您没回来,是属下擅作主张去燕云山寻……就……”
就看到了才坠了崖的闻澈。
闻澈不敢设想,若是没出了这桩事,他与元蘅会如何?
兴许,他会在一个惠风和畅之日与她表明身份,会在她愿意的时候,回启都请旨赐婚。三书六礼、合卺为夫妇,琴瑟白首。
亦或许,元蘅要生他欺瞒的气,好些日子不肯理他。元蘅那样的脾气,嘴硬心软,或许只是扮鬼脸编草蜻蜓,就能将她哄好。若是还是不奏效,他就继续想别的法子,实在不行就抱着她哭诉,哭到她笑出来为止。反正元蘅向来最吃他这一套。
若是如此,元蘅不必因为父亲的胁迫而痛苦,不必因为陆家人的针对而疲倦。
她若是喜欢衍州,他就随她居在衍州,种满桃花,在春日煦风中给她画眉,为她点口脂,与她同读经卷,在旁温一壶馥郁的茶。
没有若是。
没有或许。
如今的元蘅仍在诏狱,身受其苦。
而他被禁足,半点忙都帮不上。
这种无力感比他无法想起曾经还要浓重。他亦在此刻明白,一个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根本护不住她。
他要争。
***
被锦衣卫从诏狱中带出的那日,格外闷热。门扉开了一条缝,刺眼的日光如针扎一般往人眼中来。元蘅觉得灼痛,微眯着眼睛避开,后背却被锦衣卫推了一把。
肩背疼痛,但元蘅没吭声。
那人咕哝的话她听不清,但是仍知道此番是皇帝要见她。
皇帝大抵是从未下旨说要对她用刑的,所以在狱中,他们只用冰水兜头灌下,却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伤痕。这些举动不需要细想也知道是谁授意的。
无死无伤,只是不动声色地毁了她身子的根基。果然如她所想,进了诏狱就不可能完好而出。
如今她衣物依旧整洁,但整个人却瘦削许多。
“元大人,可走快些。”
领头的那人说起话来仿若别人捏了嗓子,尖声尖气中不乏刻薄。这句“元大人”也是唤得不情不愿的。落水之人通常得不到浮木,但会拥有别人投下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