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凰鸟说它不能把凤喙和麟角交给我,转送了其他三件。”接着,她详细形容了三件宝物的形状、味道,以为李勰会像先前一样,准确说出它们对应的名字,却见他面色凝滞,分明走了神。
乌岚停下话头。
“凤喙和麟角,是还魂胶的主要材料。”在稍显漫长的沉默后,李勰忽然说道。
乌岚记得在哪听过同样的说法,顺着李勰的话延展思路,“凰鸟说我体内神脉尚未成形,还魂胶有粘连万物的功能,是不是能把未成形的神脉粘成形?”
“虽然古籍上没有这种说法,但不是没有可能性,”说着说着,李勰语气沉了些,“可能性甚至很大。”
他的认同鼓舞了乌岚,她继续发散道:“我从小就喜欢海,做梦也老梦到,我妈说我是水命,凰鸟让我去找海兽,我的神脉会不会是海族?《山海经》里的鲲鹏什么的。”
“《山海经》里没有鲲鹏。”
“……”
“《山海经》,或是其他神兽记载、传说,记录者都是人类,在上古神兽生活的时代,也有人类存在,他们观察山川河流、飞禽走兽,与神兽共生。”李勰道,“你体内神脉可能是海族,还有可能是人族。”
“女娲?”
“或者盘古。”
“盘古是男人?”
“盘古的后代可以是女人。”
“……行。”
他们的讨论至此结束,此外所有,都是未解之谜。
两人聊着天,不知不觉走到望月岭下的飞瀑前,夜色深沉,道路受阻,李勰提议停止前进,等天亮再根据地形作下一步打算。
那只在登山途中给二人引路的巨魅早已不见踪影,乌岚和李勰一路聊得太投入,没注意到它的离开,错失表达感谢的机会。他们穿过一排矮树林,走到飞瀑下方,找了一块光可鉴人的巨石,以其为遮挡,藏身于后。
由于水流不大,飞瀑不算湍急,两人选的巨石在外围,免去溅水的烦恼。对乌岚来说,这块地方唯一的问题就是,有点冷。
“世子身上有火折子?”乌岚道。
“无。”
乌岚打了个冷战。
李勰忽然起身,径直向前方杉树林走去。
乌岚下意识要跟上去,听他头也不回地说:“钻木取火,乌小姐帮不上忙。”
事实证明,古人在野外的动手能力是真强。
尽管乌岚知道几种古老的取火方式,对于如何实操,她是一概不知。李勰用了差不多一刻钟功夫,在杉树底下点燃了一炉小火。
“坐享其成说的就是我吧?”乌岚嘻嘻笑道。
李勰没有响应她的玩笑,往火堆里丢了根湿柴,丢得火堆噼啪作响,随后,他说:“乌小姐记不记得第一次来南海郡,你受伤了。”
“当然记得,是被雄蜂翅膀划伤的。”
“暴雨那晚,你在卢氏祠堂淋雨,感冒了。”
乌岚不懂他的意思,默默在他对面蹲下。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会死在这?”李勰问。
“世子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很多时候,感觉乌小姐过于把生死置之度外,你体内的神脉并不是免死金牌。”
乌岚想了想,“这算不算批评?”
李勰摇头,“算交心。”
“哪有人交心这么严肃的?”
“交心本身就是严肃的事情。”
“……好吧。”
“乌小姐刚刚问我为什么言行不一,”李勰眼睛看着火苗,“我奉师命等你出现,你的命比我的重要。”
这不是李勰第一次提到师命,只是回想两人一路遇到的事,师命好像一个轻飘飘的承诺,至少在乌岚看来,哪怕是古人,师命也不足以使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人放弃自己的生命。
乌岚想起和他刚认识的情形,禁不住道:“我记得一开始,世子好像不太信任我。”
李勰用粗枝拨弄火堆,脸上浮起笑意,“虽然师命如山,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鞍前马后,需要时间适应。”
“我就知道!”乌岚音调陡高,“那时候你像一个面试官。”
“面试官?”
“考官。”乌岚换了个说法,“害我总担心自己考不好。”
“乌小姐考得非常好,远超想象。”
“考官”突然这样直白地夸自己,乌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心下又觉得听不够,“远超想象……是指神脉?”
“和神脉没关系。”
“世子过奖了。”
李勰抬眼看她,凝视的目光隔着火苗,隔着上蹿的热气,她感觉到他想说什么,静静等了片刻,听他说:“不是乌小姐一个人在考试。”声音低得像叹息似的。
“世子也远超我想象。”乌岚投桃报李,立刻给他也打了考评。
空气中某种燥热的分子因谈话中断而凝固下来。
乌岚双手抱膝蹲在地上,一边感受火苗的暖意,一边试图整理脑中繁杂的线索,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一则快要被遗忘的讨论:“我们之前聊过一个哲学假设,高维度的存在可以折叠空间。我记得上学的时候,有老师讲过类似的概念,鱼生活在水里,它们却不知道水还有气态和固态,因为受限于它们的生活经验,以及生活经验形成的固有认知。还有刚刚那只给我们带路的巨魅,如果不是正好走到平原,我肯定以为是那片叶子在带路,视野被限住了,所以看不见真相。”
“乌小姐想说,上古神兽就是更高维度的存在。”李勰替她提前总结了论点。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乌岚却震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个?”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
“所以我在卢氏祠堂和水塘旁边穿梭的空间,会不会是上古异蜂的邀请?”
“推论很合理。”
“那,那我去山顶……可是,凰鸟并不欢迎我啊,送完礼物,它直接跟我说,希望我别再来打扰它,应该没有邀请我?”说到这里,乌岚倏然感到一缕失落,“我觉得山顶很酷很神奇,但在它看来,我大概是个麻烦,而且,我猜山顶大部分神兽都有相同的感受。”
“或许你是对的。”
“我是对的?”她还以为他会宽慰她。
“还是那个原则,不要期待动物拥有人类的意志、道德或情感。它们只会屈服于更强的物种,那是它们的本能。你体内神脉还没有成形,不足以让它们臣服。”
“既然如此,为什么它们要上赶着送我宝物?”乌岚道。
“好问题。”李勰道,“乌小姐应该问它们。”
“……”
从一场短暂但信息量巨大的讨论中冷静下来,乌岚听到飞瀑的流水声,动静不小,使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全神贯注。她学着李勰的样子,撩起袍摆,席地而坐。
“如果我去的地方真是山顶,山顶真的是个深坑,深坑里真的住了那些上古神兽……”说到这里,乌岚止住了话头。
“然后?”
乌岚慎重地想了想,“你刚刚说的交心,对我来说不算。我问你,为什么上浮空山?”
“因为乌小姐想来。”
“你说认真的?”
李勰冲她眨眨眼。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上浮空山吗?”
“乌小姐说过,你喜欢冒险。”
“我上浮空山,确实是为了冒险,我喜欢怪力乱神的世界,”乌岚道,“但假如这个世界有一道门,门里有主人在,主人不欢迎我,我就不是很想贸然进去打扰他们。”
李勰停下手上通火的动作,眼神遗失在摇曳的火苗中。看他眼中有微暗的火光在闪,乌岚的目光也不自觉被火苗吸引,看着看着,神思渐渐渺远了。
第37章 浮空山(13)
13、
乌岚从清脆的鸟鸣和水流声中惊醒。
醒来第一时间,她先确认了自己所处世界,她在野外,天光尚早,是日出前的浅青色。
李勰在她旁边,靠坐着一棵大树,双目微阖,眉头紧锁,明显睡得不深。
他们身前的火堆已经熄灭,摸上去还有余温,乌岚禁不住怀疑,他守这堆火守了多久。
山里空气清新,闻起来和乌岚以前爬过的山没什么两样。浮空山海拔不高,最高不超过一千米,乡民认为它险,险在瘴气,险在山间异兽,险在人迹罕至。
乌岚起身去飞瀑下掬水洗了把脸,昨晚在山顶的经历在脑中闪回,使她有些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过夜。
“乌岚!”
这声惊呼遽然把乌岚拉回现实,转身回望,李勰正和两个昆仑奴搏斗。
此外,还有另两个昆仑奴提着一捆竹子朝她飞奔而来。
乌岚抬脚就跑,一杆顶端削尖的长竹向她掷来。那一瞬间,乌岚脑中不作他想,全凭身体反应,向前一扑,跃入水中。紧接着又有几杆长竹掷来,竹尖下水,受到阻力,攻势减弱,乌岚趁机游到泉水另一端。
与落云潭相比,这处瀑布泉的面积小好几倍,乌岚本想潜进水中躲避,无奈泉水太浅,不够沉潜。
追击者共四个,原本是平均分配给两人,乌岚落水后,四人全部加入和李勰的对战,暂时放了她一马。
乌岚伺机游到泉水死角,恰逢一片雪白的树叶在她眼前掉落,乌岚惊讶于叶片颜色,抬头往上,看到两棵生长在峭壁间隙的老树,两棵树从枝干到树叶,全是白色,树上还长着白花,正随山风拂动。
乌岚定了定神,发觉那两棵树并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自身在动,似乎在向乌岚传递什么。
果然,她很快听见白树“说”:“有我二者在此镇守,凡物休想上山。”
乌岚心念一动,想说她昨晚已经上过山,又觉得直接说出来很唐突,犹豫之下,白树苍老声音又“响”:“老树所指并非尊驾。”
树林的打斗声还在,乌岚暂时无暇和老树攀谈,凝神往李勰看去,忽见远处又赶来一队人,他们的身影被矮树林阻挡,辨不清具体有几个。
“娘子只管自己跑,世子就交给我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林间高处响起。
乌岚循声望去,见李勰头顶上方悬着一把弓箭,弓已拉满,弓箭手站在树上,是昨天带队抓他们、且在树洞威胁过她的中原人。
“世子若想少受罪,最好配合些。”他又对李勰说道。
眨眼的功夫,李勰失去以一敌四的优势,弓箭手以眼神示意他放下武器,李勰身形迅疾一转,绕到树下其中一人身后,弯刀抵上那人胸口。
弓箭手的箭头追随着李勰,见他挟持己方人质,箭头即刻调转向人质,随后,咻的一声箭响,弓箭稳稳扎进人质心口。
弓箭手动作不停,飞快从箭袋取出一支新箭,再度拉起,对准李勰,道:“世子这是何苦,虽然你的命比他的命值钱,祸及无辜总是不太仁义。”
手上人质死在须臾间,凶手还是敌方自己人,饶是李勰,也难免愣住。趁他怔愣,剩余三人一拥而上,将李勰围困住。
与此同时,第二支分队也赶到飞瀑前。
乌岚刚看完李勰那边一场变故,心下还在为弓箭手毫无人性的举动发冷,一转眼,又见来人押着她的另两位队友。
卫习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眼红肿,配合他一以贯之的桀骜神情,凄惨中带着一丝另类的喜感。令乌岚惊疑的是他旁边那位,胡阿藏是一个可以随时随地隐形的魅,她为什么会被抓?而且是以狐形被关在笼子里。
至此,两方势力已明晰。乌岚有三位队友在对方手上,除去倒地的那位,对方还有六人,差距悬殊。
李勰被抓后,弓箭手从树上跳下来,迎着乌岚打量的视线,他面上浮现笑意,一边将弓箭收起,一边缓缓踱步到卫习左身边,道:“娘子的这位朋友十分狠毒,差点把我那强壮的水精兄弟弄死,娘子逃之前,先看完我杀他,如何?”
卫习左闻言,面色一凛,道:“要杀便杀,我同她非亲非故,你拿我的命,要挟不了她。”
弓箭手笑容不变,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地扎进卫习左腹部,他扎得深,又拔得快,众人齐见卫习左腰上飙血,瞬时染红他已然脏污的白衣。
乌岚看得胆战心惊,一时忘了继续攀爬。
林间所有的视线此时都集中在弓箭手身上,只见他动作细致地擦净匕首,收回腰间,从箭袋里又取出一支箭,搭弓,一边寻找目标,一边幽幽道:“昨日我们明明对二位礼遇有加,给足了面子,世子却连伤我三位兄弟,真是——”
一支箭矢破空而出,直接射进李勰心口。
在场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
反倒是李勰本人,好像预料到这场意外,低头看完自己中箭的部位,再抬头时,面上没有太大波澜,眉头依旧蹙着,目光只专注看着乌岚。
弓箭手见状,脸上笑意加深,改道走向李勰。
危险在逼近,乌岚知道李勰的目光是在提醒自己,她想起他昨晚说过的话,恐惧外露会使她失去主动权,反被敌人拿捏,她不想被拿捏,于是强作镇定。
乌岚一边稳稳抓住两块石壁凸起,一边努力摒除恐惧带来的干扰,很快,她大声对弓箭手道:“你的箭术这么好,能一箭射穿我,刚才你们的人用竹剑刺我,也都没往要害刺,你们想要我活着。”
弓箭手已经走到李勰身前,突然伸手握住他胸口的箭杆,一边动作很轻地转动,一边笑对乌岚道:“不错,但乌娘子若执意要逃,拿不到贡物,我不介意带几具尸体回去复命。”
“我跟你们换!”乌岚道。
“娘子交还贡物即可,我这里,人质足够多了。”顿了顿,弓箭手又道,“或者娘子把贡物藏在某个地方,需要现在去取,我也可以派人同你去,不过娘子的朋友,须等在此地。”
乌岚交不出贡物,只能按李勰说的,谈条件,拖延时间。弓箭手已经把拖延的方法堵了一条,她得抓紧时间另想——眼看李勰正在强忍折磨,她想不出来,当即决心置之死地而后生,高声道:“我怎么知道交完贡物,你不会过河拆桥?”
弓箭手静默须臾,“娘子想换谁?”
“全换。”
“别闹。”
“玉京子要的是贡物,不会管我朋友死几个,活几个,放了他们,对你没有影响。”乌岚语速飞快地说。
弓箭手似乎在考虑。
“你有水精的情报,应该知道,我不会武艺,手无缚鸡之力,你们抓了我,我根本反抗不了。而且我的朋友被你伤成这样,即使我被抓,他们也很难救出我。”乌岚继续加码。
“乌娘子会隐形——”
“留我。”李勰沉声打断了他。
弓箭手闻言,眼带玩味地来回打量乌、李二人,道:“二位如此情深,在下委实不忍棒打鸳鸯,既如此,便放过狐狸和道士。”说着说着,他的脸色须臾间变得冷厉,动作突兀又干脆地折断了李勰胸前的箭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