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车驶向未知目的地,乌岚看着窗外陌生景色,终于开始为前路感到担忧。
这不是虚幻世界,是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现实世界,万一他们的终点是危险,她是不是来不及自救了?思及至此,乌岚猛地按亮手机,眼看信号还在,又悄悄设置紧急呼救模式。
在乌岚四分担忧六分期待的心绪下,商务车逐渐靠近海边,到一处无人海岸,车停下来。
车内灯亮,车门打开,乌岚忙将吃惊但询问的目光转向李勰,后者倏忽间凝重起来,他说:“乌小姐,下车。”
两人依次下车,商务车没有多做停留,一溜烟驶向远方。
北方的海,全不似南海那样潮热,海风一来,乌岚冷得缩起脖子,赶紧拉起外套拉链,裹住脖子挡风。
见海边停着一艘小型快艇,乌岚问:“我们要出海?”
“嗯。”应了声,李勰人却不动,等乌岚向他看过去,他才道:“乌小姐还有拒绝的机会。”
他如果不说这句话,乌岚也许还存了点疑虑,偏偏他说这话的语气很是犹疑,像是猜测她可能会退缩一样,反而扫清了乌岚心里最后那一点犹豫,她颇有些末路英雄似的悲壮,道:“来都来了。”主动迈步向快艇走去。
3、
快艇上只有一位驾驶员,和商务车司机同一种气质,俱是严谨而稳重的长相,面对依次上艇的乌、李二人,只简单点了点头,回避任何语言或表情交流。
两人坐好没多久,快艇出发,往夜幕下的海面行进。
乌岚和李勰坐上横座,快艇发动机鸣响,乌岚不得不移近他,几乎贴着耳朵问:“你真不知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交通站点。”
“这个交通站点在海上?”
“比在天上合理。”李勰面色深沉道。
“……”
快艇加速了海风吹拂的力度,乌岚越来越觉得自己外套带得薄,总感觉再吹下去,她的牙齿都要打架了。
肩上忽地一重,有一股温暖而踏实的重量落在她身上,乌岚疑惑转头,李勰将他的大衣给了她。
他里面只穿着一件黑色衬衣,乌岚连忙要脱回给他,被他按住动作,“你不能再感冒。”
“你也不能感冒,我起码还有两件呢。”乌岚又要动手。
海上行路,颠簸不稳,李勰轻易就能把她锁死。两人离得近,再来回掰扯,显得不合时宜,乌岚只好放弃推脱,接受了他的好意。
快艇前方的大灯照亮了海路,大约十分钟后,大灯精准打在一艘静止不动的渔船上,那渔船看上去比快艇更长,但整体构造异常老旧,灯光照亮的区域,处处可见斑斑锈迹。
快艇行近渔船,到并行时,艇上伸出舷梯,李勰在前,从驾驶员手里接过一只黑色提包,先登上了渔船。
在他的帮助下,乌岚随后而至。
快艇即刻离开,辽阔而寂静的海面顿时只剩渔船,和渔船上的两个人。眼下场景的发生,对乌岚来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她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品味恐惧的细节,更占据她大脑的是好奇,他们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李勰从黑色提包里拿出一支野外用手电筒,灯光提醒她查看手机,毫不意外的,信号为零。“我们还是在近海吧?是在我国领海吧?”
“乌小姐放心,还在。”李勰弓身前行,渔船里面比外面还破,四面通风,看上去根本是废弃状态,但却在海面上停得稳稳当当。
渔船内部不像快艇,有专门的座位,李勰找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示意乌岚落座。
“就在这等吗?”她问。
李勰先行坐了下去,听到她的提问,他点了点头。
“等谁?”
“等我师父。”
乌岚后脖颈一凉,莫名感到诡异,急忙去他身边坐下。
两人又靠在一起,虽然渔船空旷无人,乌岚还是避讳着什么人似的,小声跟他说话:“没有玉枕,我们怎么去那里?”
“玉枕、照魅草、照魅镜,都是工具,利用光学原理改变视觉成像,师父有别的办法。”李勰低声回答她。
“改变视觉成像?”
“准确来说,是改变观察者眼里的视觉成像。”李勰道,“比如近视眼镜,镜片不能改变客观世界,但可以改变光线进入眼球的路径,使物体更聚焦在视网膜,近视者能借此精准视物。”
乌岚静静消化他话里的信息,经由他的提示,联想到梦境,人在双眼紧闭的情况下,大脑仍能提供画面,似乎是和光学原理无关的视觉成像。
就在这时,渔船外突然起了大雾,雾越来越厚重,重到手电筒光都被吞噬的程度,于这层大雾中,乌岚慢慢看到一些具体的空间轮廓,还隐约听到几声短促的乌鸦鸣叫。
轮廓逐渐清晰下来,乌岚照常感到双脚一动,穿梭已经发生。环顾四周,乌岚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全木结构的房间里,房间面积不大,最多二十平米,挑高足有四五米,室内昏黄,光线来自四壁顶部,有宽约十几厘米、与墙壁通长的四扇窗。
地面是通铺的草席,李勰此时已换作古代青衣,双腿盘坐于地。对上乌岚视线的时刻,他向她微微点头,面色前所未有的端凝。
这就是李勰师父的静室?乌岚一边在心下暗忖,一边继续观察,四面墙上都有挂画,画的山水怪石,每幅画上都有个道士形象,道士们各有动势,有背影、有侧身、有正面……
说来奇怪,四幅画分明是山水画,那几个道士的画风却是写实风。
第47章 登州(3)
“何人在此?”室内突然响起一道苍老却渺远的声音。
“李勰拜见师父。”李勰恭声道。
“你去岭南前,我如何交代的你?”
“师父命弟子从旁协助乌娘子。”
“你可完成了任务?”
“尚未。”
“既未完成,何故前来?”
“弟子有疑问未解。”
“自你少时,我便教过你,遇事须先自行求解。”空空道人说,“你擅作主张将乌娘子带来此地,先领罚吧。”
“弟子遵命。”
李勰师徒说话,乌岚不好插嘴,但听李勰要被罚,她立刻想到替他解释,只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一场奇景在静室内光速发生,直把乌岚看得目瞪口呆。
只见静室墙壁挂着的两幅画上飞奔而出两个青衣道人,正是先前乌岚直觉感到奇怪的四个写实派人物之二。两位道人看着一般高大,年纪约莫二十上下,各执两根木杖,一左一右站在李勰身侧,手举木杖,毫不迟疑地往他背上打去。
乌岚下意识冲上去想拉开他们,前方好像有一堵无形墙壁,使她无法前行,她试图寻找破壁之法,始终遍寻不着,而这片刻的功夫,李勰已经被两根臂粗的木杖打得脸色惨白。
“是我要他带我来的!”乌岚扬声向虚空道,“您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他?”
李勰向她摇了摇头。
“你身上还有伤。”
“师命不可违,”他朝她虚弱一笑,“别担心,很快就好。”
乌岚不理解他为什么笑着说这个,更不理解这种蛮不讲理的刑罚,两个行刑的年轻道人脸色木然,将木杖挥击得像疾风骤雨,他们分明已经非常习惯这样的规训。
乌岚不忍再看,闭上眼,仍听得见木杖的击打声……
乌岚感到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怒意,而她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种种画面,像在测视力的验光机器前看画像,一张接一张跳过,她想到李勰说的光学成像,想到好几次在这个世界看到的奇景、空间的扭曲跃动,最后,她的心念和体内怒气合二为一,受一股神秘力量指引,乌岚抬起头——
静室上空停着一只金色乌鸦,比普通乌鸦稍大一些,长着三只脚,正低头看着乌岚。与此同时,静室消失不见,所有墙壁结构、建筑材料不复存在,乌岚很清楚自己眼睛还闭着。
虽然金乌离自己足有五米距离,乌岚“看”得见它的眼睛,它有普通乌鸦没有的神情,它怕她。
“放了李勰。”乌岚对它说。
金乌没有作声,似乎在犹豫。
乌岚向它挥手,心里想着,她也要伤害它。
金乌展翅高飞,到更高更远的空中,它苍老的“声音”传来:“住手。”
杖击声骤停,乌岚睁开眼,视线重回李勰身上,两个施刑的道人像两道光,各自跃回了挂画中。
李勰脱力,及时以单手撑地,乌岚上前去扶住他,这一次,静室内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她。
对李勰的担忧之外,乌岚敏锐察觉到,有什么异变在她身上发生了。当她再度抬头去看上空,不仅能看到原先的木房顶,还能看到房顶之外的金乌,静室内夕阳余晖般的光芒就来自它的羽毛,绽放着耀眼夺目的金色。
“李勰。”金乌喊道。
“弟子在。”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早已给过你答案,你生来就是为等待乌娘子。”金乌道,“十七年前,你因皇室谶言被放逐,若久留长安,不仅影响李家王朝气运,更不能遇上乌娘子。唐亡是必然,但因你答应我的条件,唐室还能多撑二十余年,你为在世的亲人挣得了颐养天年的命数。”
李勰闻言,突然咳得厉害,乌岚忙替他拍背顺气,听他说:“弟子对此并无疑问。弟子想问岭南行,卫习左、胡阿藏,可都是师父的安排?从十七年前开始?”
“不错,不过此事并非始于十七年前,至于具体始于何时,连我也不甚清楚。”
“师父前次预言只到岭南,乌娘子将下南海,请师父预测吉凶。”
“我的使命是为确保你成为乌娘子的助力,乌娘子的命数,我无法参透。”金乌道。
“你是神兽,明明能穿越时间,预知后事。”乌岚接话道。说出这句,乌岚余光察觉到李勰脸色一变,他还不知道师父是一只金乌。
“乌娘子此言差矣,并非所有神兽都能穿越时间。即便是我之一族,恰好能窥破时间奥秘,乌娘子神力却远胜于我,你出现后的每一桩事,都不在我预料中。”金乌和乌岚说话明显多了几分恭敬。“今日这次来访,就全在我意料之外。”
“李勰在我的世界认识一些人,不是您介绍的?”
“乌娘子高估我的本领了,在你生活的时代,若论资排辈,我与他们只能算是同辈。”金乌道。
“我的世界也有像你一样的上古神兽?”
“笼统地说,都是上古神兽的后代,继承了些神脉而已。”
“它们在哪?”
“我不清楚。”金乌道,“天地混沌未开时,四野并不分明,乌娘子认为的时间、空间皆不存在,万物俱在混沌里,所谓上古神兽,便是混沌里的存在。天地开辟后,时空分割出万物,维度出现,按说混沌里的生命该归属于同一时空,事实并非如此。时空,只能定义时空产生之后的生物,混沌里的存在,无形无相,不能单纯以时空维度来定义。”
“高维生物?”乌岚道。
“以乌娘子现在的见识,不妨先这样理解。”金乌道,“好比你看我,有一个具体的形貌。然而我的先祖自混沌出来时,并没有形状,是空间将之界定出了形貌,继而被后世命名。时间流转,先祖与同族交合,繁衍出后代,我只是其中之一。至于其他族类,它们的先祖被空间定义成何种形态,在时间维度,它们的神脉是否又得到延续,身在何处,我一概不知。”
“所以……你也看不出我是什么?”
“乌娘子的身世,只能自行求解。”
“既然你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帮我?”
“与其说是帮你,不如说是帮你体内神脉。”金乌道,“虽然它尚未成形,以其强大势能来看,极可能是混沌里出来的初代神脉。初代神脉与其他神脉又不同,它能通万物之灵,足够召唤其他神兽。乌娘子想必已经见过不少神兽,从它们对你的态度上,应该有些判断。”
“初代神脉不是神兽的后代?”
“初代神脉是神兽始祖,在时间线上,乌娘子体内神脉的存在比我长,因此,即便是我,也不能窥见你的命程。”
“可我是人类,刚过二十五岁,”乌岚疑道,“我有爸妈,还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怎么会是初代神脉?”
“此种情况很好解释,”金乌道,“是初代神脉跨越时空,去到了乌娘子的世界。”
乌岚不再接话,和金乌的这番沟通很流畅,它算知无不言。她暂时已经没有疑问,只是需要时间消化大量爆炸性信息。“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她问李勰。
李勰端正身体,目光转向静室上空。“弟子感谢师父十七年的教——”
“都是为了乌娘子体内神脉,不必挂怀于心。”金乌道,“你我虽以师徒相称,我毕竟不是人类,对你并无人类情感。教导你这些年,待你严厉时候颇多。你生在皇室,身份高贵,我总教你为乌娘子、为唐王朝而活,你大约很不甘心。须知世间万物,大都摆脱不了为他者所用的命运。你若生来是棵树,多半要被砍作木材,是株草,会被牛羊所食,哪怕是朵云、是阵风,也逃不脱被人所用……放下执念,做好眼前事。”
“弟子受教。”
“今日打你打重了些,但因关切你,乌娘子体内神脉意外冲破阻滞。”金乌道,“你虽肉身受苦,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李勰突然避开乌岚的方向,一口鲜血喷出。乌岚伸手想去扶他,却明显感觉到他的抗拒。很显然,他不想要她的同情。
“您可以到此为止吗?”乌岚忍不住对金乌道,“他是人,不是风云草木,您没有人类情感,他有。”
“人不比风云草木高贵。”即便李勰伤重,金乌的语气仍旧毫无波澜。“至多百年,人会死,风云草木比人命长。”
“你是对的,但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我现在只想阻止你,如果语言沟通没用,我不介意使用暴力。”乌岚回之以同样的冷漠。
金乌发出古怪笑声,随后,它说:“想是为了不让乌娘子担心,李勰强行屏气受刑,气流挤压胸腔,伤势急需救治。”
“你会救他?”
“自然。”金乌道,“不过,乌娘子需要先离开。”
“我想留下。”
“乌娘子是人,比我懂人类情感,为何不懂,李勰不希望你留下。”
乌岚确实不懂,金乌没给她询问李勰本人的时间,话音才落,它就把她送离了静室。离开前,乌岚只记得余光里李勰的样子,肩背侧着,身子微微打着抖,他用右手按着胸口,没有再看过她。更令乌岚不解的是,为什么受伤的是他,她自己的心口也隐隐作痛。
第48章 登州(4-5)
4、
回到渔船,地上手电照得渔船内一片空寂,乌岚起身四顾,不见李勰身影,他的大衣留在地上。
李勰在那个世界因为受杖责而伤重的事情终于有了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