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某种程度上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常菁为了她有更多时间学习,会替她洗衣服,电影是前一个星期看的,段垚身上的钱没带够,她付了钱,票也留在了她的口袋里,往常乔希都会及时丢掉,但那一次她忘了。
等想起来为时已晚。
前脚乔希背起书包,后脚常菁就问她要去哪里。
乔希并未察觉母亲的异常,像往常一样用和同学一起自习糊弄,可话音未落,常菁便爆发了。她掏出口袋里被她捏得皱巴巴的电影票,扔在乔希面前,怒容满面地质问乔希,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为什么辅导班的老师说你翘了课,你是和谁去看电影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
那是乔希第一次面对如此暴戾的常菁,害怕得说不出话,只能强忍泪水保持沉默,而常菁的怒火并没有因此熄灭,反而更加剧烈,问乔希在哪里认识的人,是不是学校里的同学,说要找对方的家长,还要去学校里找人。
常菁甚至认为段垚是不学无术的混混,因为成绩好的大概率看不上她。
那天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其实并不是一个出门的好日子,常菁失望的眼神和尖锐的嗓音让乔希猛然意识到她和段垚的不同,段垚是生于沟壑的鲲鹏,会飞去遥远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山河,而她只是山头一粒芥子,在一方天地生存,按照别人的期望活下去。
事情的最后,乔希自作主张地切断了和段垚的联系。
她不想常菁顺藤摸瓜找出段垚,去打扰他的家人,影响高材生的平静生活,何况段垚的生活已经够苦了,自己都没钱,还要在她身上费劲,还想让乔希和他一起考北京。但乔希怎么可能考得上呢。
段垚想的未来,是乔希早就放弃的可能。
而段垚最终也成为了她所放弃的人。
从那往后,她再没有去过麦当劳,甚至快餐店都不去了,连去辅导班的那条路都很少走,只是为了不碰上段垚,即便她无数次看到了他。
兴许段垚说得对,她是挺没有心的。
他们在这里呆了太久,护士过来催,被两人之间的氛围吓到了。
“段医生,三号床的病人找你。”
“知道了。”
段垚垂眼看乔希,乔希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辞,她听见他冷硬地说道:“这两天没怎么在医院看见你,你的手伤需要继续养,要是想养好,劝你别再去搬东西。”
“还有,你妹妹软组织的挫伤可能比骨折还难养,最近不要有剧烈运动,我看好像是你家那个远房舅舅把人接走了,全麻后虽然容易说胡话,但通常是潜意识里的真心话,你注意一下。”
乔希怔住了,抬眼却只见段垚转身离去的背影。
夕阳已西落,玻璃做的高楼妄图锁住光,将它们关进钢筋围墙中,最终被如火一般被余晖灼烧,乔希走出医院,心中思考段垚最后那句话的含义,回忆乔知淼说过的胡话。
可乔知淼说的话太多了,段垚是指哪一句,她不敢确定。
走到车站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
“你是乔知淼的朋友吧。”
岑初一惊讶地站起来:“乔希姐好。”
乔希问她怎么在这里。今天乔知淼出院的时间早,岑初一来不及赶来探望,打算等乔知淼回家了再买习题去慰问。岑初一回答乔希说自己刚好在这附近做调研,现在准备回学校,叫了车还没到。
乔希闻言点点头,两人又聊了客气地聊了几句,乔希说乔知淼回学校边上的公寓去了,让岑初一有空的话多去看看她,怕乔知淼一个人会有不方便。岑初一心里有些惊讶,她以为乔希和乔知淼关系很差。
乔希没注意岑初一的神情,她有些心不在焉,看车到了便准备离开。
这时候她被喊住了。
“乔希姐!”岑初一似乎有些犹豫,还最终还是说,“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
另一边,乔知淼吃了一顿寡然无味的晚餐,准备洗头。
乔知淼的头发自受伤到现在都没清洗过,刚刚被周柏言一揉,暗藏的污垢争相跑出,她原本想找一家理发店,但瞥见自己受伤的手,又改了主意。
浴室里,乔知淼一面歪着头看着洗发水的成分表,一面向技师提出要求。
“重一点。”
“这块有点痒,帮我抓几下。”
“周柏言,你技术好差。”
周柏言停下动作:“要技术好的就去理发店。”
乔知淼迅速安静下来,好不容易可以名正言顺使唤周柏言,她可不能糟蹋了。周柏言重新开始揉搓泡沫,可没过一会儿,乔知淼又按捺不住地发问:“周柏言,我考考你,你知道为什么要先用洗发水再用护发素吗?给你点提示,和氢离子浓度有关。”
“……”周柏言冷酷道,“我只知道你再说话,泡沫就要流到你嘴里了。”
乔知淼连忙闭嘴不敢张开了。
周柏言只替自己洗过头,还是第一次帮别人洗,虽然已经很小心,但长头发比想象中难控制,乔知淼几乎整张脸都沾上了泡沫,基本达到头脸清洁一步到位。
等把泡沫冲干净,乔知淼是清爽了,周柏言已经满头大汗。
他让乔知淼坐在沙发上,他帮她吹头发,但乔知淼不喜欢吹头发,平常自然风干居多,是以没多久便坐不住,但屁股一挪动,又被压着肩膀按了下去。
脑后传来周柏言的声音:“不要乱动,好好吹完再回房间,不差这几分钟。”
乔知淼缩了缩脖子,妥协了。
暖风呼呼地吹,周柏言的手指从发丝中一遍又一遍拂过。
乔知淼身上的衣服宽松,被风吹得时不时鼓起,露出大半个白墙似的后背,她微微低着头,周柏言能看见她的纤细后颈,椎骨微凸,像竹子一样,又被错乱的发丝遮挡。周柏言情不自禁俯下身。
乔知淼觉得后颈突然一痒,下意识抬手摸去,摸到的却是周柏言的脸。
周柏言看着茫然望来的乔知淼,朝她笑了笑。
等头发彻底吹干,又迎来了新的问题。
“我洗澡怎么办?”
“拿个东西把手臂包起来再去洗。”
“我自己洗吗?”
周柏言看她一眼:“不然呢。”
“我都受伤了,不能你帮我吗?”乔知淼说。
“……乔知淼,你行行好,饶了我吧。”周柏言无奈求饶。
和乔知淼比起来,他才是黄花闺女,乔知淼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五一那几天,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周柏言晨起的生理反应根本避无可避,乔知淼好奇心强,周柏言被折腾得够呛,那时候他还能报复性地给予乔知淼一点惩罚——或许乔知淼认为是奖励——可现在乔知淼的情况,周柏言还没变态到对一个受伤的人做些什么。
最后乔知淼用大号的塑料袋将手臂包得严严实实,自己进去洗漱。
等洗漱完,乔知淼又困了。
最近乔知淼尤为嗜睡,但发呆的毛病似乎好了一些,几乎没出现长时间走神的情况,关心则乱,周柏言觉得自己应当是想多了,乔知淼可能只是大脑比别人活跃,所以才容易陷入自己的思考,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他将床理好给乔知淼,他是决计不和她一起了,一方面保护乔知淼,另一方面保护自己,遂又将之前买的折叠床拿了出来放在房间一角。
但从刚刚开始,乔知淼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乔知淼没有接听的意思,在默认铃声第三遍响起的时候将手机改成了静音模式,放在床头柜上,但来电依旧没有停止,周柏言瞥了一眼,看到来电人是乔希。
周柏言又出现那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乔希给他来了电话的时候达到顶峰。
周柏言本以为乔希是想通过他联系乔知淼,但事情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乔知淼在你边上吗?”乔希的语气有些古怪。
周柏言还未将把乔知淼接过来这件事和常菁他们说,但他不认为这件事需要隐瞒,于是“嗯”了一声,这时候,乔知淼看到房间里的折叠床,忽然问了一声:“周柏言,你不和我一起睡了吗?”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而后声音响起。
“周柏言,我要和你谈一谈。”乔希的嗓音淬了冰,“不要让乔知淼知道。”
第55章
周柏言对这场谈话持有消极态度,倒不是因为乔知淼那句话似乎被乔希听见了,毕竟这件事情其实很容易就能圆上,可怖的是乔希的态度。
周柏言和乔希几乎没有私联过,从前他们知道父母有撮合的意思,但他们没有这种意向,为避嫌也避免尴尬,两个人见面都很少说话,这么多年说过的话还没乔知淼一周发来的消息多,不过乔希比乔知淼可圆滑多了,尽管年纪相仿,不论如何也都礼貌地喊他一声小舅舅。
但这一次乔希却直接喊他大名。
周柏言有一种兵临城下大厦将倾的不安。
他和乔希约在一家咖啡厅,一人桌前一杯咖啡,都是老板倾力推荐,由咖啡师用进口咖啡豆精心手冲而成,但似乎没人对味道感到好奇,液面始终平静,杯口徐徐冒出的热气也逐渐归于寂静。
最后是周柏言先开口,问乔希是有什么事情。
“只有我们两个,我也就不这么客气了。”乔希盯着他说,“其实我本来没打算联系你的,但乔知淼一直不接我电话,我还怕她一个人遇上了什么事请,原来边上还有你。”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乔知淼那里?”
周柏言的食指在腿上敲了敲,心平气和道:“不是,是我怕她一个人起居不方便,把她接到我那里了,她精神不好,昨天挺早就累了,我理了房间让她先休息。原本打算这两天知会你们一声,既然你问起来了,刚好帮我和你母亲说一声,让她不用担心。”
一番话滴水不漏,乔希笑了一下:“是吗?那还得谢谢你了。”
仿佛有无形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漫。
周柏言垂下眼,端起了咖啡:“你想说什么,不用绕弯了,有话直说吧。”
乔希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却是周柏言没有设想的话题。
“你大学谈恋爱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谈?”
“没有为什么,没心思,也没遇上喜欢的。”
“那你身边有人谈恋爱吗?”
几乎是审问的模式,周柏言感到不适,但还是回答“有,挺多的”。
可下一句话,乔希的嗓音却带上了颤抖,仿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那你知道你身边的人谈恋爱的时候,乔知淼才多大吗!”
周柏言手上的咖啡晃了晃,面对乔希的质问,脸上已没有了表情。
就在几个月前,乔希也问过他相似的问题,那一次他什么都没回答,但这一次,他不用思考便轻声回答:“十岁。”仿佛他已经于某个时刻在心中在纸上反反复复计算验算过数次,才得出这个不可辩驳的答案。
乔希咬着牙,拳头捏紧到关节发白。
来之前她还心存侥幸,出于两家的情谊和对周柏言人品的信任,尽可能避免自己往这一方面想,认为事情可能还有误会,可事到如今,怎么自我宽慰都是徒劳,周柏言的反应告诉了她答案。
昨天岑初一喊住她,起初只是聊乔知淼在学校的情况,但岑初一主动提了周柏言,她大抵心有顾忌,并没有说很多,只说周柏言经常来学校找乔知淼,而后又提到了乔知淼全麻不不清醒时向周柏言索吻的事情。
乔希的思维在做题上是不够,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切脉络都理清了,她察觉到的所有怪异与微妙之处都有了解释,这个家中长辈都称赞有加的男人,背着所有人,和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女,也就是她的妹妹,有了超出亲情以外的关系。
咖啡厅里抒情音乐不停,窗外夏季的热浪涛涛,他们这一隅却愈发冰冷。
乔希咬牙问:“周柏言,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周柏言沉默片刻,说:“知道。”
“知道?”乔希怒极反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周柏言:“你知道乔知淼小时候溺水过吗?”
周柏言看她一眼,乔希诧异道:“你知道?”
随后乔希在打量周柏言俩眼后,又用一种极其怪异的语气说道:“不,你不知道。乔知淼自己和你说过自己溺过水?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差一点没命了,在 icu 抢救了很久才救回来。”
周柏言的心重重地往下沉。
乔希看着似乎还镇定的周柏言,冷笑道:“周柏言,我们是在乔知淼九岁那年才搬到你们家边上的,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搬家,你想过乔知淼九岁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吗?你想过我爸妈为什么这么宠乔知淼,怎么都不肯她学化学吗?”
然后他听见乔希说:“因为乔知淼脑子有病!”
周柏言脑袋嗡了一声,好像有根箭突然穿了过去。
读书的时候,乔希最喜欢发呆,她曾经觉得发呆是正常的事,直到乔知淼出事。
她最后悔的就是那天没有看住乔知淼。
乔知淼小时候有假性近视,常菁要求她每天都要有户外活动,会带乔知淼去边上玩,但那阵子她公司有重要业务脱不开身,乔阵也出差了,便让乔希带乔知淼出去走一走,可乔希根本不想和乔知淼呆在一块儿,到了公园就让乔知淼自己去玩。
等乔希意识到乔知淼消失在视野里太久的时候,已经迟了。
乔知淼被人从湖里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如果不是在场的群众轮流心肺复苏,乔知淼根本撑不到去医院。
“你没发现她经常走神吗?医生说是因为脑缺氧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大脑发育受到影响,导致反应迟钝以及注意力难以集中的后遗症。”乔希语气低沉,难掩苦涩和后悔。
常菁带乔知淼找了很多医生,做了许多治疗,乔知淼恢复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好,一个人生活也没有问题,所以他们才敢放心把乔知淼放在周家,放心她继续去上学。前提是她接触不到什么危险的东西。
偏偏乔知淼喜欢化学,还喜欢做实验。
别人在实验室出事的几率是 1%,那乔知淼至少有 5%。
乔知淼和别人不一样,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她会在马路中央发呆,她会在爬山的时候发呆,甚至别人骂她的时候她都能走神,她可能在任何不合适宜的场合和时刻神游,在原地一站站五分钟,但她自己却毫无觉察,只觉得自己在专注地思考,专注地做另一件事。
乔知淼自己有一个世界,外人进不去。
周柏言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她……很聪明。”
“那是她足够努力。她觉得别人笨是应该的,没有人比她更努力。”
别人在玩,乔知淼在看书,因为难以集中注意力,难以摄入知识,所以必须反复地看,反复地温习,别人看一遍,她看五遍,别人看五遍,她看二十遍。乔知淼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她的生活除了能锻炼她注意力的拼图,就是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