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大雨连续下了几日,潮湿阴冷的寒气顺着窗缝吹进来。
书案前的烛火微微摇曳,萧琅捏着手中披红的笔,掩面轻轻咳了几声。
随即,一件厚重的氅衣盖在了他肩头。
萧琅侧首看过去,见萧珩正站在自己身后。
萧珩头上刚敷了药,脸上脖颈上还有手上都是被树枝划伤的痕迹。
萧琅朝他疲惫的笑了一下:“醒了?”
萧珩点点头,神情有些犹豫:“皇兄,我睡了多久?”
“有两日了,”萧琅道:“你怎么回事儿?出去上个香,怎么还能从山顶跌下来?”
萧珩抿了抿嘴,只道:“出了些意外。”
萧琅拍了拍他的手,露出一抹笑,“没事就好。”
“宫人同我说,皇兄在这里看这些奏疏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国事虽重要,但皇兄的身体才更为要紧。”
萧琅叹了口气,看向书案前摆放着的厚重奏疏。
“近来朝中事务繁忙,各地灾害频发,皇兄的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言语间,夹在书册里的小信掉落出来。
萧珩随手捡起,放在太子身边。
萧琅在看见那封信的模样时,眸光顿了顿。
这信做的十分隐蔽,还夹在书册里。
信封折叠的又小,一时间的确是很难发现。
什么人会弄这样一封小信送到他面前?
他修长的手指拆着叠得繁琐的信件,快速浏览着。
此时暴雨已停,乌云消散开来,露出一点稀薄的月色来,映照着萧琅的脸色越发苍白。
萧珩看见自己皇兄看信后脸色突然变了,忙追问道:“皇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琅的喉头微微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这封做的极为隐蔽的信,是他派出去打探民间消息的暗卫送回来的。
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黄河两岸的百姓被巨额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
甚至有些人家里已经达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舍不得吃自己的孩子,就同邻居换着吃。
萧琅握着那封信,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信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无声的质问着他,苍生疾苦,君主无为。
一夜未眠,直到此时疲乏才终于从他的骨子里渗透出来。
萧琅觉得胸中气血翻滚,他强撑着稳住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一语未发的萧珩轻轻的推了他一下,“不早了皇兄先休息,这些事明日再说吧。”
见萧琅未动,萧珩又道:“皇兄,都察院的人已经在暗中调查证据,皇...父皇的决定有道理,他叫你在东宫反思,就是怕你此时再有动作,打草惊蛇。”
萧珩正欲搀扶着他起身,却发现萧琅的身体紧紧的绷着,犹如一块僵硬的石板。
他费力地推着他往前走,尚未行几步,萧琅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
萧珩吓了一跳,一把揽过他:“皇兄你没事吧?我叫太医过来...”
似有一口气悬在他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头晕恶心十分难受。
多年来未曾再感受过的体虚乏力感,像是在这一刻又都冒了出来。
这几年,他按着医嘱用药调养身体。
看着像是有所好转,但实际上,萧琅很清楚无论什么药,都阻挡不了他这个身体内在的的江河日下。
尤其是这段时间,就仿佛欠下的病痛,都一股脑的又找上了他。
萧琅攥着手中的信,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凭他这样的身体,还能来得及整治完朝中这一群蛀虫,看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的时候吗?
萧珩牵住了他冰冷的指尖,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语气里是难得的焦急:“我去叫宫人给皇兄端药过来。”
萧琅扶额,没有说话,由着他扶着自己朝寝殿走去。
次日一早,御书房内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划破平静的天空。
太子萧琅摘了冠,身着素衣跪在门前,腰板笔直眼中满是坚毅。
十几名内侍依次在他身后跪了一地,低着头,噤若寒蝉。
御书房内笔墨纸砚散落到各地,精美地瓷器化成了残渣。
高公公跪在皇帝面前,瑟瑟地发着抖。
天子喜怒无常,本是一件寻常事,但是发着这样大的火还是头一次。
光承帝将萧琅写的奏疏扔到地上,怒不可遏。
他在看了那封信之后,围着御书房内徘徊了许久都未能平复胸中的怒火。
那信中洋洋洒洒的写了五千字檄文,来指责他这个帝王的为君之昏,和为政之失。
这可以说是光承帝此生看过最辛辣最刻薄的奏疏,然而这封奏疏,却来源于他的长子萧琅。
奏疏中最后一句,赫然写着: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全天下的人,认为你这个帝王存在过失已经太久了。
光承帝怒火中烧,他在位十九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无论是臣子还是他的孩子。
光承帝的震怒不言而喻,他怒吼道:“把萧琅给朕带过来,把他给朕带过来!”
高公公头磕在地面上,颤抖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在门外跪着了。”
闻言,光承帝一怔,抬头望向前院见萧琅的确在院中跪地笔直。
他又将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奏疏捡起来,看了看。
此时,他神志恢复了大半。
看着上面的字字句句,他不得不承认,这满天下也就只有他的长子萧琅敢如此去指责他。
可他在为这些年,开通河道,治理江南水患,处理国事从无一日停歇。
虽不能同历史上的那些盛世明君相比较,但也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何至于被储君,被自己的儿子如此指责?
光承帝将那封信在手中攥了许久,没有再说话。
他们萧家是马背上夺来的天下,他不明白怎么会生出萧琅这样张口仁爱,闭口仁德的子嗣来。
高公公抬起头虽是不敢直视着光承帝,但还是颤抖的问道:“陛下,太子殿下那边儿……”
光承帝道:“他喜欢跪就叫他跪着!”
“自小他体弱多病,这些年无论他如何忤逆于朕,朕都不忍责罚于他,如今更是纵得他无法无天,竟叫他指责起他老子的不是。既如此,那就让他跪着好好反省一下,为人臣子,该当如何同主君说话,为人子又如何同自己父亲说话!”
高公公满面愁容,他扭头看了看外面阴郁着的天,似有暴雨将至。
“可是陛下,奴婢瞧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若是淋了雨……”
光承帝拂袖,“淋了雨又如何!朕当年御驾亲征,连流血都不怕,一国之储君还能怕淋雨不成?”
高公公见状,不再多言默默的退了出去。
天空中几道闪电划过布满阴云的苍穹,雷声轰轰而至。
身边有内侍上前小声道:“干爹这可怎么办?太子殿下一贯体弱,若是跪出什么事儿了,皇后娘娘那边儿咱们不好交代呀!”
高公公摇了摇头,“哎哟,陛下心意已定旁人劝说无用,这太子也是,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出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陛下!”
高公公咂了咂嘴,又道:“那奏疏写得,连我都看不下去眼……”
萧琅一身素衣,跪在御书房门前。
狂风伴着暴雨如约而至,他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可脊背挺的那样笔直。
雨水顺着他头顶滑落,在高挺的鼻梁上蜿蜒而下。
他嘴唇冻得乌青,整个人面色也是极为苍白。
萧珩撑着伞,自远处飞奔而来。
他脱下自己的衣袍。将皇兄遮盖住,撑着伞想要将头顶的暴雨隔绝开。
可萧琅却大力的推了他一把,不许他靠近来。
萧珩跪在他身侧,焦急道:“皇兄,不能再跪了,我们去同父皇认个错!不能再跪了,皇兄!”
萧琅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的皮肤愈发苍白,目光满是坚决。
他朝御书房门前叩首,朗声道:“还望陛下体恤民生疾苦,尽早处置罪魁祸首!”
他一句接着一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知喊了多久,萧琅捂着胸口重重地咳了几下,这段时间一直卡在他胸口的那口气像是被咳了出来,萧琅展开手心,发觉那不是一口气,而是一团污血。
他自小有一种病,身上若是有哪里划破后,就会流血不止,需立即诊治。
这血从他口中咳出来后,源源不断地鲜血顺着他口鼻流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白净的里衣上。
萧珩被他推得倒在地上,他惊恐地撑着湿滑的地面后退了两步,随即越过层层侍卫的阻拦,朝御书房前奔去。
他跪在御书房的石阶前,不停地磕着头。
“求父皇开恩,皇兄体弱经不起这般责罚,儿臣愿替皇兄受罚,求父皇开恩啊!”
御书房内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萧珩不肯放弃,不停的磕着头,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里,看着甚是吓人。
高公公眉头微皱,眼神示意身边的几个侍卫上前将他拉起来。
萧珩挣扎着不肯走,他此生只求过他这个皇帝父亲两次,一次因为他阿娘,一次为他皇兄。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皇兄。
身后,内侍的惊呼声传来。
萧珩猛地回头,看见倒在血污里的皇兄萧琅。
他双眼充血,再也不顾任何阻拦,背起皇兄朝坤宁宫的方向跑过去。
天空中惊雷阵阵,坤宁宫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太医跪了一地。
王皇后的泪已经流干了,仰仗女官搀扶着放能站起身。
太子萧琅躺在床上,胸前的衣衫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浸染。
他目光越过面前跪着的众人,看向萧珩,无力地伸出一只手。
众目睽睽之下,萧珩走上前,附耳听他气若游丝地挣扎着说了几句话。
在萧珩惊讶地目光中,萧琅侧首看向王皇后,疲惫地笑了一下,“母后……儿臣…不孝,今后……还望您珍重。”
王皇后似是再也忍不住,汹涌的眼泪夺眶而出。
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坤宁宫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中走出,萧珩提着剑,双目猩红。
惊雷滚过层层宫阙,震得屋瓦颤动。
他在倾盆暴雨中一步一步地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
他要杀了萧鉴晟!
第70章
连绵数日的大雨, 京城终于迎来了放晴的一日。
晨光微熹,城外的空气带着青草的芳香,许明舒同家人一起, 目送着许侯爷骑马启程奔赴沿海交战地。
宫中在操办着太子萧琅的后事, 许明舒跟随着姑母宸贵妃一同入宫送了他最后一程。
自己的婚服没穿多久,又换上了一身丧服。
在一众压抑的哭声中, 许明舒看见一向温和端庄的王皇后眼神空洞的站在那儿, 面如死灰。
上一世,也是在太子萧琅病逝后, 王皇后同光承帝大闹了一场,自此独居坤宁宫中闭门不出,将打理后宫之事交给宸贵妃, 不问世事。
当时四皇子萧瑜和抚养在宸贵妃膝下的萧珩成了储君之位的备选者, 萧瑜势在必得, 步步紧逼。
萧珩则也是稳步向前行,二人斗了几年,萧珩方才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取得了胜利。
更是在他入主东宫,代行监国重任时, 大刀阔斧整治户部。
萧瑜外祖父被锦衣卫抄家, 全家上下死的死, 流放的流放。
成佳公主被送往邻国和亲, 萧瑜自此一蹶不振, 刘贵妃受到刺激吓得精神失常。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萧珩此人将睚眦必报体现的淋漓尽致。
许明舒以为, 这一世太子身体康健, 有他在会约束萧珩,安心做一个臣子。
他们二人一文一武, 一柔一刚,恰好可互补。
上一世,后宫嫔妃的那些惨淡的后半生也不会再发生。
如今看来,许多事又开始悄无声息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发展。
许明舒侧首看了看身边的姑母宸贵妃,幸好,她姑母已经对萧珩心有防备,也在这几年的生活中逐渐看清皇帝的真面目。
留在宫里陪伴宸贵妃几日后,许明舒便回到府中休息。
宫中规矩繁琐,这几天各种场合跪地的次数多,时间又长,早就累的她浑身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