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是沈大当家。”老牛对着霍青,面色激动,“沈啊,沈!一家人!”
“沈”的字音咬得格外重,充满了暗示。
说着,老牛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度,几乎是喊了出来:“霍青,这是你沈叔啊!”
“霍青,这是你沈叔,我们找了十八年的。”老牛转向沈大当家,先前只是一晃眼,这时才有机会细细打量。
沈大当家站在两人面前,看看老牛,再看看霍青,眼中水花闪烁,嘴唇蠕动着想要说话,却一时没有说出来,双拳死死地握紧,高大的身躯竟有点摇晃不稳。
他的面色有点发白,额头几条皱纹,头发在刚刚的打斗中已经散乱,在风中微微飘起。
饶是老牛一向大大咧咧,此时故人相见,面目全非,也不由得眼眶通红,几欲流泪。
分别时还是少年英雄,英姿勃发,再见时脸上已平添风霜。
“霍?你姓霍?”沈大当家面向霍青,艰难地问道,声音如同被沙石磨砺过,粗粝嘶哑。
霍青低声答道:“是。”
“霍少爷!”老全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双手向霍青的右臂抓去。
武者的条件反射,霍青身形微动,就要闪开,蓦然对上一双眼。
眼中盛满浓重的悲哀,有如实质,压住了霍青的动作,让他被这人抓住了手臂。
“霍少爷!”老全的眼睛在霍青脸上急切地逡巡,“像!真像!像你太奶奶。”
霍将军的母亲去世得早,青州众人都未见过,老全十三岁时就跟着霍将军了,倒是见过几次。
老全想过霍少爷像他爹,或是像他娘,可万万没想到,霍少爷和他太奶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以致他一见之下就认了出来。
这边几人相认,那边土匪和士兵各自站在一起,阵营分明,面面相对。
等几人情绪稍稍平静,一个青州兵喊道:“牛娃,你带来的是些什么人?你怎么还带着人来打我们了?”
别说,这些人还当真厉害,那手中拿着的刀枪真是锋利,自己这边的刀剑一碰上就被折了。
老牛瞪着眼:“我是来打土匪的,哪知道你们当起了土匪。”
易统领蹭过来:“牛师父,现在怎么办?还打吗?”
“还打什么!”老牛没好气道,“你派人把老张叫来,让受伤的都去治伤。”
看了一眼那边的伤兵,身上血肉模糊,又看看这边的几个土匪,嗬,还都是老熟人,手脚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浸入地中。
老牛摇头叹气,简直痛心疾首,这次可真是做了赔本生意,自己人打着了自己人,还要拿出一笔费用来买药治伤。
可是到底老天眷顾,虽然阴差阳错打了一场,却没有身亡的,伤着的也都不重,养养就好了。
呀呸!老天瞎了眼,才不会眷顾他们呢,是二公子这位神仙保佑,他们才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亡损失。
“快去,让老张上山来,其他的人还是守着雁山。”老牛催促着。
易统领答应着去了。
土匪们按捺不住好奇,纷纷开口询问。
“牛娃,这都是你的兵?”
“牛娃,你这些年在哪儿呢?”
“牛娃,崔……和你在一起吗?”
听着这一声声久违的“牛娃”,老牛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尴尬,悄悄瞄一眼霍青和郑远锦,又听见士兵堆里有人偷笑出声,板起了脸:“别叫我牛娃,我现在是老牛!”
众土匪哈哈笑起来。
让士兵们就地休整,包裹伤口,老牛拉着霍青和郑远锦,随着沈大当家进了风云寨,坐下说话。
十八年的别后情形,可要好好地说一说。
这边众人欢乐团聚,气氛一片温馨和美,那边在官道上,崔先生已经和玉狐公子相遇,故人对面不相识,崔先生眼露杀机,手持梅花袖箭,对准了玉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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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八日丑时,郑远钧送走士兵,又回到自己屋里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打沈土匪她不担心,有投石机,有宝刀宝剑和神臂弓,还有霍青和她三弟两个武功绝高之人带队,若是还拿不下雁山,那可真是奇事了。
她是激动得睡不着。
拿下整个雁山,她的地盘就大了,招兵买马,存粮存物都有了充裕的余地,有了这块根据地,外面就是天翻地覆她都不怕。
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山里。
若是中原待不住,还是要按照原计划,造船,出海,寻找新的安居之地。
天下之大,哪儿不可以安家呢?
也不知道这海外的地形,和她上辈子的是不是一样。
想来想去,郑远钧越发没了睡意,睁着眼睛等天亮。
终于等到窗外蒙蒙发白,郑远钧一骨碌爬起来,穿戴好出来,两个亲卫已经等着了,三人一起先去厨房吃饭。
走到厨房,崔先生也来了,精神焕发,明显睡眠充足。
“二公子,睡得可好?”崔先生笑问。
顶着两只黑眼圈的郑远钧:“……”
吃过早餐,四人出发,曹刚驾车,崔先生、郑远钧和杜明坐在车内。
马车上了官道,道路宽阔平整,按照马车的行驶速度,到达雁山时,战争应该刚刚结束。
正好,郑远钧心中计划着,等她到了后就可以安排后续事宜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风,暖暖的阳光,郑远钧挑起窗帘,向外张望,正巧看见一侧的小路上行来一辆马车,插入官道,和他们并排而行。
杜明也看到了,轻轻“咦”了一声,告诉郑远钧:“二公子,是那位老朱。”
崔先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霍地张开眼,眸中闪过几道光亮。
他怀疑,雁山上抢夺神臂弓的两个人,老朱就是其中的一个。
外面曹刚和老朱同时发现了对方,慢慢地把马车停在路边,几人都从马车中出来打招呼。
郑远钧刚下马车,就看见了玉狐公子也从马车上下来。
这可是她的合伙人,郑远钧笑得十分热情:“赵公子,真巧。”
“二公子好,前些天运了一批货到邻县,今天准备回安平县,不想就遇到了二公子,二公子这是去哪儿?”
郑远钧看不见玉狐公子的面容,却听得出他的声音中满含着善意。
“啊,我去自己的庄子。”郑远钧回道。
顺着这条路就可以到一号庄子,自己可真是有急智,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好说辞,郑远钧心中微微得意。
玉狐公子了然,二公子这是从雁山出来的。
知道二公子就是占了雁山北部的人后,他只告诉了沈大当家,现在他们这边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他和老朱,就是沈大当家了。
目光瞥向旁边站着的一个人,脸上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掩盖了原本的面容,立在那儿,姿态闲散,却又自含风骨,让人不自觉地注目。
玉狐公子只觉这站姿,这风流,格外眼熟。
察觉到玉狐公子的视线,郑远钧微笑着介绍:“这是我请的先生。”
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亲密和尊敬。
崔先生微微欠身:“赵公子。”
老朱瞪起了眼,这人行礼的动作做起来真好看,和以前的崔军师有得一比了。
玉狐公子心中突地一跳,却来不及多想,赶紧回礼:“先生。”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二公子介绍人,怎么不介绍姓的?
说了几句话,众人告别,各自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老朱挨着玉狐公子,悄悄道:“赵公子,这位先生行礼真好看。”
他说不出那种味道,只觉得好看。
玉狐公子皱着眉,疑虑重重,隐隐约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不由得停住脚步,转身回望。
那位先生一甩袖,右脚先行,左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跟着向前踏出,动作轻盈,又无比潇洒。
玉狐公子脑中轰然一响,这走路的姿态,他见过千百次。
顷刻间,从见到那位先生的各种,犹如一幅幅的画面,在玉狐公子的脑中一一滚过,让他湿了眼眶。
“崔子元!”玉狐公子脱口而出。
崔先生恍若未闻,走向马车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右手却伸入左袖内,摸着了臂上绑着的梅花袖箭。
“崔子元!”玉狐公子又叫了一声。
崔先生转身,手臂抬起,梅花袖箭对准了玉狐公子,微微笑道:“你叫谁?”
第一百三十一章
郑远钧正要上马车, 杜明在她的身后跟着,曹刚拿起了马鞭,崔先生离马车稍远, 正朝这边走过来。
郑远钧手扶住了车子,右脚抬起,就要跨上马车,忽然听得一声“崔子元”,不由愣了一下。
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不过瞬息,郑远钧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崔先生的名字, 崔子元就是崔先生。
郑远钧心中“咯噔”一下,崔先生被认出来了?
不能吧?崔先生脸上那么大一块疤, 出门都不用易容, 纵是以前朝夕相处的人对面相撞, 也是认不出来的,怎么会这么容易, 一个照面就被看破了身份?
而且玉狐公子怎么会认识崔先生的?
满心疑惑, 猛地转过身, 郑远钧抬眼望去, 只见玉狐公子站在前面十来步远, 死死地盯着崔先生的背影, 又叫出了第二声:“崔子元!”
确实是认出来了,郑远钧心中再无侥幸,脑子里急速地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在这个世界将近十八年, 郑远钧早已没了初到时的天真,她清晰地认识到, 这不是她上辈子和平法治的时代,在这里稍一不慎,就可能会丢了小命。
若是玉狐公子当真威胁到她和身边人的安全,她想,她一定能狠下心来,把这隐患消灭在最初时。
想着,郑远钧看向崔先生,发现崔先生的左臂微微抬起,右手摸进了袖中,嘴角虽然带笑,眼中却是杀机四溢。
此时郑远钧面对崔先生,离他只有五六步,把他眼中的情绪看得明明白白。
郑远钧知道,那袖子里藏了梅花袖箭,她的袖子里同样有一把。
去年她做了梅花袖箭,给身边几人都送了,她和崔先生没有武力,这袖箭一直绑在臂上,从不离身,以防万一,其他人因为嫌动起武来累赘,倒是很少带。
眼睛往两边一瞟,郑远钧放下心来。
两个亲卫已经站在了她的旁边,手握大刀,只等出鞘。
崔先生转过身,抬臂对准了玉狐公子,右手按在了梅花袖箭的开关上,含笑问道:“你叫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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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狐公子犹自没有察觉到危险,张口就要答话,老朱却是瞳孔猛缩,身子骤然绷紧。
他一手拉住玉狐公子往后,自己挡在了前面,一手抽出了腰间的大刀,紧紧地盯着崔先生抬起的手臂,如临大敌。
这动作,这姿态,他刻在了脑海里,去年在雁山上,二公子就是这样射出了六支箭,伤着了沈大当家。
若是只有他一人还不要紧,打不过他可以逃,可是现在他要护着玉狐公子,而且对方的人多,恐怕今天他们逃都逃不了。
只是玉狐公子怎么忽然就叫出了崔军师的名字呢?这些人听了崔军师的名字,怎么就对他们起了杀心呢?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马上被老朱抛开,摆在眼前最重要的是,在这几人的包围下,他带着玉狐公子怎么逃走啊?
“果然是你。”崔先生悠悠道,“雁山上抢神臂弓的人。”
郑远钧和两个亲卫愕然片刻,马上反应过来。
看老朱的神态动作,很明显是知道梅花袖箭的,而除了自己人,只有当初雁山上的两个蒙面人见识过这样暗器。
“原来是你!难怪在客来安见了我们就不对劲。”杜明嚷道。
曹刚在一旁提醒:“他还见过霍青。”
对,郑远钧想了起来,去年在安平县外,杜明和玉狐公子交接雪糖,霍青是露了面的,那时老朱就在玉狐公子的旁边。
后来霍青带队去雁山打魏土匪,老朱既然跳出来抢夺神臂弓,肯定在一侧窥视已久,认出了霍青就是那晚和杜明在一起的人。
这么说起来,她的底细,玉狐公子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知道她是打下雁山北部的人,也知道她就是这些年和他合作做生意,拿出了香皂、雪糖和蒸馏酒的人。
曹刚沉声道:“不能放他们离开。”
几人都面露赞同之色,默契地做好了打斗的准备。
玉狐公子被老朱一把拉到身后,惊讶地抬眼看过来,这边的几人虎视眈眈,正向他们围过来。
老朋友崔子元嘴角笑意寒凉,眼神冰冷。
每次策划消灭敌人时,崔子元就是这样的神态。
玉狐公子恍然而悟,这是崔子元没认出自己来,看自己叫破了他的身份,打算杀人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