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昏暗,唯有一线天光投入陋室,形成一块小小的光斑,这光斑正照在燕燕手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将地上的鲜血照得殷红惨烈。
燕燕低垂着眼,毫无生气。
可怕的血色映入烟年瞳孔之中,她忽地感到一阵晕眩,死死扶住了墙,才没有瘫坐在地。
听得响动,燕燕缓缓抬起了头。
这个动作好像已耗费了她全部的精力,她双眼空洞,全无平日的灵动自在,像失了光彩的玉,也像年少时被烟年打死的那只狐狸。
“烟年,”她费力扯起嘴角道:“你还是来了。”
“你等着,我带了药。”
“烟年……”
“都是很好的药。”
烟年去解药箱上的暗扣,可手指不听使唤,半天打不开一个锁。
“没用的。”燕燕低声道:“我的伤……”
“伤及肺腑,神仙难救。”
不知何时,指挥使走进了陋室,替烟年解开药箱的暗扣,沉郁道:“她说话不方便,便由我来告诉你,皇城正满城搜寻她,你仔细瞧瞧她的伤便知,哪怕你带来了世间最好的金创药,她也活不过今晚。”
“皇城司只抓活口。”烟年木然道:“不会是他们。”
“皇城司当然不想杀她。”指挥使淡淡道:“想杀她的,只有她自以为亲近的人。”
燕燕神色越发暗淡。
虽然躯壳尚有一口气在,但她的心怕是已万念俱灰,毫无生气了。
烟年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是他对吗,”她道:“你的未婚夫,你的梁郎。”
“元夕之日,我曾遥遥看过他一眼,那时我以为他是个登徒子,四处留意别的姑娘,如今想来,他根本就是皇城司的暗探,所以才总四下张望,对么。”
她接着道:“不,我那日不止看见过他一次,还有第二次,正巧在皇城司内,他进来抬人,我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
燕燕笑了:“烟年真厉害。”
她声音渐轻,最后几乎化为一声叹息:“那么多蛛丝马迹,我却一个都未曾发觉,想来也是我平日惫懒……咎由自取,才沦落今日下场。”
指挥使沉默一瞬,安抚道:“当局者迷,也是有的。”
烟年一动不动,神色麻木,手心伤痕累累。
不,不是的,她心想,当时自己明明已经察觉了异常,只需再稍微地留意一二,对……只要稍微在记忆里多搜寻那么几回,或许就能识破他的身份了。
可是那些日子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像个该死的家畜一样,天天只知吃睡,丢掉了所有细作的敏感,以破罐子破摔之名,欣然当一具行尸走肉。
她打叶子牌,与叶叙川置气,浪费了无数可以救燕燕的机会,才让老友今日被伤得奄奄一息,只得静静等死。
都怪她!都怪她!
自爹娘惨死后,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什么也护不住。
烟年眼中几乎滴出血来,从未如此恨过自己。
*
指挥使皱眉望了眼天色,低声提醒道:“我们待不了多久了,皇城司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我要带她走。”烟年面无表情。
“别傻了。”指挥使数落道:“烟年,你是天生干细作的苗子,就是一点不好,太意气,明明知道她伤重成这样,是活不长的,你还瞎胡闹!”
“叶叙川能请来最好的郎中。”烟年道:“万一呢,万一……”
“万一个屁!老子送走的细作比你见过的人都多,她这种伤,再好的郎中也救不了她!”
指挥使脖子上青筋暴起,第一次对烟年怒吼道:“你以为我不想救她吗?可你告诉我怎么救?聪慧绝伦的烟年娘子,你告诉我,怎么从这张天罗地网间全身而退?你有法子,明天换你来当指挥使。”
烟年方欲开口,指挥使冷笑着举起一根手指,指向了燕燕:“别提你那狗屁男人,靠男人的下场如何,这儿有现成的例子。”
最后的希望被生生摔碎,烟年身形一晃,脸色煞白。
指挥使骂道:“一个两个都是没用的东西!把老子教你们的道理全忘得一干二净,说了多少次,不准动感情,不准动感情!男人的情爱最不值钱,情投意合,你侬我侬又如何?一旦你妨碍了他们的伟业,你且看他们能狠绝到何种地步?”
“不信是吧,”见烟年不答话,指挥使狰狞道:“现在就去找叶叙川,告诉他你是北周派来的细作,去啊!”
烟年轻声道:“他已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指挥使道:“你骗他你是英国公府派去的细作,他才留你一条性命,可你是北周的细作。”
“烟年,你莫忘了,当年他家战至阖族覆灭而不得援兵,其中就是老子和当时同僚们做的手脚。”
指挥使的嗓音冷硬如钢刀,直插烟年心肺。
“懂吗?他与北周细作营有血海深仇,而你是细作营的中流砥柱,你带着燕燕求他,一旦身份败露了,不光你们两个必死无疑,全汴京细作营都要为你陪葬!”
烟年终究无言以对。
阳光从窗洞中照入,透过飘散的烟尘,柔和地洒在燕燕肩头。
她一贯温柔,直至奄奄一息时,也眉目安宁,不见丝毫怨怼。
“指挥使,您别骂烟年,她脾气一贯如此。”
“烟年,你也不必为我难过。”燕燕温声道:“这都是命呀。”
“你知道的,我从小没有家,始终孤零零一人在世上,所以格外盼望能有一知心人携手白头……这段时日,我过得很开心,哪怕他最后想杀我,我也不怪他。”
“莫要说了,”烟年喃喃道:“我会替你了结了这畜生。”
“不用的,”燕燕竟然虚弱地笑了:“来汴京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今日,做细作哪有善终的?不死在皇城司已是万幸,我不奢求更多。”
“我只可惜无法随你回北方去。”她道:“不过,回到这里倒也不错,烟年,你还记得么,来汴京的第一晚,我们住的恰是这间屋子。”
“我记得,”烟年跪下来,握住她逐渐发冷的手。
一滴泪砸在燕燕指尖。
“还记得我们当时怎么约定过的么?”燕燕安然道:“如果能活下来,就金盆洗手后,一同回家乡,如果四面楚歌,山穷水尽,就……”
“我记得。”烟年声音嘶哑。
“好,”燕燕闭上眼:“动手吧。”
*
指挥使在外镇守,眯眼望向竹篱外,时不时有皇城司卫兵经过门前,长靴踏过石板路,发出阴冷的哒哒声。
烟年走出茅草屋。
指挥使看她一眼,淡淡道:“完了?”
“是。”
她刚哭过,眼尾还红着,可伸出的手已无一丝颤抖。
“给我。”烟年道。
“这才像话。”指挥使将火折子递到她手中:“送她干干净净地走罢,这孩子命苦。”
轻烟在指尖跳动,随着烟年纤手扬起,划出优美的一道弧线,落在茅草屋上,飒沓如星。
火光顷刻燃起,吞没一切爱憎与往事。
很快皇城司的卫兵们就会发现此处,他们会在废墟里找到一具女子的尸身,尸身心口稳稳插着一把银刀,焦枯的手中捏着一枚护符,歪歪斜斜绣着平安二字。
这是烟年此生第一次杀人,杀的是她的挚友。
吸饱了酒水的茅草是最容易燃烧的东西,这座简陋的、曾收留过她们一夜的茅草屋,成了燕燕在世间最后的归宿。
天意如刀。
烟年不信神佛,她只信老天爷从不让人轻易得到想要的东西。
爱情、自由,这些美好的东西是裹了糖的毒药,到头来渴望有家的女孩被情人背叛,渴望自由的女人被囚禁他乡。
得到希望复又绝望,这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
嘈杂的救火声不绝于耳,烟年与指挥使顺着人潮走在街市上,如两枚水滴隐入江海。
“回去吧。”指挥使对烟年道:“若叶叙川找不到你,说不定他会发什么疯。”
“现在还不行。”烟年道:“我有事要办。”
指挥使警告道:“你想做什么我知道,奉劝你别犯傻。”
“放心,”烟年垂首,出神地盯着指间残留的血迹:“要犯傻我也是一人犯傻,不会连累细作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指挥使叹了一声:“我不拦你,想去就去罢。”
烟年点头:“好。”
指挥使转身离去,烟年却突然叫住了他。
她道:“大人,蒺藜和燕燕连遭横祸,间隔不过几月,天下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当然,不独是他们俩,我也险些死在了汴京。”指挥使笑了笑:“我们做细作的,最不信什么狗屁巧合。”
“我们只相信背叛。”他冷冷道。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烟年默默握紧了拳,手心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轻声问道:“是他吗。”
“你心中已有答案,不必来向我取证。”指挥使道:“杀叛徒是我的工作,我会予你一个交代。”
*
数里之外的皇城司内,梁几道坐在审讯牢房的石椅上,心如浸泡在黄连中,苦透苦透。
面对着两个上级,他不住道:“我真的只是失手了罢了!”
“失手?”上级冷笑一声:“这么轻轻一失手,就把人放跑了,你丢不丢人!”
“大人,你要信我!”梁几道沮丧道:“她想伺机逃跑,给我用了软筋的药物,我匆忙之下,还给她补上了一刀,让她跑也跑不远,不如让兄弟们再搜上一搜,还能在她死前从她嘴里抠出点有用的东西。”
上级长袖一振,呵斥道:“晚了!她为了不活着落到我们手里,躲到了隐秘处,一把火烧死了自己。”
梁几道脑子里“轰”一声,把他炸得头晕眼花。
他梦游般道:“就这么死了?”
“都是你的过错!”上级气得要命,指着他道:“对方不过一弱质女流,你连她都摆不平,当真不堪大用!”
梁几道咬牙。
他也算辛苦了好几月,又是出卖色相,又是小意温柔,眼看一个大功到手,却如煮熟的鸭子般飞了。
“还不知如何与英国公府交代,”上级道:“当初派你前去,便是因为此女高低也算个勋爵,没有证据在手,不好贸然抓来审问,如今死无对证,这桩捉拿细作的功劳,算是彻底黄了。”
“那可怎办。”
“怎么办?先滚回家去,”上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公府问起来,就说你全然不知情,没有证据,他们奈何不得你。”
*
被皇城司扫地出门,梁几道顶着夜色,灰溜溜地回家。
今日他趁着燕燕不察,偷偷翻捡她的妆台,本想寻些蛛丝马迹出来,回头呈给细作营,谁料竟让燕燕发觉了。
燕燕自然震惊,连番质问他在做什么,两人不知怎地起了口角,争吵之间,他不慎说漏了嘴,提及皇城司三字。
这三字仿佛刻在细作们的血骨之中,燕燕惊觉有异,即刻便想逃跑,然后……鸡飞蛋打。
唉……
梁几道长叹一声,心道自己怎能倒霉成这样。
北周细作的确狡猾,不仅狡猾,还格外刚烈,说自杀就自杀,连个囫囵尸身都不留。
回想起她被自己捅刀时的模样,梁几道难得有一丝愧疚,她大约是真的喜欢他,要不然怎会露出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仿佛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光彩一般。
怎么办?只能先回家避避风头吧……
他沮丧地走着,时不时低低骂一声。
忽然,头顶掠过一阵微风,一只大鸟展翅飞过树梢。
“今日果真倒霉,”他喃喃道:“见了几次夜鸮了。”
大鸟静静立在梢头上,一双莹莹的眼死盯着他,身后天色昏黑,月亮惨白,如泼墨间留下一点空隙。
“梁公子留步。”
身后有轻柔的声音唤他。
这一声在冷夜中格外惊悚,吓得梁几道汗毛耸立,退开两步,抽出腰间长刀,握在手中:“你是何人,宵禁时分,缘何在外闲逛!”
来者低垂着头,面目模糊,但观其身型,不难瞧出是个窈窕秀丽的女人。
春寒料峭,她却穿了一身轻薄的素衣,在夜风中静静站着,恍若水月仙子。
也如索命的无常。
“你是谁。”梁几道又嚷道。
脑袋忽然被鸟儿狠狠扇了一记,夜鸮抽完他后,停在女人肩头。
不知何时,树梢上已站满了夜鸮,无数双莹莹的碧眼望向他。
这是何等诡异的一幕。
梁几道寒毛直竖,两股战战,恐惧逐渐漫上心头。
女人含笑道:“梁公子,你未婚妻今日初到地府,吵嚷着叫我来带你同去。”
“你可愿意?”
第48章
她漫不经心问道, 指尖燃起幽绿的鬼火:“你若是愿意,我便带你……”
“鬼!鬼啊!”
梁几道正是心虚的时候,烟年所展示的种种异象, 在他眼中俱是厉鬼索命之兆,一时惊得肝胆俱裂, 没命地向前奔去。
烟年弹去手中白磷, 站在树下,冷冷地看着他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