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人虽然活了过来,但因为苏墨的气血被消耗过度,身体已虚弱到了极点。幸而有赛雅没日没夜地悉心照料,又有慕容琅遣御风买来的诸多益气补血的名贵补品,她才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色,人也能下床走动。但这时已是十日之后了。
苏墨服药痊愈给了二人信心。当下皇上病情危急,多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他们不再耽搁,打算将另一半解药尽快交给谢鸿。出于稳妥起见,二人依旧乔装改扮,不过没有去谢府,而是以看病为名,到杏林医馆见到了谢启晗。
谢启晗与慕容琅都是世家公子,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少,但因谢启暄在幼时常邀慕容琅来府上玩耍,故而两人之间虽谈不上亲厚,但却有一定的信任。
谢启晗见慕容琅一身布衣平民装扮,且他本次回京没有半点风声,便猜到这其中一定有内情。而最令他震惊的还是苏墨。曾在自家借居的少年,只一年不见,竟摇身一变成了位少女,并且看她与慕容琅相处的状态,两人似是极为熟络。
谢启晗揣测这里面少不得有许多故事,但他人近中年,没有那么多的八卦之心,加上面前的二人神情严肃,找他必然是有要事。果不其然,待慕容琅将事情的经过简短截说,谢启晗听完,险些将手中的茶盏掉到地上!饶是他一向老成持重,遇事稳如泰山,也被所听到的震得骇然失色!
苏墨对他的反应早有意料。这些事惊世骇俗,不论是谁,骤然听闻都会做如此反应,但此时不是比谁更会目瞪口呆,而是要尽快想办法将解药交给在宫内为皇上诊病、已许久未归的谢医尊。
由于慕容琅这次回来是秘密为之,因此不能冒然进宫觐见。在大周,戍边将领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擅离职守,是可以上纲上线的大罪。何况现如今太子对他密切盯防,他只要在宫内一露面,下一刻就会被太子派人拦截,继而再以慕容琬作为牵制。到时他若想再救皇上,只怕会难上加难。
谢启晗沉思了片刻,决定以母亲突发疾病为由,让禁城内相熟的太监给父亲递个消息,请他向皇上告个假,抽半日回府一趟。
此举果然有效,谢鸿当晚便回到了府中。而慕容琅和苏墨也搭了谢启晗的马车,从医馆的后门出来,径直进了谢家宅院,来到了谢鸿的书房。
桩桩件件的事摆在谢鸿面前,他的震惊不亚于谢启晗,但救治皇上才是当下最刻不容缓之事。在拿到解药后,谢鸿等不及隔天,当即便命人备马车,在夜色的掩映下向禁城而去……
几日后,皇上的内毒被彻底清除,此后又经过半月左右的调养,他重新出现在大殿之上,开始临朝听政。
早在慕容琅带苏墨离开朔州卫回京时,就命严恺在自己走后不久,择机将卫所地牢中关押的文继先、梁义、燕南天和秦伯秘密押运至了京城。而待太子被抓,慕容琅回到自家府上,慕容夫人也终于将慕容狄在景昭二十三年写下的那卷随笔交给了他。
人证、物证面前,太子无法抵赖。他将自己的全部罪行当着皇上的面,供认了个干净。或许是他对这样的结局早有准备,因此,当东窗事发,他反而异乎寻常地冷静。
当下的朱瑞安只恨自己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慕容琅竟找到了幽冥毒的解药,还人神不知地回到了玉京;没有算到还未等他将慕容琬带至慕容琅的面前加以挟制,慕容琅就先行将解药交给了谢鸿;更令他没有算到的是,当年被满门抄斩的陈氏一族竟然还有漏网之鱼。若不是陈恪端的嫡次女陈墨语在十多年后突然出现,搅乱了玉京的一池春水,又怎会有后来这一系列超出他掌控的变故发生?
但在所有人之中,他最恨的还是周德忠。这个该死的老太监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然在给皇上下了两次药之后,就突然收了手,还将他一直蒙在鼓里。若非如此,算算日子,皇上应当早已一命归西,而今坐在御座上的人便该是他朱瑞安了!
“本王何错之有?”他挺身立于殿内,仰头看着御座上的景昭帝、他的父皇朱显仁,嘴硬地问道。尽管被废黜只是时间问题,但只要诏令一日未颁布,他就一日是大周朝的太子。为此,他固执地坚称自己为“本王”:“本王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自保。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三弟朱瑞佳上位、踢掉我这个太子,成为大周新的储君么?到那时,我还不是一样死路一条?与如今又有何不同?”
朱瑞安心里清楚,对他来讲,能像现在这样同父皇面对面地说话,只怕是此生中的最后一次了。故而,他不再顾及什么,一股脑地将心中压抑了许久的话全部倒了出来:“父皇您能坐在这把龙椅之上,不正是因为当年发动了政变,将您的弟弟、我的皇叔、前朝太子朱显睿斗败了么?皇叔死在天牢内的惨状我可是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怎么,既然您能做得,凭什么本王就做不得?”
“你……你给我住嘴!”朱显仁指着朱瑞安,厉声斥道。因着凌云般的怒意,他的手臂大幅度地颤动,嘴唇也泛起了青紫色:“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朕与你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三弟刚会识字时就懂,可惜做你太子做到今日,竟连伦理纲常都不知晓。我……我当初……怎么会……怎么会立你为储君!”
“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了,您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想必因为过早立储一事,您已经后悔多年了吧?”朱瑞安大笑着,不知是在嘲讽父皇还是在嘲讽他自己。
他盯着父皇的眼睛,语气森凉:“三弟!又是三弟!您知道么?每每听您拿三弟与我相较,我的恨就切入骨髓。是,我是比不上他颖悟绝伦,有治国理政之才,但这太子之位是我要坐的么?在您对三弟誉不绝口、击节赞赏的时候,您有没有考虑过站在一旁的我的心情?所谓‘既生瑜,何生亮’,我是恨三弟,但我更恨的是您!是您将我抬到了这任凭我如何努力,都力不从愿的高位之上。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滋味,您懂么?而我却足足被烤了十多年!”
“朕,朕怎么没有考虑过你?如若不是顾及你的面子,思虑你的处境和你的日后,朕怎么会让你安安稳稳地坐了这么久的太子?难道朕眼瞎么?”朱显仁怒火上头,气得口不择言,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振聋发聩:“你以为当年你构陷前户部右侍郎、文华殿大学士陈恪端一事,朕真的不知道?朕又不是昏君,那么明显的错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是为了你、为了皇家颜面,朕只能隐而不发,眼看着陈大人为你含冤而死。而为了灭口,朕又不得不将他阖家抄斩!”
“什么?父皇,您……您……”朱瑞安听到这里,只觉胸腔中的某处被狠狠一撞,随即瞪大了眼睛,原来父皇早就知道!
朱显仁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朕本以为此事过后,你能吸取教训,安分守己地做个储君。若是这样,那陈大人一家也算死得其所。同时,朕也一直在物色能臣的人选,想待退位之后,让他们予你加以辅佐和助力。没想到,没想到,你不仅不知悔过,反而变本加厉,竟然会发展到弑君杀臣的地步,甚至为了炼制异毒,不惜勾结鞑靼异邦,出卖国土!你……你岂止不配为我大周的太子,你连为人都不配!”
说到这里,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朱显仁体力不支,一下跌坐在御座之中。他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眼睛逼视朱瑞安。这个他曾经给予厚望的皇子,太让他失望了!
朱瑞安万万没有料到父皇竟是这样盘算的。原来,父皇没有想过改立太子,没有想过将东宫易主。所以,他原本是可以按部就班地登基,被普天下的臣民山呼“万岁”的!
想到此处,他双腿一软,当即跪倒在玉阶之下,泪出痛肠地道:“父皇,孩儿知错了!求您再原谅孩儿一次吧!孩儿一定痛改前非,老老实实地做个太子!再不济,再不济,您也要考虑母妃的脸面,她可是您的皇后啊!”
“哼!”朱显仁冷哼一声,话音中不带半点温度:“朱瑞安,你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实在太远了!大错既已铸成,等待你的只有被押入天牢、终生不得出的命运。而东宫之内,除了我的皇孙,余下所有人的性命也会因你而全部终结在这一年!至于你的母妃……”他顿了顿,继续道:“她身为皇后,却养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深感愧对列祖列宗。眼下,她已自请禁足,在宫里闭门思过去了!”
“那,那太子妃呢?她也要被赐死么?”朱瑞安心慌意乱,他心知大势已去,但慕容琬却是他最后的一点慰藉。他曾发誓要让她母仪天下,成为被普天下万千女子仰视跪拜的对象。眼下这个心愿注定化作泡影,但他要尽力保全她一条性命。
思及至此,他向朱显仁苦苦哀求道:“孩儿可否求父皇对太子妃网开一面?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孩儿逼的,她是无辜的……”
“无辜?”朱显仁哂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质问道:“她若无辜,那被她胁迫慕容狄陷害的陈家几十余口无不无辜?那隐姓埋名、在叠翠庵苟且偷生的陈氏嫡女无不无辜?”
不待朱瑞安答话,他从椅中起身,语气沉重地继续道:“你被关在宫里多日,恐怕还不知道。太子妃慕容琬自得知你的一切作为后,一连数日向皇后请旨,只求速死。她自称是慕容家的耻辱,虽万死不能抵消她对慕容家和陈大人一家所行的罪孽,再无颜苟活于世上。尤其是在她得知你欲借她要挟其弟慕容琅之后,更加心灰意冷。她说‘她视你为夫君爱重,而你却当她做人质利用’!就在昨日,慕容琬在接到皇后赐她的三尺白绫之后,上吊自缢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朱瑞安不相信父皇所说的话,他用力地摇着头,喃喃自语道:“我将她关在宫里闭门不出多日,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她想得那样!她在哪里?我要向她解释……”
朱瑞安显然失了心智,他一会儿要爬上玉阶,求他的父皇开恩,让他去见慕容琬,一会儿又跑到殿门处不惜力地砸门,将手掌拍得血红,闹着要回东宫向他的琬儿道歉。朱显仁不想看见他的疯癫之状,命守在殿外的侍卫将他押下,自己则坐在龙椅上,出神了许久……
一月后,朝中颁布诏书,历数前太子朱瑞安数十项重罪,将其废为庶人,押入天牢。同时为前户部右侍郎、文华殿大学士陈恪端平反昭雪,赐其嫡次女陈墨语京中宅邸一座及恩赏无数。此外,对陈墨语的乳母纪吴氏和叠翠庵亦有赏赐。又过了一个月,朝中再次颁诏,册立三皇子朱瑞佳为太子,分理庶政,抚军监国。
这场轰动朝野的风波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183章 张冠李戴
听完母亲的讲述,程玉姝一脸愕然。这些事太过出人意表,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是因为一路赶回京城过于劳累,产生了幻觉?
程夫人见女儿惊愣的样子,知道她一时间消化不了如此多的匪夷所思。她当初听夫君说起的时候,也怔了半晌才缓过神。不过这些事只听听就好,毕竟与程家没有太多关系。唯一让他们夫妇感到欣慰的是,陈大人的后人陈墨语竟然还活着。她不仅洗雪了父亲的沉冤,还解了皇上中的剧毒,在揭发太子的恶行上立了大功。这可真是苍天有眼,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
“这么说,苏墨就是……陈墨语?是陈大人的嫡亲女儿……”程玉姝失神低喃,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当初还叫做“苏墨”的陈墨语为何要刺杀慕容琅,而慕容琅又为何没有将她论罪惩处了。
“是啊,原来她就是先前跟着启暄那孩子去各府诊病的少年郎!”程夫人没注意女儿的神色,感慨地说道:“当年,陈大人还在世的时候,将你父亲引为至交,咱们两家经常走动。所以你父亲想着,既然陈大人的亲生女儿还在世,又孤苦无依,便想认了做干女儿,将她接到府上来住。我则是考虑,她的年纪与你相仿,你们二人做个闺中姐妹也好,总比她回那个什么叠翠庵强……”
听母亲如此说,程玉姝心里一紧,立刻问道:“您是说,父亲打算将认苏……,陈,陈小姐做干女儿?”
程夫人见女儿一脸急色,连忙轻拍着她的手,玩笑着道:“怎么?你是怕她分走你父亲对你的宠爱?”程玉姝摇摇头,刚要解释,只听程夫人继续道:“你放心!这位陈小姐说了,她的乳母上了年纪,又为她担惊受怕了一辈子,眼下需要人照顾。再加上,她过不惯京城的生活,已经给婉拒了。”
“这么说,她又回庵里了?”程玉姝忙不迭地问道。
“还没有。听说她和皇上中了同一种毒,眼下毒虽然解了,但身子还需要调养,现在仍住在谢鸿大人的府上。不过,她记挂着乳母,估计过不了多久便会回去了。”程夫人应道。
“哦……”程玉姝点点头,略微放了心。
“其实,母亲今日叫你来,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主要是想和你商量你和慕容琅的婚事。”程夫人看着程玉姝,话音中多了一丝柔婉。
“我的婚事?”程玉姝眉头微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忧虑。她迟疑着问:“母亲是想说什么?”
程夫人抿了下嘴唇,缓缓道:“要说这桩婚事,你父亲与我原本是极为满意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许你不远千里去到朔州。但是……”她用帕子掩了掩口,随即话锋一转:“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慕容家背负着与太子狼狈为奸、合谋陷害朝廷重臣的罪名,令皇上厌弃。加上前太子妃负罪身亡,慕容夫人又一病不起……我与你父亲商议,要不这么亲事就作罢……”
“不!我不同意!”还未等母亲说完,程玉姝便不假思索地出言打断。只是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放低声音,放缓语气,道:“母亲莫要将慕容公子的父亲和长姐所做的事,与他混淆在一起。您不也说,就连皇上都对他予以嘉奖,还再次将他擢升么?”
“唉~”程夫人叹了口气,轻拍着程玉姝的手背,愁思染面:“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不过朝中也有人说,这一次他是踩着他长姐的尸身上位,但凡他有所顾念一些,也不至于弄到如此地步,可见这人有多么冷心冷意。母亲实在担心,你嫁给他之后,万一受了委屈……”
“母亲,您……您不要说了……”程玉姝本来还想再争辩几句,可当她听到母亲说到“受了委屈”,心底骤然涌上一阵酸楚。在朔州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眼见着慕容琅和陈墨语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景,所受的委屈还少么?可现在,她好不容易熬到了与慕容琅定亲,眼下只差一步就能够与他长相厮守,她怎么可能就此前功尽弃?
对于女儿的心思,程夫人是再了解不过了。程玉姝对慕容琅情根深种,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何况她和夫君对女儿的这桩婚事该如何处理,当下也没个定论。
慕容家虽然败落,但慕容琅却得到了皇上的肯定。他揭发废太子一事,尽管伤及慕容琬,但若是从他替父报仇、为国锄奸的角度来看,他不仅没有做错,反而是尽了为人子、为人臣的本份。而从另一方面说,若是程家当下便向慕容家提出退婚,知道的,会理解他们是为了女儿的幸福考量,但不知道的,则却会认为他们是落井下石,急于与慕容家撇清干系。
看着程玉姝泪眼迷蒙的双眸,程夫人以为她是因乍然听到退婚而无法接受,连忙心疼地安慰道:“此事还未就此定下,母亲只是先探探你的态度。既然你不愿意,那……那便再议吧。”她想着,朝中的这场动荡刚过去没多久,程玉姝又刚从朔州回来,不便操之过急。老话说,事缓则圆。也许等过一段时间,一切便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