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雨缪推开门走进病房的时候,陈芳年也是这样坐在窗户前,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脑后,依旧充满光泽。
蒋雨缪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妈”,她看到陈芳年的身体好像颤抖了一下,随后身边的护士帮她转动轮椅。六年没见,陈芳年似乎瘦了一些,但是容貌没变,依旧如同记忆中那般精致。
陈芳年转过身,无神的双眼在对视上蒋雨缪的瞬间,好像恢复了霎那的光彩,然而那光亮越来越甚,下一秒,平静的女人忽然从轮椅上坐起来,她推开身旁的护士,捡起放在身边的书本,朝着蒋雨缪的方向用力砸过去。
“滚!我不要见到你!滚!”
陈芳年在阳光下歇斯底里,旁边的杨润雨和医生护士们赶紧跑过去安抚。蒋雨缪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想象中的书本没有砸在她身上,倒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出现在面前。
“没事吧?”
蒋雨缪睁开眼,一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男人半蹲下来抱住她,为她挡住了那两本书,纸质硬壳砸伤了他的额角,隐隐血迹流淌下来。
刚刚站在杨润雨身后的秦皓阳也赶紧跑过来,紧张地查看蒋雨缪的身体。那个男人笑笑站起身,转身柔声安慰着跑过来的杨润雨。
“患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女儿了,一时之间有些特殊反应是正常的,我们接下来会好好引导她的情绪,至于每周的见面,我想要不要……”
“我想来!”蒋雨缪打断了男人的话,扑过去拉住杨润雨的手掌,她的目光坚定灼热,“我要来”。
杨润雨进退两难地看向男人。
“安医生,探望的事情还希望你们多帮帮忙,孩子大了,总不可能互相一直不见面的啊,而且我偶尔来处理手续,过来看她的时候,芳年也没有这么大的情绪,能不能让我们下周再来试试?”
安医生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终于微微弯腰看向蒋雨缪的双眼。
“你不怕,你妈妈还会伤害你吗?”
“不怕,而且,她也不会伤害我的。”
蒋雨缪说的斩钉截铁,细密的睫毛却微微颤动着。安医生点点头,站起身看向杨润雨,“我明白了,探望的事情我们还会再讨论一下,过几天给您回个电话,孩子刚刚有些受惊了,下去我办公室休息一下吧。”
“好”,杨润雨点点头,身后的护士叫她去处理一些手续上的事情,她转身拍了拍蒋雨缪的肩膀,带着她看向安医生。
“这位是你妈妈的住院医师,他姓安,你叫他安医生或者安哥哥,干妈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先去他办公室坐一下,好吗?”
蒋雨缪抬眼看向面前对自己笑了一下的安医生,懂事地点了点头。
杨润雨于是匆匆离开,秦皓阳跟在蒋雨缪身边,去到了未来经常会去到的那个办公室。一路上,安医生抬手轻轻揉了揉蒋雨缪的发顶,她抬眼去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你妈妈的。”
“谢谢你,安,哥哥。”
“别啦,我都三十了,你叫我哥哥怪奇怪的,就叫我安医生吧”,他搞怪地用手指挠了挠脸颊,周围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蒋雨缪觉得自己僵硬的脸上好像恢复了一些柔软。
“谢谢你,安医生。”
电梯门悄然关闭,旁边跳动的数字稳定地向上。
——
“好久不见啦,怎么不进去坐坐?”
病房门口的长椅上,男人的声音落在秦皓阳的头顶上,安医生穿着白大褂在旁边的位置坐下,秦皓阳向后靠在椅背上,看过去。
“哥,好久不见,我在这里等就行,不打扰她们聊天。”
“懂事了,挺好……哎呦这几个月天天进设备,进药的,累死了。”
安医生抬着头揉着后颈,似乎有些疲惫。秦皓阳学着他的动作抬头向上看去,细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地翻动着,沉默中他忽然轻轻开口。
“哥,你累的时候,会想要身边有个人陪着你吗?”
秦皓阳看到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转过来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僵硬,随即他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容,抬手拍了拍秦皓阳的肩膀。
“你也来催婚啊?”
“不,不是啦”,秦皓阳噗嗤一下笑出声,还是少年的阶段,不管再怎么伪装,都还是偶尔会露出青涩的那一面。安医生抬手揉了揉少年的柔软发丝,骨节分明的指尖隐没在乌黑里。
“怎么,最近学习很累吗?”
秦皓阳勾起嘴角,安医生估计也没想到下了班,还要加班诊断青少年心理问题吧,他叹了口气十指交叉,垂眸沉思了一阵才缓缓开口。
“没有,我就是最近有些累,感觉很多事情力不从心,我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力量还不够,结果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觉得自己特懦弱,胆小,很多话说不出口,很多人,也都留不住。”
“比如呢?”
秦皓阳纤细的睫毛轻轻垂下来,旁边走廊的窗户外,传来知了拼命地吼叫声。安医生忽然凑近秦皓阳的耳边,声音低低的,伴随着滚烫的气息落入他的耳畔,那里的皮肤瞬间火烧一般红起来。
“比如……你喜欢蒋雨缪。”
少年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交叉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在粉红中透出白。秦皓阳依旧沉默着,他低头想了很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秦皓阳转身看向安医生,表情是少年时才有的懵懂羞涩,可是那双眼睛,黑亮的瞳孔下掩埋不住情绪的海洋在蔓延流动。
“我喜欢她,是亲人的那种,也是朋友的那种”,秦皓阳的话停顿了一下,他还是垂下睫毛遮住了视线,声音越来越轻,“还有,其他的那种”。
手表上的指针开始不停回转,时间停在了一个小时前的公交车上。拥挤的人群里,蒋雨缪抬眼看向秦皓阳,她问着,“秦皓阳,你是不是喜欢我?”
秦皓阳能怎么回答呢?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变得虚无缥缈,那么喜爱的人站在夕阳的照射下,仰着头,眼睛一刻不错地看向他,问出这句话,他能怎么回答呢?
“不要喜欢我”,蒋雨缪自己给出了回答。
公交车后边的车门在杂乱中打开,大批的人向外移动,他们撞击着秦皓阳的肩膀,少年瘦弱的身躯产生些晃动,视线依旧落在那双明媚的双眸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心碎,也是有感觉的。
蒋雨缪柔然温热的指尖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坐到了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上。肩膀挨着肩膀,公交车重新启动,他们隔着衣服布料触碰的指尖,就随着摇摆而若即若离地相触着。
蒋雨缪的声音重新响起,她转过来看着秦皓阳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虽然沉重,但是却很松弛,那证明不擅长撒谎的小孩,正在说着发自心底的,最诚实的话。
“以后在学校,不要常常见面了,你也知道我们引起了很多误会,惹了不少麻烦。快高三了,我们就做亲人,做朋友,这样安全地生活吧。”
秦皓阳的指尖收紧,缩回到衣服中,他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着蒋雨缪有些泛红的眼尾,他又被酸涩的喉头堵到不能言语,好看的眉头终于紧紧地皱起,拼尽全力,攥起的拳头松开又重复攥起来。
他只是低哑着声音问了一句,“为什么?你怕她们?”
蒋雨缪转过头,看向窗外的风景,山中茂密树林间,晚霞下归来的鸟群在空中盘旋。
“不怕,但我怕你。你的事情,会影响我的情绪,我的情绪,会决定我还能不能再来这里。”
秦皓阳看不到她的表情,他的视线也落向窗外的鸟群里,蒋雨缪的声音又轻又柔地响起,似乎在对他讲,又似乎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这么多的鸟,它们的巢里,也有期盼它们回去的生命吧。”
——
秦皓阳的背重新靠在了椅背上,抬着头,眼前的天花板很高很白,他呐呐自语,“什么时候我才能保护她,而不是影响她呢?”
椅子轻轻地晃动着,余光中安医生也靠了上来,他也仰着头看向天花板,忽然轻笑了一声,低沉的声线透过声带摩擦着。
“爱,怎么能不产生影响呢?爱就是会互相产生作用,发生变化,或共同成长,或一起沉沦,除非一方退出,不然谁都无法斩断这其中,千丝万缕联系下产生的异动。”
秦皓阳转过头,视线正对上侧头看向他的那双眼。走廊白亮的瓦灯下,安医生白皙嫩滑的皮肤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只是他微微垂下的睫毛,遮挡了那双睿智的眼,好像里面放着些过去,放着些难以说明的忧郁。
“只要心意相通,便很容易生死与共。”
咔哒。
蒋雨缪推开病房门走出来,秦皓阳从椅子上坐直,他刚要说些什么,就被同样坐起来的安医生打断。
“小雨缪,去办公室坐坐吧,聊聊你妈妈的事情,聊聊……”他转头看了眼秦皓阳,低头咳了一声,“……聊聊你的事情”。
“好。”
蒋雨缪跟着安医生朝着办公室的位置走去,秦皓阳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才沉默着站起身,悄悄朝疗养院一楼的药房走去。他谨慎地抬眼扫视着周围环境,没有发现异常后,才俯下身轻轻对着工作人员说。
“你好,我想买一些儿童退烧药。”“多大孩子?”“七岁。”
——
2007年,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里,秦永业带回来一个小男孩。秦皓阳是第一次在严肃的秦永业脸上,看到谨慎慌张的表情,一进屋,他就把家里的窗帘全都拉上了。
“爸,他是谁?”秦皓阳穿着睡衣,整个人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
“我叫章宇,今年七岁,我的爸爸叫章明奇。”
黑暗里,那个小孩稚嫩又冷静地回答了秦皓阳的问题,他通身穿着虽然低调,却仍旧可以看出价值不菲。
“章明奇……”秦皓阳朦胧的大脑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很久以前他在秦永业的书房里,看到过一个名单,一串儿的框框下,只有几个名字还没有被圈起来,其中有一个名字,被秦永业用红笔在下面画了很多线。
那个名字就是章明奇,他的旁边写着代称——11号。
秦永业和杨润雨认真地看向秦皓阳,家里一瞬间安静的只剩下呼吸。秦永业低沉的声线从不远处传来,压得秦皓阳觉得肩膀忽然很酸。
“你发誓,章宇的事情绝不能告诉我们之外的第二个人。”
“我发誓”,秦皓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走向章宇,他蹲下来看着眼前眨着眼睛的小孩,许下了承诺,“绝对不告诉第二个人”。
——
秦皓阳买上药,利索地放进了背包里,他转身准备重新上楼的时候,才发现蒋雨缪就站在身后,分秒间,他的后背渗出一片冷汗。
不过蒋雨缪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朝他走过来,拍拍肩膀。
“回家吧”,然后便抬腿走向了门外的一片黑暗里。秦皓阳叹了口气便赶紧小跑着追了上去。
人来人往的大厅之上,二楼的看台里,踩着一双精致皮鞋的人转身踩灭了不小心掉下来的烟灰,转身离开了……
第22章 “长在黑暗里的花”
从疗养院出来,很长的一段路上没有什么人的踪影,蒋雨缪走在前面,秦皓阳跟在身后,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该和她说些什么。
晚风很舒服地吹过来,入秋时节,太阳一旦落山,白日里的燥热也就很快消退了。秋天里的知了,在拼尽最后力气长鸣,秦皓阳盯着蒋雨缪脑后的长发,才发现她的头发又长了不少。
忽然视线里晃动的发丝停了下来,秦皓阳顿住步伐,看着蒋雨缪转过身,他单手握着书包带,无意识地攥紧些,抿起的双唇显露出内心的慌张。蒋雨缪眨了眨眼睛,看过来的双眸里倒映着路灯的光亮。
“你要和我冷战吗?走那么远。”
秦皓阳垂下眼眸,舌根舔舐着后槽牙,努力稳住怦然跳动的心脏,他想蒋雨缪真的很过分,明明几个小时前才让他的愿望落空,现在又那么若无其事地,让他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秦皓阳想,‘我又不是她的狗,那么听话,她说怎样就怎样……’,想到这些的少年,绷着脸准备高冷一把,绕过蒋雨缪的身体向前走,再抬眼却发现,蒋雨缪已经走到了面前。
她仰着头,好看的杏眼里全部都是秦皓阳的样子,身旁的路灯洒下暖黄色的光线,笼罩在他们年轻的身体上,秦皓阳的脑子就彻底空白了,倔强着想要表达的情绪也瞬间丢失。
他感觉到蒋雨缪轻轻拉起了他的手,声音和秋夜的晚风一样清爽。
“我不想和你冷战,妈妈说,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短暂,一秒钟,都不应该浪费”,蒋雨缪的指尖扯了扯秦皓阳的指尖,“秦皓阳,不管以后我们走到哪里,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忘记你,忘记现在的。”
她松开了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秦皓阳的视线跟随着她的眼眸移动。蒋雨缪笑了笑,有些忧伤,但更多的是坦然。
“所以我们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就珍惜当下,不考虑过去和未来,好吗?”
“好。”
秦皓阳看着蒋雨缪,那一刻他除了答应她的请求,想不到任何路径可以去走。就这样吧,乖乖地待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只要她开心,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化。
秦皓阳想明白这些,快步走到蒋雨缪身侧,他重新勾了勾嘴角,拉着她的手腕向车站走去。
远处的公交车刚好停下来,他们找到了后面空下来的位置,蒋雨缪坐下来打开了车窗,外面的风便随着车辆的行驶而吹进来,扬起她的长发。
“对了”,蒋雨缪扭过脸看向身旁的秦皓阳,“你们家最近是来了一个小朋友吗?”
秦皓阳放在身侧的手掌骤然蜷起,平整的眉头在极力控制住不要抖动,但是最终还是露出浅淡的褶皱。他抬手凑近蒋雨缪的唇边,轻轻捂住她的嘴巴,视线通过玻璃窗户的反光扫视着周围。
蒋雨缪看着秦皓阳奇怪的行动,睫毛颤抖着,但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你知道多少?”秦皓阳低声在她耳边问着,蒋雨缪拍了拍他的手掌,露出唇瓣后低声回答。
“你们家从来不拉客厅的窗帘,最近几个月一直拉着。而且干妈很久没有让我去你家,反而是让你来我家学习,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们家可能来了什么人,或许要保密,才没有问。”
“那天放学碰见干妈买菜,你帮忙拎菜的时候,我看见一小把韭菜,可你们家明明谁都不吃韭菜……还有叔叔车上贴的防窥膜,你球鞋上莫名其妙的涂鸦,刚刚在疗养院悄悄买的儿童退烧药,其实很明显了。”
蒋雨缪说完凑秦皓阳更近一些,附在他的耳边,几乎只有温热的气流划过。
“如果是秘密的话,你们要再小心些”,秦皓阳扭过头去看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做到像我一样了解你们,那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摇晃的公交车亮着车灯,盘旋在环山公路上,漆黑的夜晚,只有那两条光线在缓慢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