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不过是凭着他的辈分高,年龄大,认为沈君琢再怎么也会敬着他,昨晚先听到了蒋氏的消息,又见到沈君琢派人来说要分宗,他怎么肯!
沈君琢是沈家这一辈里绝对出类拔萃的人物,沈氏的产业原本有些凋零,但自从沈君琢陪王伴驾从北方回来后,所有的产业都兴旺了起来,沈君琢自己也置了很多产,在他手里的产业早比族里公共的产业大出好几倍来。但他按着族规,每年都会拿出三成的收益补给整个族里。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啊,他拿着这笔钱,分给族里其他人后,用落到自己手里那些给次孙和三孙娶了新妇,翻新了院子,还给自己添置了几个娇俏可人的丫鬟,手里还渐渐有了些富裕。
现在他要分宗,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第189章 问丹心(3)
族长想着,怎么也得先发制人,挑出个他的不是来,才好和他说不许分宗的事。
哪知他却触到了他的逆鳞,眼见着沈君琢浑身的气势冷了起来,族长想要接着训斥他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张着嘴说不出来了。
沈君琢手里还拿着刚刚擦拭各个地方的软布,此刻他将软布往地上一掷,择了一把椅子坐下,冷冷地道:
“族长此言差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先有国法,才能谈家规。要是单想着庇护族人,就罔顾国法,想来聚众谋逆在族长这里也是行得通的。”
祠堂内外已经聚了很多人,众人都站着,有那早就对族长不服的,此刻开始窃窃私语,低低地指责族长行事不妥。
族长站在地心,忽地窘迫了起来,一张老脸刷地一下红透了。族里有事,从来都是他坐在中间,其他人站着,如今这情形变了,他还被人一通抢白。
逢年过节,他仗着自己是族长的身份,从不曾去主动登过国公府的门,他听了子孙们归家后谈起沈君琢,又惧又敬,竟是连话都不太敢和他说。
他还骂了他们,什么出息模样,不过是个上个战场勤过王的战将罢了,他们沈家就是军功出身的,谁家还没几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子孙,怎么他一个沈君琢就能将人吓成这样?
如今他见了他的气势,听了他说的话,不说后背直冒冷汗,却也有些站不住了。好在他被人扶着,到底没有露出惨相来,却一时口拙,不知道如何接上他的话,指着沈君琢道:
“我,我……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你这样将那蒋氏交了出去,可想过国公府的下场?若是多少年的爵位被夺,你如何对得起在天上的祖宗?如何对得起老国公爷?亏得老国公爷还将你捧在手里如珍似宝,你倒好,来毁他基业!”
沈君琢冷冷一笑,接过站在身边的徐达昌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手,又扔回给了徐达昌,才道:
“沈家的基业从来都是靠在战场上保家卫国挣来的,从没有靠着卑劣的手段害人得来功勋!至于能不能对得起祖宗,怕是一味地包庇忍让这样害人的人,恐怕才是真正的对不起祖宗!”
族长的手指抖了起来,他口中你、你、你地说了半天,后面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从来都是被人敬着的,哪里有人会这样直接地反驳他,他的脸色像极了猪肝,浑身都开始抖了起来,这样的丢人,真是没法儿再待下去了,不如晕倒在地,也能让他落得个顶撞长辈的名声!
想着,他就要倒下去,谁知门口又进来了一个人,他看了一眼,立即又来了精神,指着沈明赫道:
“你怎么才来?你这兄弟,这样大逆不道,你这做兄长的,该当如何?”
沈明赫倒是对他十分有礼貌,没有仗着自己是国公爷的身份有所怠慢,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晚辈礼,看也不看沈君琢,道:
“今日既是来分宗的,我哪里还有什么兄弟!自今日起,我就没了这个阿弟了。”
族长愣在了原地,原来他是同意分宗的,也是,到了今日,兄弟之间定是没少闹,他们吵翻了,才会闹到族里要分宗。
可这沈明赫到底还是糊涂啊,没了沈君琢,沈家的煊赫立即会降下去一大截,出了蒋夫人的事,国公的爵位大概率是保不住了,由着沈君琢分宗,让剩下的人怎么活?
他上前一步,拉了一把沈明赫,道:
“大侄儿,你可想清楚了?”
沈明赫朝沈君琢坐着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头,却还是没有看他,点了点头,道:
“阿伯由着他去吧。”
族长就觉得一阵气血往上涌了上来,果然不该对这个懦弱无能的大侄儿报什么希望。不行,绝对不能让沈君琢这么轻易地就分了出去。他就算看不起这样的沈家,他也是沈家的人,他的名字还是在沈家的族谱上,族谱还在他手里呢!
他也顾不上晕倒了,他要是晕倒了,今天恐怕就让沈君琢顺顺当当地离开沈家了。他转身朝沈君琢道:
“你要是还记着老国公爷对你的生养之恩,要是还记着全族人对你殷殷期盼,就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说分宗就分宗!族谱在我手里,没有我的同意,你休想分出去!”
沈君琢清冷的面容一瞬间裂了裂,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并没有灰尘的衣袍,道:
“族长怕是搞错了。我今日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不是来争取你们同意的,是来通知你们。至于族谱,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与我何干?”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出了祠堂,站在祠堂外的两排禁军跟着他哗啦啦地走了。
族长这回真的是要被气晕了,他指着沈君琢离去的背影,抖着手指,这个了半天,眼睛一翻,倒了下去。
幸亏扶着他的人伸手及时,没让他倒在地上。沈明赫脸色晦暗,叫了人来将族长抬出了祠堂,请了郎中来给治病。
一时祠堂里众人议论纷纷,但最重要的人都离开了,他们也就只能散了。
沈家的事传到了丞相耳朵里,刘丞相正在躺着享受着采耳。他闭着眼睛,听谋士将这事说了一遍,想了一会儿,问道:
“张先生怎么看呢?”
被称作张先生的谋士朝他拱了拱手,道:
“沈大将军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依在下看,他这么做恐怕还有别的打算。”
丞相轻轻嗯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张先生就道;
“早前小国舅在外面遇到过沈大将军带着一个女孩子出门,小国舅后来打听了,那女孩子是邕州刺史李存仁的二女儿。沈大将军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带过女孩子出门,这个李二小姐怕是不简单。后来,李二小姐雇了镖师要回邕州,结果遇上了清风寨的人,说是死在了驿站。但是有人看到沈大将军出了京……“
刘丞相忽地睁开了眼睛,挥了挥手,让采耳的丫鬟退了下去,他坐直了身子,看着那个谋士,问道:
“你的意思是,那天沈君琢出手了?李二小姐没有死?”
张先生点了点头,继续道:
“不但如此,那日的事没了后续,清风寨没有人回来,那两个带着密告奏疏的小官也不见了踪影。”
刘丞相捋了捋那把短短的胡子,沉吟了一阵,忽地笑道:
“我记得沈国公的长子娶的就是李存仁的大女儿?这么一来,要是沈君琢真看上了那小丫头,可不差着辈儿嘛,他可不得闹着分宗。”
第190章 问丹心(4)
张先生点点头,道:
“正是如此。沈大将军费了这么大的劲做成这件事,不惜将自己亲兄长的爵位拉下来,成全了自己嫉恶如仇的名声,实际上是为了抱得美人归——这美人的分量可见一斑啊!没想到沈大将军这样清冷的一个人,也会动了凡心。”
刘丞相缓缓摇摇头,道: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你去查查,到底是不是这样,若真是这样,一定留意那李二小姐的动向。”
张先生应是,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后退了出去。
刘丞相拿起放在身边的鼻烟,挑了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觉得心胸舒畅了许多。
可是沈君琢却舒畅不起来,他刚刚从沈氏宗祠里回来,就有白瑾的八百里加急传了过来。他本以为是李存仁那边有了新的消息,可展开一看,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薛启鸿知道因由,道:
“年初从林侍郎那儿抄出来的五十万两银子拨了过去,让人监工扩宽运河,谁知道工程太大,五十万两丢过去,连个响都没听见。如今干了一半,遇到夏汛,连日暴雨,黄河水位暴涨,运河底上淤积着沙子,河面又不够宽,可不就跟着泛滥决堤了嘛。”
沈君琢将收到的信报拍在了桌上,道:
“丞相可知此事?”
薛启鸿点了点头,道:
“报过去了,传出来丞相说:‘天灾难免,有灾治灾。’”
沈君琢捏了捏鼻根,觉得有些厌烦,这样模棱两可的话说了等于没说。要治灾,得要银粮,要根治灾,还是得治理黄河,拓宽运河。
只说治灾,却不安排了银子过去,拿什么治?拜河伯庙还是土地庙?这大成的天下啊,什么时候成了他一人的累赘,他管了军务还不够,连民生也得操心了吗?
二百多年的江山,早就腐朽了起来,风雨飘摇,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间散了架,到那时,他还得力挽狂澜保住这片社稷吗?
他想了想,觉得心累,到底不忍心黄泛区哀魂遍野,对刘丞相只顾盯着宫里动向的不满又加了一成,吩咐道:
“让人去户部查查,现在能拿出多少银子来,明日早朝就上疏,安排了我们的人押送银子去赈灾。现在就去从我的账上支十万两银子,先行送过去。”
薛启鸿见他要动自己的银子,犹豫了一下,毕竟他的银子再多,哪里救得过来这处处是灾情的大成。不过人命关天,能救一个是一个吧。他想了一想,还是应了一声,出去一边安排人探查户部底细,一边去找了沈君琢的账房,支了十万两银子,自己又搭了五千两,寻了妥当人,押着银子当日启程,往江南赈灾不提。
衙门里的事整日间忙不完,到了黄昏,沈君琢才抽出时间来去看舒窈。
一场大雨带来的凉爽很快就过去了,及到了后半晌,地上又热了起来,连带着这个时候也还闷热着。
他进门的时候,就见谢妈妈指着人往屋里换冰,抬出一缸一缸的水,又往屋里运进去一缸一缸的冰。
下人们见了他,静悄悄行了礼,又各自忙碌。舒窈所在的屋子门前挂着两层轻纱帐子,朦朦胧胧的透出里面的灯光来,又有清风拂过,轻纱荡漾,让他一眼望过去就觉得温馨安宁。
他还未进门,就听见她在里面和几个小丫鬟们说话:
“捣碎一些,细细的沫子才好。”
几个小丫鬟笑嘻嘻地应着,他就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等他掀开帘子进去,就看见桌子上铺排了一大片五颜六色的东西,小丫鬟们拿着杵子在捣着什么。
舒窈见他来了,笑颜立即展现了出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他走了过来。
他挥了挥手,让那几个小丫鬟们下去,舒窈就拉着他往桌子边走去,指着满桌子的东西,道:
“猜猜这是要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那杵子下面的碎冰,当即就知道她要学那夜市上的婆子做冰碗子,却只还装作不知道,道:
“这么多东西,是要做腊八粥不成?”
舒窈捂着嘴笑,拿了一只碗,先盛了一些碎冰,又从桌上一一盛了化开的蜂蜜水、红豆、绿豆、蜜瓜碎、花生碎,最后又淋上了一勺玫瑰露,那碗上各种东西色泽鲜亮,再加上下面的碎冰晶莹剔透,当真是好看极了。
她把碗托到他面前,笑着道:
“尝尝这个,我试了,比那日我们在夜市上吃的要好吃很多!”
他笑着尝了一口,其实他并不怎么爱吃甜食,但看着她做的这些就不忍拒绝,吃到口中嚼了几下,味道还真是不错,甜而不腻,有了那么多东西在里面,冰也不那么激凉。
他点了点头,赞道:
“不错,果然好很多!”
她听了,笑容就更盛,又盛出一碗来,才叫小丫鬟们进来收拾下去她们吃,又叫人上了晚膳。
一时二人安安静静吃了晚膳。
她所在的这间屋子里比起外面来凉爽了许多,因为她在的缘故,这屋子里又多了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在这样闷热又焦躁的夜晚,待在这里真是一种享受。
有下人进来收拾了桌子,二人净了手,刚刚重新落座,就见舒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道:
“你可是缺银子?”
沈君琢一愣,他缺银子吗?缺,也不缺。若是他自己,他手里的银子够他和她几辈子用,但若是考虑到这大成四处漏风的样子,那银子补进去多少怕都是不够。
他笑了,道:
“莫不是隋先生还教了你做生意不成?你要开个铺子卖这冰碗子吗?”
舒窈噗嗤一笑,而后很快又恢复了正经,道:
“卖这冰碗子才值几个钱?我知道你那儿缺的银子可不是几千两的事,几十万两都打不住,要是靠这冰碗子,怕是几辈子都卖不出来这些钱吧。”顿了顿,她从身后取出一张图来,在他面前铺展了开来,指着荆州一带的地形,道:
“荆州是富庶之地,杨万广和曹文义任职这些年来,私自提高了人头税,从荆州百姓身上盘剥了不少。青山派的人在荆州查了一遍,那些税银一小部分留在他们二人手里,绝大部分却是送到了京师里……”
说着,她看了一眼沈君琢,沈君琢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狡黠和机敏,他轻声一笑,道:
“你要截了这笔银子?”
第191章 问丹心(5)
舒窈露出会心的笑,道: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沈君琢用手抵着下巴,仔细想了想这事的可能性,衡量了一遍各方利益,如此一来,势必会动摇了丞相一派的根本利益,发现是迟早都会发现的,可他们却只能吃个哑巴亏。
而如今不管是江南水灾也好,拓宽运河也好,北境的军需也好,四处的民乱也好,都是要用银子的,没有银子寸步难行,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要靠底下人一片热忱办事简直是天方夜谭,没有银子是万事成不了。
他想了想,先顾着眼前吧,若是天下大乱了,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亏得舒窈让人去打探了这样的消息,倒不失为一个快速解决问题的方法,与其从等着从户部调拨银两,这样直接取了,不知省了多少事。
刘丞相聚敛了再多的钱财,若真的动乱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花。
他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刮了一下她小巧精致的鼻子,道:
“是个法子!我派人去劫,劫了直接分一部分运到北境,一部分运到江南。”
谁知舒窈却摇了摇头,道:
“你不要出面,你只管接银子就是。若是你出面了,丞相府那边很快就会知道,你和他们还没有到彻底撕破的时候,还是留些余地的好。再说了,你出面,反而会让他们提高了警惕,接下来再想做什么,可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