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笨蛋!’
她愤愤地比划,‘笨死了!’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老头子?!’
老爷子却笑了,他用粗糙的手指轻柔地揩去夫人脸上的泪,银白的头发熠熠生辉。
“我跟你可不一样。”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乍一看,跟当年那个动不动就红了脸的青年并无不同。
“我这辈子干过最有出息的事,就是把你娶回家。”
并且还能这样,手牵着手,匆匆忙忙就过了一辈子。
狭窄的三居室里阳光普照,沈年仿佛看到了夕阳中牵着手散步的两位老人,时过境迁,他们早已不是初恋的年纪,却用黄昏,酿出了归于平淡后最醇美的酒。
最美不过夕阳红,最甜不过黄昏恋,不过如此。
余音袅袅,微一停顿,下一个分段,是中年夫妻,妥协过后的破镜重圆。
歌声缓缓响起,于羽惊讶地放大双眼,回头看向父母。
“沈叔叔好像在唱你欸,爸爸!”
于隶神色一僵,别别扭扭地辩解,“这歌里的男人也太怂了,我哪有那……”
他话语还没落下,注意到夫人横起的眉头,马上噤声,憋了回去。
他听着轻快又揶揄的歌词,涨红了脸,愤愤地在心底骂了沈年无数次。
好不容易,他好不容易才让大家忘记他的热舞视频,将自己“威严”的形象扭转了回来。
现在这首歌一出,全都白费了!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沈年!
于隶这么想着,然而看到满屏幕的“磕死我了”,又忍不住悄悄扬起嘴角,暗戳戳将歌词全都记了下来。
如果,他偷偷看了眼面露怀念的夫人,忍痛割腕般想到。
如果夫人那么喜欢他的舞蹈,他也不是不能再多跳几次。
一切都是为了家和万事兴,绝对不是他本人想跳!
中年夫妻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矛盾,糖中带着一点点涩、一点点苦、一点点辛酸与眼泪。
他们在磨合中互相妥协,使糖沾上了现实与生活的味道,褪去了腻味,不算很甜,却恰到好处。
随后,沈年开始唱他曾遇到的第三种爱情。
一个吝啬鬼,在异国他乡、倾尽所有的故事。
说起来,沈年平时看着大大咧咧,却有一双擅长发现美的眼睛,总能将最细微的情感融入到歌曲中,唱出最动人的曲调,把所有人都带入那些场景中去。
或许正因为此,作为一个对外语一窍不通的华国人,他才能唱出无国界之分的音乐。
而这一次,他用自己的这种天赋能力,为这段年轻人的爱情,改写了结局。
就像童话故事里,吝啬鬼最后握住了贫民少女的手,他们伉俪情深、琴瑟相合,一起读书,一起深造。
出租屋内,朱克碰了碰模型,笑容在眼泪中若隐若现。
“听,”他笑着,“在唱我们呢。”
“你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轻柔却又坚定,“全世界都在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在一起的那种。”
这是一首夏天的小情歌。
所以它甜滋滋的,像是冒着气泡的柠檬可乐,封存在玻璃瓶里,再掉入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为每种爱情,都画上了童话的烟火。
沈年笑着唱完最后一点尾音,人鱼王缓缓地吐出口气。
“我喜欢这种爱情,”第二扇门被轻快地打开,众人仿佛隐隐看见个少女模样的人,她苦恼地托腮,喟叹着:“如果人世间的所有爱情,都是轻飘飘的就好了。”
第86章
◎“我爱人鱼、爱人类、也爱你。”◎
众人尚未对那份娇俏付之一笑, 一副厚重的上位史却随着第二扇门的开启缓缓展开,令观者无不瞠目结舌。
人鱼族没有王,因为没有人鱼能服众, 也没有人鱼知道要怎样成为王。
人鱼们生性自由散漫, 连聚在一起都很不容易,又怎么可能合作听从王的指挥?
所以人鱼族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王,是一个人类,是不是也显得不出奇了?
没见过世面的帝安最是目瞪口呆,他看着那一副副壁画,总感觉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他以为已经自己足够阴险狡诈, 却远不及人类的十之一二!
“人鱼王”是一名亡国公主——这样的亡国之人在当时的大陆随处可见, 她亲眼看着自己全族被屠,遭遇了大多数人无法想象的事,于是再也不愿相信人类。
她用歌喉和美貌在上流社会辗转多年, 冷眼看着一茬又一茬的人类在内斗中死去, 很快通过敏锐的政治嗅觉, 意识到了一股大多数人类都未重视的强大力量。
——人鱼族。
他们残忍、野性、像是未开化的野兽;
但也天真、无知、毫无对阴谋该有的敏锐嗅觉。
大多数人类养着他们,就像养宠物一样,但人鱼竟然将其美化成爱情, 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多么可笑。
与那条人鱼的初遇是蓄谋已久、被海神看中是编造的神话……一件件被“不经意”曝出来的真相,一场场煽动人心的歌唱演讲,别说当时的人鱼被忽悠瘸了, 就连此刻仅仅是在观赏壁画的帝安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你们还不懂吗?”少女站在珊瑚高台上,发丝四处飘散,平静地说道:“人鱼必须站起来, 否则大陆上那些人鱼禁..脔, 就是你们的未来。”
底下是万“鱼”群呼, “消灭人类暴...政!星球属于我们!”
“这个星球明明是属于我们的!包括所有海域和土地!”
“狡诈的人类!要不是海神显灵,我都不知道在陆上的同族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
一条条鲜红的话语写在壁画之上,任谁来都能看出当初发现了一切后人鱼族的暴怒。
事实上,客观来说,那时候的人鱼和人类其实并没有那么势如水火。
毕竟在上流社会的人眼中,跟人鱼谈恋爱与跟平民谈恋爱并无两样,他们将所有低于自己阶层的生物都视为宠物。
但人鱼王常年混迹在上流阶层,她只看到了扭曲与异化,对民间的声音视而不见。
自此,阶级的傲慢被大肆渲染,逐渐变成全人类的罪孽,真正的加害者借此隐身,人鱼与人类的矛盾变得一触即发,大量底层的渔民丧生大海,许多曾经的伴侣自相残杀……
一时间,原本就黑暗的黎明前,变成了双重地狱。
人鱼吃人,人吃人鱼。
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借着渲染末世氛围,占领了上风。
因为“人鱼危机”而害怕现实的人类越来越多,想要摆脱肉..体、实现数据化的那批人逐渐占据了上风。
此时的少女还不知道未来的发展,也没有看到那条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的人鱼担忧的目光,她缓缓露出微笑,振臂高呼,“重现海神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重现海神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重现海神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随着人鱼族的进攻越发猛烈,人类开始禁止民众出海,几乎所有活动都集中在附近的海域,填海造陆工程被迫停止。
由此,人鱼族武断地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胜利,又恢复了自由散漫。
人鱼王意识到了不对劲。全人类的科研力量几乎都集中在攻破全息难题之上,
她了解人类,那绝对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种族,怎么会因为这点阻碍就放弃这么大片海域的宝藏?
但无论人鱼王多么清楚人类的本性,但她长期在海里生活的身体却已经扛不住了。
破败的骨头架子靠在床榻上,苦涩的药味仿佛能透过壁画,她手下的人鱼正在载歌载舞,庆祝获得的战果。
最后一条、也是最开始的那条人鱼守在床榻旁,喂她喝完药,固执地又问道,“人类真的不可能爱上人鱼吗?”
人鱼王久久没有回答。
她空洞的双眸愣愣地看着房梁上挂着的珍珠串,忽然道:“你又哭了。”
梁上又多了一串珍珠。
人鱼的眼底浮起一丝委屈,他握了握拳,移开视线,“我去打听了,你猜得没错,全人类的科研力量都集中在攻破全息难题上。”
人鱼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一切在脑海中缓缓游过,好半晌,她忽然猛地坐起来,像是回光返照,紧紧地攥住人鱼的胳膊,“跟他们说,我要见人类的领袖!”
在生命最后一刻,人鱼王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她确实顺利让全人类都陷入了恐惧惊慌之中,却也将人鱼族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当机立断,干了三件大事。
第一,与人类签署了一份为期千年的和平协议;
第二,在陆地下方放置了一枚特制的‘黑雾炸弹’;
第三,联系那批想要穿过云层的人,将“云中城”的传说告诉他们,激起人类内战。
倒数第三幅壁画,人鱼王站在礁石之上 她身后是欢歌笑语的人鱼族,眼中倒映着硝烟四起的大陆,瘦弱骨架撑着繁复的长裙,火红的裙摆在风中摇曳。
“人类,”熟悉的、执拗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真的不可能爱上人鱼吗?”
或许是因为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人鱼王终于第一次回答了这个问题,纤纤玉指指向一小片溃逃的人群,“他可能,她可能,他们都可能。”
“但人类,”她扯了扯嘴角,眼底淡漠无光,“不可能。”
一个人可能会因为荷尔蒙,短暂地跟一条人鱼陷入爱河,但人类这个群体,绝无可能爱上异族。
“那你呢?”人鱼的声音很轻,碧蓝色的瞳孔像是大海在哭泣,“你可能会爱上人鱼族吗?”
“当然,”人鱼王笃定道:“我为了人鱼族,放弃了人类的身份,成为了全人类的叛徒。”
“我挑起人类内战,杀了数不清的人类,放置了足以毁灭整片陆地的炸弹……”
大风呼啸,她的手臂展开,就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
底下的人鱼见状齐齐高呼,她畅笑着回头,“难道这还不是爱吗?”
拥有碧蓝色眸子的人鱼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底跃动着火苗,俊美无暇的脸庞上滚落下一颗剔透的珍珠,透着微微的血光。
随后,他静静地、决绝地,摇了摇头。
壁画戛然而止,就像是在看一部刚到高..潮部分就插播广告的电视剧,让人不由抓心挠肺。
走廊明显还有很长,但前方的墙壁上却空无一物,再往前走,浓郁的黑雾透着不祥的意味。
“然后呢?!”第一次“追剧”的帝安不由脱口而出。
这一次,人鱼王没有给予回复。
沈年也困惑地挠了挠头,“难道又要唱歌?”
几人一时间没有头绪,沈年清清嗓子,正准备试试看,却见女儿忽然往前走了两步。
“呦呦,”他下意识唤住,“你去哪?”
沈呦呦此刻已经走到了壁画面前,她没有回头,一本正经,“等一会哦。”
她很有礼貌地回道:“我帮哥哥擦一下眼泪。”
小姑娘说着,她伸出粉白的小手,轻柔地靠近,直到触到那颗珍珠——
那颗血珠上的红色忽然一消而散,柔和的白光莹莹亮起,画上的人鱼似乎有了神智,视线定定地看向壁画之外。
壁画上,缓缓冒出几个泡泡,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气泡,血色的字一笔一划现出,像是有幽灵正在写字。
沈呦呦讶然地张了张嘴,澄澈的眼眸里倒映出那一行字,“那是……恨?”
小姑娘的眼底满是疑惑,她毕竟还太小了呀,恰恰理解了何为爱,却尚未涉猎恨的领域。
沈年当然希望女儿永远不理解“恨”这个字,他上前一步,把沈呦呦又抱回怀里,视线随意扫过壁画,无意间捕捉到关键信息,“所以说,现在大陆上的黑雾,是炸弹的原因?”
沈年说完,感到有一阵风吹过,但深海里怎么可能有风呢?
原来是人鱼王的不解呀。
她似乎也才发现壁画的蹊跷,看了又看,还是没理解血字的意思,只能选择继续寄希望于眼前的几人,果断地承认,“是。”
“所以人类也是您毁灭的?!”帝安有些畅快。
“不,”出乎意料的是,人鱼王的声音变得冰冷,“人类是被自己毁灭的。”
这句话信息量巨大,安格诺平静地想了一会,笃定道:“你认为‘大衰变’是人类制造出来的。”
还没等人鱼王回话,帝安就马上予以否认,“怎么可能?!”
安格诺平静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想过多解释,反倒是人鱼王嗤笑一声,“杀虫剂对人体有害,所以人们在杀虫前,总是会先离开屋子,再请人过来杀虫。”
“同样的道理,”人鱼王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你们认为,他们那么迫切地想脱离肉..体的束缚,逃离这片大陆,真的只是因为害怕人鱼族,想当逃兵吗?”
不,他们是为了在不伤害到自己的前提下,“杀虫”。
沈年只觉得手脚冰凉,他往前两步,一把抓住沈呦呦的手,却意外地发现小姑娘很镇定。
“姐姐,”沈呦呦握了握爸爸的手,平静地抬眸,“我可能不懂‘恨’,但我明白什么是‘爱’。”
“一千年了,你还是没听懂人鱼哥哥的问题吗?”
人鱼王愣了两秒,声音微变,“……什么意思?”
沈呦呦摇摇头,她张开手,嫩白的手心露出一颗洁白透亮的珍珠。
是画上的那颗眼泪。
它亮着柔光,随着沈呦呦往前走,竟然逐渐驱散了前方走廊中的黑雾。
“去看看吗?”小姑娘仰起脑袋,看向虚空中的一点,“没有你的后续。”
人鱼王没说话,沈呦呦权当她默认。
于是,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迫不及待地捧着珍珠,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珍珠的柔光掠过,就像是奇迹一般,一副又一副壁画弥补了最后的空白。
这些壁画与之前的画风截然不同,像是蜡笔画出来的,用最幼稚浓烈的色彩,骄傲地诉说着他交出的答卷。
他迎来了人鱼王,又送走了人鱼王。
他空虚地坐在宫殿里,忽然想起了童年的梦想。
他一开始游向岸边,其实只是为了看一看人类。
他看见了吗?
人鱼不知道人鱼王算不算,但他还是决定再去看看。
于是,这条人鱼扮作人类,忍着在刀尖上跳舞的剧痛,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
这一次,他看到了死去的渔民手里紧紧攥着的鳞片,看到了血淋淋木桩上刻着的爱语,看到了为了在一起不惜一同被火烧死的恋人……也看到了千千万万被压迫的人鱼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