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芝也粲然笑出声来,“阿姐说得甚是。”
嘉月叮嘱她,“只有两点,我须得告诉你,世家一向讲究门楣,你父王母妃不在了,处境定会艰难些,不过……你也不许妄自菲薄,我和姑父姑母,都是你的娘家靠山,你是县主,可以有骄矜的资本。”
楚芝眼眶一下子就滚烫了起来。
“还有就是,联姻是希望你们能琴瑟调和,阖家和睦,可你千万别丢失了理智,男人嚒,可以倚靠,却不能把全部的希冀押在他们身上。”
楚芝嘴唇一瘪,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掷地有声。
嘉月一身鸡皮疙瘩地别过脸去,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你知道我为何以前不喜欢你吗?”
楚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嘉月递出手帕道,“你喜欢哭,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眼泪,如果眼泪帮不上你的忙,那还是收回吧,但是,如果能替你谋求到什么,那另当别论了。”
楚芝接过手帕,拭去了眼泪,也不敢再哭。
嘉月还想开口,却听仲夏进来禀报,“娘娘,乾礼宫的于公公来说,皇上发了高热,身上还起了红疹子。”
她一拍炕桌站了起来问:“太医如何说?”
“还未诊断出结果。”
嘉月心里一凉,短短一个瞬间,已经考虑起各种可能性,甚至提前想到了若燕申若捱不过去,她会是怎样的一番景况。
古往今来,人们提天花而色变,不仅是因为天花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而且,致死率也是极高。
思考的结果告诉她,燕申不能死,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保他一命。
她不能等到二皇子即位,那么他的生母平起平坐,她绝不能让这等事情发生。
“把于磊叫来。”
未几,一个身穿青灰色袍子的内侍被引了过来,于磊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见到嘉月也不敢直视,直敛着眼皮,行礼道,“奴才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叫起,这问起皇帝的饮食作息,于磊不敢隐瞒,只全盘说来,这时乾礼宫又来了消息,太医的诊断已经出来,说只是染了水花①之症。
水花和天花初期的症状相似,虽有传染性,可大多能治愈。
嘉月这才舒了一口气,叮嘱于磊要精心侍奉,御前的宫女太监分成三班轮流盯着,除了蒙面障,还要佩药包,下值后,也不得随处走,同时,又让各宫早晚熏艾,亦是不得踏入乾礼宫半步。
交代完这一切,她又让仲夏寻了一方雪帕来,覆上脸,往乾礼宫而去。
与此同时,乾礼宫里,燕申烧得糊涂,背上的疹子又奇痒无比,只眯着眼,忍不住扭动着身子磨蹭着,却被侍奉的宫女止住了,“皇上,不可,要是蹭破了疹子,可是要落下疤印的。”
他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磋出了心火,一甩手,把搁在床边的茗碗扫了下去,咣啷一声脆响,茗碗支离破碎,淡棕色的茶水洒了满地,“给朕滚出去!”
“皇帝!”
一道威严的声音透过帘幔传了过来,令他不自觉呆愣着,不敢妄动。
仲夏把帘子挑开一角,嘉月就缓步走了进来,寝殿里熏着药饼,一股浓烈的青草药味一下子窜进了鼻息里。
宫女连忙给她请安,她垂眸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温声道:“拾掇完就出去吧。”
宫女道了一声是,蹲在地上拣着碎片。
嘉月又走近了几步。
燕申不知怎的,一见到她就有些害怕,见她越走越近,瞪着大眼缩了缩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请恕儿臣不能下地……”
嘉月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依旧温和道:“我知道皇帝难受,不过要太医既然说了,只是水花之症,那还请忍耐几日,你也不想落下疤痕不是?”
燕申见她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包着一方帕子,只露出一双柳叶似的眉,和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如和风细雨,浸润人心。
燕申的心弦松弛了些,试探问:“母后不怪罪朕吗?”
嘉月道:“谁都有脾气的时候,作为一个君王,更要懂得抑制自己的脾气,你年纪尚幼且又是病中,我倒是可以原谅你一次,只是,切记,下次不能再犯了。”
“多谢母后。”燕申没想到她竟如此大度,不禁暗暗对她改了观。
嘉月略坐一会,又关怀了几句,这才回了顺宁宫。
甫一进殿,忍冬和春桃早已用药包熬了药汤,兑进泡澡水里,她踏入净室,褪去衣物,便迈入浴桶之中坐了下来。
她闭眼靠在桶缘小憩,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传懿旨,休朝三日。”
然而皇帝的病三日内好不了,到了第四日,她便把朝会改到了顺宁宫里,因摄政王、皇帝皆不在,她便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都延缓处置了,只有几件要紧事亟需处置的,倒也有惊无险地依着律例处置了。
如此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日,却不想,这日的早朝,十几个官员联名上疏,质疑先皇驾崩,与摄政王有莫大的干系,甚至质疑遗旨的真伪,恳请皇上废了摄政王。
嘉月的目光扫着这些官员,这些人无一不是首辅的拥趸,便知道,郦延良趁着魏邵不在京,想要把他拉下马了,解决了魏邵,转眼对付起她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眉心一拧,直接否定了他们的质疑:“先皇在世时,曾让朕代笔写下这封遗诏,当时朕与摄政王都在场,诸位怀疑遗诏有伪,莫非是在质疑朕伪造圣旨?”
她红唇微启,声音像刀片一般刮过,“柴维,把诏书拿来,让诸位卿家好生瞧瞧,究竟是不是朕伪造诏书!”
“圣淑息怒!”一干人等纷纷下跪请罪。
嘉月神色从容道:“既然心存疑虑,索性弄个明白,否则,有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的。”
不多时,柴维取来一只梨花木的长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正是卷得整整齐齐的圣旨,明黄的蚕丝锦为底,又有细密的祥云暗花,这些时常和圣旨打交道的内阁以及翰林学士一眼就认出了这纸张假不了。
柴维举着匣子道,“请各位大人鉴阅吧。”
几个文臣面面相觑,最终一人慢悠悠地把手伸向匣子里,拿出圣旨缓缓展开来,只见上头的字体方方正正,遒劲郁勃,饶有筋骨。非十几年的功夫,断然练不出这么苍劲有力的字来。
几个人交头看着,又不禁暗暗瞥向帘幔之后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姿,心头不禁有些震撼。
半晌过后,嘉月微凉的声线传了过来,“诸位卿家可鉴别清楚了?”
从纸张,无修改痕迹的文字,以及右下角毫无残缺的碧玺,每一件都在印证圣旨无伪,官员们只好小心把圣旨卷了起来,重新放入那只长匣子里,这才道,“回圣淑,圣旨无误。”
嘉月这才让柴维把圣旨收好。
可那些有备而来的臣子,虽然刚被否定了一道,却仍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摄政王和先皇驾崩,八•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嘉月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道,“诸位若是拿得出证据,尽管亮出来,否则,诽谤摄政王,又该当何罪?”
那些臣子也意想不到,明明朝堂之上,他们俩一直针锋相对,可为何到了这个当口,太后竟然要维护起摄政王来?这又不由得感慨,这个太后精明强干,要离间他们,可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他们还确实掌握了一些证据,于是再次拱手道:“先皇驾崩当夜,摄政王漏夜进宫面圣,直到龙驭宾天之时,尚没有禁军见他出宫,这足以证明,他与先皇驾崩之事,逃不了干系。”
嘉月听他们提起那夜之事,脸上没来由浮起一阵燥热,她很想翻白眼回他们一句,没有出宫,是因为那时的他,正在她床榻之上啊……
不过她也没有忽略掉他们的前半句,魏邵在当晚的确入宫见了燕无畏。按规矩,臣子没有皇帝召见,是不能擅自进宫觐见的,更何况是深夜——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是燕无畏主动召见他的。燕无畏召见他,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托孤?可她突然又想起了魏邵初初到御前之际,那时的燕无畏对他分明是怀疑和警惕的态度,甚至做梦时还会流露出一点他对魏邵的恐惧……
燕无畏到底是如何死的,她没兴趣知道,反倒是提点了她一件事,魏邵接近燕无畏,真正的用意为何?
不过,她也清楚,他帮过她,这不是可以怀疑他的时刻,至少,她不能遂了首辅党的意。
臣子找来了当晚守夜的禁军,证实了方才的传言。
臣子的不怀好意,得寸进尺,隐隐浮现了出来。
嘉月道:“众卿的谏言,朕都记着了,只是诸位怎的凭这禁军的一面之词,就这么定了摄政王的罪呢。”
“圣淑是怀疑这禁军颠倒黑白?那么……”
嘉月有些不耐烦道,“诸位当晚也在乾礼宫吗?”
众臣脸色一变,急忙撇清关系道,“那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诸位既然没在跟前,就切勿笃言,摄政王如今不在京,各位就急着给他定了罪?依朕看,何不等他回京再议,看他有什么说头?”
众臣见她态度坚决,不为所动,不禁讪讪,他们就是特地寻了摄政王不在的机会,这才敢联名上书,若等他了归京,以他雷霆万钧的手段,想想都令人后脖子发凉。
于是大家又改了口,只道圣淑英明,不敢再提,下了朝,纷纷散去。
嘉月捏了捏发紧的眉心,楚芝这才奉上了一盏热茶,“阿姐辛苦了,可要现在传早膳?”
嘉月弯唇道,“传吧。”
心却止不住想,魏邵离京已有两月,不知事情办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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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水痘。
第二十六章
六月, 一连几日黑压压的云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蒸笼似的笼罩在这片大地上,夜半起风, 雷声滚滚, 俄而便下起滂沱大雨。
又猛又烈的雨点拍打着屋檐地面,窗外的树梢哗哗作响, 嘉月猛然从梦中惊醒,心里烦躁, 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几个月来, 她势单力薄, 孤身与世家对抗, 没日没夜地批复奏折, 恨不得一日能多生出十二时辰, 幸好燕申的疹子也已经结痂, 再过几日, 便可恢复早朝。
燕申虽然幼小, 可却是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有他在, 自是可以助益她不少。
还有,魏邵几日前也来书,说已经在回京路上了,想必再过几日也就到了。
辗转反侧了许久,雨势渐小, 天边也泛起淡淡的一层青色。
春桃持着一盏银釭进来, 暖色的烛光便如瀑一般倾泻而下, 还不等她叫醒,她便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春桃把银釭搁在镜台边上, 又踅过来,一壁侍候她穿衣,一壁问道,“昨夜雨势大,娘娘睡得好吗?”
嘉月伸了个懒腰道,“后半夜被吵醒,就没睡着。”
春桃见她眼下果然有一片浅淡的青影,脸上也略有倦容,不由得劝道,“奴婢也知道娘娘勤政,可身子到底不是铁打的,下了朝会还是小憩会吧。”
她摇手,“本宫精神尚佳。”
忍冬端了脸盆进来,恰好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于是边走边说,“外面的茉莉被雨打落了不少,等会奴婢把剩下的摘了,拿个瓶子插了,就搁在床边,听说可以平缓舒眠,今晚娘娘试试管不管用。”
嘉月笑着回,“你这丫头,就别辣手摧花了,留着它,尚能长出来的。”
用牙刷子蘸青盐刷了牙,又洗净了脸,踅身到镜台前梳头,再插上金笄,便挪身到前殿来,一方帘子降落,到了时辰,宫门打开,群臣整齐地迈了进来,一天的朝会就这么开始了。
因皇帝和魏邵都不在,朝会通常都很简短,今日没有大事,还不到两刻钟就结束了。
散了朝,天色才彻底亮堂了起来,只是仍有乌云压着,带着青草气的湿意渗透进肌肤里,怪粘腻的。
嘉月留下了顾星河到书房议事。
顾星河甫一踏进书房,就见乐融县主临窗坐着,一见到他便起身施礼道:“见过顾鸾仪。”
他怔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平静,拱手道,“县主万安。”
嘉月让他们都坐,两人便都在下首坐了下来。
嘉月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眼里霍然多了一丝笑意。
而顾星河余光见太后的眼神,又回想起前几次和县主的“偶遇”,已经能预感太后的用心了。
“顾銮仪,本宫的堂妹,你也见过几次了,本宫瞧你们,一个材优干济,一个品貌贤良,年纪也相差不远,倒可配为佳偶,本宫已请钦天监算过,九月初十,正是昏礼的上上吉日,顾銮仪,你道如何?”
嘉月说着,眸光定在他脸上,他却知道,这是懿旨,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楚芝,只见她小脸低垂着,连脖子都染上一层绯色。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身为世家后代,他的亲事从来不是个人之事。太后要壮实自己的根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于是他点头,“全凭圣淑做主。”
嘉月当机立断地让人拟了懿旨,一纸诏书下发,一臂开外的那对年轻男女,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
嘉月很乐意为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便吩咐楚芝道,“楚芝,你带顾銮仪到御花园走走吧。”
“是,娘娘。”楚芝说着,便起身和顾星河一起退了出来。
两个人隔着一臂之距,慢悠悠地踱着,两厢沉默,气氛出奇的凝固。
楚芝暗暗觑着他冷冽的下颌线,忖了忖,才温软地开了口道:“顾銮仪下了值喜欢做什么?”
实际銮仪卫掌管皇帝出行仪驾,诸事繁琐,下了值也没什么活动了,于是他答:“吃饭、睡觉。”
楚芝倒噎一口气,嗯了一声,闷头引着他走了一圈,却再也不主动开口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尊大佛,正往回走,却见一袭朱殷公服,头戴幞头的男子迎面走了过来。
只见他面容俊逸,丰姿如玉,只是脸上那一道疤,却着实狰狞可怕,让人止不住生了畏惧之意。
朝堂上下,除了摄政王,再也寻不出这么一个怪异的人了。
她连忙欠身道,“民女见过摄政王。”
魏邵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娇俏的少女,她穿着雪青色的芍药诃子裙,外罩天水碧的大袖衫,发鬓上插着金丝八宝步摇,星眸水润,唇色娇艳,眉心还点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只一眼,他便觉得这张丰润的脸庞似曾相识,脑里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这小娘子,竟和太后有三四分相似,只是那气质,却又是截然不同了。
他几乎是片刻间就会悟过来,这必然就是她尚存于世的宗亲姐妹了。
还真是费劲心思啊。
“免礼,”他说着,忖了忖又扯起嘴角问,“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民女的姑父是丰州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