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大坝建成,宁扶蕊收拾好包裹,准备南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开阳郡。
第35章 流民暴动
“周惟卿,咱们就此别过。”
少女站在村口,神色庄重认真地看着他。
她今日穿着一袭水白色的曳地罗裙,身姿袅娜。
青丝倾泻在肩头,熹微霞光打在她的身上,恍若神女。
很好看,怎么样也看不够。
虽然不影响她说出的话丝毫不留情。
宁扶蕊知道她跟周惟卿不顺路,她要一路南下,而周惟卿要回扬州交差。
周惟卿定定看着她,幽深的眸子看不出喜怒。
她没跟他说自己要去哪。
那便是不愿他继续跟着。
心中漫上悲苦,周惟卿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竭力遏制着什么。
手中少女赠的香囊沾染了人的体温变得柔软适手。
宁扶蕊是不喜欢离别这种场景的。她径自转过身,朝着林荫小路出发。
身后颀长的身影未动分毫,风和日丽的晚春,云霞卷动在澄碧湛蓝的天,她的身影愈来愈远。
她走了。
“再见。”
青年口中的呢喃转瞬便被风携卷而去。
直至再也看不见少女的身影,他才转身离去。
宁扶蕊到了崇德县便租了匹马,往西南方向出发。
她还是喜欢自由无虑的塞外,她怀念在马背上奔驰的日子。
一路上走走停停,越往南天气越热。
明明才五月,为何如此之热?
宁扶蕊摸出钱币来卜算。
天降异象,紫微星不稳,大灾四起。
她倒是知道梁帝大病一场,似乎命不久矣了。
这厢,周惟卿刚回到扬州,便接到朝中派他去监督东西南赈灾的消息。
西南地动频繁,东南又有蝗灾、旱灾四起。
北上的流民隐有暴动之势。
他是梁帝的眼,梁帝要他去哪,他便去哪。
“哎我说,你这香囊这么丑,哪买的?”
祁元白坐在酒肆,大大咧咧地靠着周惟卿的肩膀,瞥见他腰间的挂饰,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见周惟卿不答,他又贱兮兮地问:“莫非是哪家姑娘给你送的?如此手巧,让我避避雷!”
他还特意加重了手巧二字。
周惟卿依旧沉默不言,给他甩了个眼刀,将香囊藏在更贴身的地方。
祁元白神色揶揄,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我同你说,哪个姑娘摊上你都是要倒大霉的,我看你啊,干脆寡一辈子算了,你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
他举起一盅酒,潇洒地调侃道:“只有你爷爷我,还能时不时陪你喝上两壶!”
祁元白还记得他当时从赵家出逃的时候,头发散乱,身上又脏又臭,对着他个救命恩人还凶巴巴的,咬了他好几口。
后来周惟卿被人拖了回去,而他自己呢,也差点死在那些人的乱棍之下。
如今一眨眼,物是人非,面前的人一袭白衣光风霁月,再也不凶了。
可他知道,周惟卿心底始终还有一头沉睡的狮子。
翌日一早,周惟卿便牵着一匹马,再次启程出发。
他走了接近两个月,中途他的马被流民抢了分食,他便只能靠走路。
天气愈来愈热,处处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他一路南下来到泉州,如今跟着泉州刺史在泉州城门口遣着人施粥,开仓振粮。
北上的流民越来越多,泉州百姓也苦不堪言。
宁扶蕊本来是南下的,但是被庞大的流民队伍裹挟着来到了泉州。
她自己带的吃食也只剩几张干巴巴的馕,偶尔还要提防一些流民来抢。
日中,宁扶蕊在城外找了个清净地方吃馕。
她早在伊州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吃食,如今也不觉得有多难适应。
有好几位骨瘦如柴的小娃娃走了过来,衣衫褴褛,眼巴巴地瞅着她手上的东西。
见了几个月的抢食惨状,宁扶蕊的心肠早已变得不那么软。
可是当小孩小孩一声声叫她姐姐的时候,宁扶蕊还是喊了他们过来。
她一块一块地分发下去,只给自己留了半块。
小孩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硬的馕,很快宁扶蕊又将自己手中的半块给了出去。
她如今身上并无多少钱银,衣服首饰能典的都典了。
要尽快入城传书给柒柒让她寄点钱到钱庄。
即便是一身粗糙的麻衣,她在一众流民中也颇为显眼。
一阵米香味传来。
原是有人在城门口施粥。
宁扶蕊抬眼望去,猝不及防望进一个无悲无喜的眸子里。
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紧缩,宁扶蕊赶紧低下头蒙上一块面巾。
周惟卿怎么会在这里?
怔愣间,她的口袋被人一扯。
袋里的罗盘直直掉在了地上!
金色的罗盘在烈日的照射下格外刺眼,霎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金子!她有金子!”
众人贪婪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吃干抹净。
宁扶蕊吓得一身冷汗不敢去捡,缓步退后准备逃跑。
“她身上肯定还有,别让她跑了!”
有粗糙的手摸上了她的脊背。
越来越多的手推搡着她,在她身上肆意地乱摸。
更有甚者,直接便上手撕她的衣服。
她对这群疯狂的流民根本毫无办法!
众人如饿虎扑食般朝她扑了上来。
对付百姓不能动武,不能用符。
宁扶蕊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呼吸困难,在这样下去她会死在这里。
人群中爆发了骚乱。
周惟卿朝身边的守卫问道:“那边在争什么?”
“似乎是一块金子。”
他皱起眉头,命令道:“找几个人去看看,别让秩序乱了。”
哪来的金子?
人群中有幸运的人抢到了她的罗盘,艰难地举起手,兴奋地喊:“哈哈,我抢到金子啦!”
幸运的人瞬间又被其他流民相继淹没。
周惟卿看着那形状,并不是金子。
而是风水器具,一个罗盘。
忽然想起方才那女子熟悉的眼神,心脏倏然被揪起来。
他颤抖着嘴唇,一个毛骨悚然的想法在心头浮现。
那个他连碰都不敢碰的女孩儿,如今......
周惟卿抿紧了唇,抽起身旁侍卫的长棍便大步朝流民走去。
“大人,您去哪?!”
一双手艰难地拨开了人群,紧接着,接连的惨叫声响起。
宁扶蕊顾不及看发生了什么,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手腕又猝不及防被人握住,她又拼尽了力气甩开。
“是我。”
第36章 跌落崖底
心底隐秘的欲望横生。
多么希望她能再多依赖自己一点。
可她永远都高坐在那里,那样运筹帷幄,处变不惊,无人能撼动她分毫。
如今她颠沛流离,裸露的肩胛骨像折断的羽翼,在风中微微发抖,像一只脆弱的蝴蝶。
即便如此狼狈,她的眼中也没有多少惧意。
守卫隔开人群,耳边的人流声逐渐变得缓慢。
宁扶蕊呆呆地看着他。
她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给他看了去。
嘴唇张张合合,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身上轻轻覆上一件带有体温的衣服。
不知道是第几次,他给她递衣服了。
深深的困倦袭来,宁扶蕊腿脚一软,朝后倒了下去。
长久盘踞在心中的慌乱与防备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深入灵魂的疲倦。
她累极了。
“好困......”
她陷入了昏沉的梦。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鼻尖是一股融入进体温的淡淡墨香。
宁扶蕊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等等,她怎么睡周惟卿怀里去了?!
别人总说她体质阴寒,如今揽抱着她的身体是暖热的。
细腻的肌肤相贴,心下竟一时生出了些贪恋。
周惟卿睡得不沉,察觉身前人的异样,便缓缓睁开了墨黑的眼。
他听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
“放开我。”
宁扶蕊吸吸鼻子,推了推他。
周惟卿不是故意要占宁扶蕊便宜的。
而是郎中说这样子能缓解体内的阴寒,心神也会更安宁些。
他看宁扶蕊睡得不安稳,便按郎中说的尝试了一晚。
闻言,周惟卿如愿放开了她,静静地坐起来穿袜子。
他知道宁扶蕊不喜他,只对他说出那三个字便已是仁至义尽。
他不能渴求太多。
“对不起。”
宁扶蕊听见他的道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总觉得这件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梦里她躺在雪地上,冷得昏了过去,后来一个热源缓缓靠近。
她自己忍不住才依偎了上去。
她抬眼望着四周,简洁朴素,这似乎是周惟卿住的房间。
周惟卿坐在桌案前替自己理着发冠:“你怎么来会来泉州?”
“我本来是要去开阳郡的,可是——”
宁扶蕊倏然截住了话头。
周惟卿转头望着她,一双看透世事的眼似乎在凝视着她的心。
“开阳郡?”
宁扶蕊总觉得自己还没醒。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嗯......办点事。”
周惟卿不动声色地说:“这几日你暂且在泉州避避风头,流民太多了。”
蝗灾着实是比旱涝,洪涝更可怕,且是令人最无奈的事。
只能空凭手抓,抓上个一年半载。
宁扶蕊点头附和:“说的也是。”
周惟卿望着她,清隽的脸上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府内虽然简陋了些,但还是能住人的,你随意挑一间住下便可。”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住这了。
“可是你和我都不是......”
宁扶蕊自己举目无亲无所谓,可赵家知道周惟卿收留了个不明不白的女子不会觉得奇怪的么?
她暂时不想引起赵家人注意,光是周惟卿一个就够够的了。
周惟卿看着宁扶蕊的模样,心知她又在权衡利弊了。
明明都已经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几个月未见,竟又变得残忍无情起来。
他垂下眸,隐了眼里错落的光。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宁扶蕊心想,他帮了自己太多,若是再拒绝下去,那便有点不知好歹了。
她叹了口气,只得应承道:“我先说明一下,我不会住太久。”
望着她的人一愣,抿着的嘴唇紧接着一松。
他只点点头:“好。”
周惟卿府上没有什么仆从,平时府内都是一个老爷爷在替他打理。
家里忽然间多出了她这么一个女子,竟也没有多少惊讶。
不过宁扶蕊也懒得管他惊不惊讶,径直问他要了笔墨纸砚,她要给柒柒写信了。
周惟卿忙得脚不沾地,平时很晚,甚至根本不回来,就算回来了他们也是各干各的,这间府邸好像逐渐成了她的一样。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宁扶蕊收到了钱银,城中流民也有了缓和之势,准备再度出发。
“我送你去开阳郡。”
宁扶蕊看着备好的一应车马,想开口说不必,但她内心实在是不想拒绝。
若是让他送,能省下不少时间跟麻烦。
“……”
察觉到宁扶蕊的纠结,他又开口道:“我不跟着你。”
她妥协了。
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
周惟卿心底逐渐漫上苦涩。
她竟连跟都不让他跟着。
宁扶蕊径自忽略了他的黯然神伤,上了马车。
周惟卿派了几个暗卫给她,走的道也不是官道,宁扶蕊得以一路顺遂。
可是走到半路,宁扶蕊发现事情有点不对。
她坐在驿站,恨恨地望着对面桌喝茶的周惟卿。
她到底还是小看了他。
他只是说他不跟着,也没说他自己不能来啊。
察觉到她含恨的目光,周惟卿抿了口茶,神色淡淡:“周某忽然想起了件事,要到丹阳郡去办。”
远处逐渐有骚动传来。
宁扶蕊心下有点惧怕,提了包裹就要走。
流民暴动她已经体会过了,不想再体会第二遍。
岭南多山道,马车行驶在陡峭的山道上,宁扶蕊被颠簸得想吐,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高速公路。
不知道后面跟着的那人会怎么样……
身后响起马的嘶鸣声,马蹄步伐紊乱,宁扶蕊心中又是一跳。
他怎么了?
她缓缓探出头去。
山匪的刀有一瞬间晃到了她的眼睛。
暗卫的血从车顶漫下来,有的溅到了她的脸上。
“那里还有个女娘,给我活抓!”
她最后的视野定格在周惟卿的马车被狠狠一踹,车身不稳,直直滚落下山崖。
车中的人生死不明。
“停!”
宁扶蕊想叫停马车,可车夫像没有听见一般,速度愈来愈快。
她再拉开帘子一看,车夫也不见了!
顾不得别的,她赶紧跳上了马,一拉缰绳,马有了人控制,缓缓停了下来。
紧接着,她跳下车,陡峭的山坡云雾缭绕。
山下的人……
她心里一横,解了车中所有绳子,绑成一条长的,勾在一块石头上,自己顺着绳滑了下去。
手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破了皮,火辣辣的。
周惟卿就没那么好运了。
他刚刚落下的地方几乎没什么坡度。
他浑身被震得生疼,五脏六腑似乎像碎了一般,嗓子一呼一吸间像吞咽了几把刀子。
他静静躺在崖底,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他很清楚,这是濒死的感觉,他快要死了。
不能再陪她到开阳郡了。
第37章 爱人爱己
宁扶蕊靠着绳子,降落到一个碎石堆上,极目远眺,一片荒芜。